“被,被那个砸到了。”许还小声的说,低下头往闵之栋身后躲。
闵之栋心里被各种情绪占据,愧疚,心疼,愤怒。他早该知道的,自己当初在这个家怎么过来的,他怎么就放心把许还一个人丢下。
他深吸口气,不去看那个女人,轻轻的给许还擦着伤口。
这时候闵丰收听见响动也从屋里出来,看见门前的情景,一下就明白发生什么,连忙拉了拉叶慧珍:“快做饭去!”
叶慧珍被他一拉,瞪了他一眼,但看见闵之栋紧抿的唇角和冷硬的侧脸,也没有多说什么,就进厨房做饭去了。
闵丰收心里更是尴尬,他记得侄子走之前特地拜托他帮忙照顾许还,可家里有个不讲道理的妇人,他也没办法。他走过去,轻声问许还:“许还,疼不疼?”
许还脸上都是笑,好像受伤的不是他,摇摇头,开心道:“哥哥回来了,一点都不疼。”又转头望着阴着脸的闵之栋,再次强调:“真的,哥哥,我不疼。”
闵之栋听他这么说,脸色没那么难看,他捏着许还的下巴,柔声说:“嘴巴张开我看看。”
许还乖乖的张嘴。
闵丰收在一旁看着,关切地问:“要不要上卫生所看看?”
“可能是嘴巴里磕破了皮,没什么大碍,不用去了。”闵之栋看了看,松了口气,虽然许还满嘴血看着狰狞,但实际上并没有伤的很重。
给许还清理了下伤口,扶他起来:“走,进屋去。”
走了两步,注意到许还走路姿势不对,他拉住他,低下来仔细看他的脚,这才看到许还脚腕青了一片,还有微肿。
“脚怎么了?”
大概是闵之栋的语气不善,许还缩着脚,呐呐的不说话。
闵丰收先开口了:“前两天从凳子上摔下来了。”
闵之栋皱眉,追问道:“好好的怎么会从凳子上摔下来?”
“我,我想晾衣服。”许还担心被误以为顽皮,不安的解释。
闵之栋愣了愣,才轻笑着吐出一口气,眼底却是渗人的寒气,他抬眼颇有意味地看了看闵丰收,对方因为惭愧不敢与他直视。
许还感觉到气氛的异常,连忙扯了扯闵之栋的衣角,轻轻地说:“哥哥,大伯已经帮我揉过了。”
闵之栋收回视线,揉了揉许还的头顶,蹲下身把他抱起来:“进屋我再给你揉揉。”
许还伤了口腔,闵之栋没有让他出去吃饭,他去厨房熬了点粥,端进房间给他吃。
经过堂屋的时候,叶慧珍又开始冷嘲热讽起来:“瞧瞧,白养了这么多年,这翅膀还没硬呢就因为一个外人甩脸色给我们看。”
闵之栋止步,面无表情地说:“大伯母,许还不是外人,自从你叫我把他接过来之后,他就属于这个家的一份子。”
“行了,喝了几年墨水倒学会谈人情讲道理。说到底,你们俩又是吃穿又是读书的,哪样不靠着你大伯。哦,我们只能好米好饭的供着,不能使唤你们做事了?便宜也不是这种占法!”叶慧珍越说到后面越觉得自己吃亏,底气与声音也就越大起来。
闵丰收一直想做个和事老,他试图劝阻自己的妻子:“行了,你不能少说两句?”
“闵丰收,你是故意要气死我是吧?”叶慧珍苗头转向,又要开骂。
这时候闵之栋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大伯母,我们并不是要在这个家里吃白食。可是许还现在还小,你要他做的那些事都是他能力范围之外的,如果家里的事你和大伯实在需要人帮忙,那我每个礼拜回来一次,这样行吗?”
叶慧珍不屑道:“说的轻巧,每个礼拜回来不要路费啊,再说,一个礼拜七天,你回来做两天,那还有五天呢?”
“叶慧珍,你不要太泼辣了!”闵丰收终于忍不住拍桌子。
叶慧珍也不甘示弱,桌子拍的比他响:“我不泼辣?难道像你这样窝囊的过一辈子啊?我当初嫁给你真是瞎了眼了!”
“我娶你还瞎了眼了!”
眼看夫妻俩又要爆发一场战争,闵之栋烦躁地大声吼道:“别吵了!我回来就是了!”
剑拔弩张的两位长辈听他这话同时收了声,一个惊愕,一个不解的望着他。
他紧了紧拳头,轻轻的吐出口气,缓慢而坚定的说:“我不出去了,以后留在家里。”
6、是非与黑白
闵之栋的退学事宜并没有影响什么,最初同村人每天见他地里家里早出晚归的有些询问,到后来也就没当回事了,毕竟农村人书读到一半回家种地的多的是。
闵之栋照样的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屋里屋外的活干的又好又快,让人没人话说,只是脸上的阴郁之气越来越重,本来就不温馨的家里,现在更是气氛压抑。
大概小孩子都是敏感的,闵之栋的情绪让许还很不安,总是想讨好又不得要领,多次跟在闵之栋身边抢着帮忙的后果是被闵之栋冷脸呵斥:“都跟你说了不要老跟在我屁股后面晃!放学回来就去写作业,你现在除了读书能干什么?”
许还扶起被打翻的水桶,小声反驳:“可是我的作业已经做完了啊!”
“做完了就完成任务了?你这样敷衍的态度怎么能读好书?读不好书以后就像我这样一辈子没出息!”
闵之栋不留情面的苛责让许还红了双眼,他委屈地说:“我就是想帮你……”
“我需要你帮吗?”闵之栋冷漠地打断他,“我回来不是为了看着你每天在我面前晃,你要是懂事,就给我用功读书,没事不要来烦我!”
闵之栋说完那些话,本以为许还又要伤心的哭,没想到瞪了他半天,小孩原本的委屈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抿着嘴倔强的仰着脖子带着怒气与他对视。良久,小孩气呼呼的甩出一句:“你是坏人!”
“我什么时候说过自己是好人了?”
“你变坏了!”
闵之栋一愣,随即冷下脸:“我从来就没好过,也不该好!”
许还不理解闵之栋话里的意思,他只是感觉到现在的闵之栋不像那个在家里做饭给他吃,帮他洗澡,带他去地里捉青蛙抓蚂蚱的哥哥了,面前的这个人无时无刻逼着他看书写作业,也不再愿意让他跟在身边。他感到伤心又绝望,只能吼出一句“我讨厌你!”来发泄满腔的怒气,吼完又不愿让面前的人看到眼里让他泄底的眼泪,终究带着气扔了水桶往外跑。
闵之栋站在原地呼出一口气,站了一会儿,把倒下的水桶扶起来重新打了一桶水。
他感到内心住着两个对立面,一个是现实的黑,一个是高尚的白。
黑的质问他,放弃来之不易的读书机会,过着现在也许以后将会一直持续的这种寡淡无望的生活,你甘心吗?为了一个与自己没有血缘而且间接抢走了本该属于他的母爱的许还,这样做,值得吗?白的劝说他,既然决定已经做了,就勇于面对,不要迁怒于任何人,特别是无辜的许还。
这种诡异的是非黑白质疑在他内心颠来倒去,搅的他异常烦躁。
因为母亲的那层关系,他对许还始终心存芥蒂,却也是因为母亲,处在这样一个特殊位置的许还没法让他无视。
他内心矛盾而迷茫,不知该如何与许还相处。
等眼看就要天黑许还还没回来,闵之栋心里就隐约感到坏了。
农村的天黑下来很快,除了村里稀朗的几家灯火,外面一片乌漆抹黑,偶尔听见村里的狗叫的欢。
闵之栋跟闵丰收一人手里拿着手电筒在村里到处找,能问的都问了,却都说没见到人。
“你大伯母这回没说错,这娃太不懂事了,被说了一两句就搞离家出走这一套,就是从那个家带出来的毛病。”没找着人,闵丰收的耐心减少,不由得抱怨起来。
闵之栋想了想,站定说:“大伯,我们分两路吧,你去小学那个方向,我去许家咀看看。”
“这么晚了还跑那么远?”
“你要是在小学那边没找着人,就先回去,不用来找我。”
闵丰收赶忙叫住急着赶路的人,张嘴想说什么终究化作叹息:“那你当心点,找着人了一定要给那娃说教说教,太不懂事了!”
闵之栋点点头,便不作停留的往许家咀的方向走去。
他走的很快,心提着步子也重不起来。等在许家咀那个家的门前看见凉月下蜷成一团的小身影的时候,一直郁积在胸口的那股气终于吐出来。
他走过去叫:“……许还?”
半梦半醒的小孩听见声音,猛的抬起头,湿润的眼眸迎着月光看过来,莫名的让人感到无限自责。
闵之栋朝他伸出手:“回家吧。”
许还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抬手把自己的小手掌放进面前厚实的掌心。他感受到一直温暖干燥的手掌现在布满了冷汗,就着手掌的力量站起来,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闵之栋只是叹了口气,蹲下来:“背你回去吧。”
“我自己走……”
“手电筒快没电了,夜路不好走,我背你快点。”
闵之栋的话让许还没有反驳的余地,只好乖乖的爬上他的背,双臂绕过他的脖子,紧紧抱住。
两人一路无话,手电筒在半路也罢工熄火,陪伴他们的是周边的虫鸣与山头的月亮。
“哥哥,你是不是因为不能上学所以不高兴?”许还趴在闵之栋的背上,感受着瘦削的背部带给他的安全感。
他虽然年龄不大,心智也不成熟,但有时候直觉是敏锐的,问出的话直白的让闵之栋不知该如何回答。他顿了顿,才说:“你喜欢上学吗?”
“……喜欢。”多少带了点犹豫,不像他那样目的明确。
“我也喜欢上学。等你长大就会明白,很多东西不是你喜欢就一定能拥有,人生太多求不得,就好像你喜欢爸爸妈妈,却不得不把他们留在家里,不能带在身边。”
他的这段话对刚上小学二年级的孩子来说太过深奥,只懵懵懂懂的感受到长大后才能明白的这个道理,并不让人开心。
“等我长大了一定让你上学,做你喜欢做的事。”
这种颠倒时光的话尤其让闵之栋的心熨帖的舒坦,他迈着步子,轻声回应他:“等你长大再——啊!”
突然闵之栋痛叫一声,毫无预兆的跌倒,背上的许还也被一并摔下来。
许还吓了一大跳,爬起来的时候看见闵之栋抱着脚躺在地上,他心里一惧,慌张的叫起来:“哥哥……你怎么了?”
闵之栋知道自己被蛇咬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很清晰的感受到从脚腕处尖细的伤口开始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到整条腿的麻痹感,即使刚刚借着月光扫到逃之夭夭的蛇尾是渐尖,心里也有点慌。毕竟夜深的荒郊野外是各种不知名的毒蛇频繁出没之地。
他迅速撕下裤腿,紧紧的绑在被咬的上方五寸,将腿消力放平,等做完这些立刻深吸几口气镇静下来。
“我没事,许还,帮我在附近找块尖点薄点的石头。”
许还听他的声音沉着依旧,心也稍微安定下来,连忙在地上摸了块较尖的石头,问:“这个可以吗?”
“嗯,在旁边的草里擦几下,擦干净点给我。”
许还照做之后立刻递给他,接着他看见闵之栋拿着那石头往脚腕上划了两下,一下子两道血口子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夜晚的原因,许还注意到那里流出来的血是黑色。
他下意识的抓紧地上的小石头,手心传来的痛感让眼里冒出的眼泪收了回去。
闵之栋抿紧唇,用力挤出伤口的黑血,等感觉差不多的时候他喘着气半躺下来,缓了半天,才看向旁边已经被吓的一脸惨白的许还。
他尽力抬起手捏他的脸,虚弱地笑着:“没事了。”
许还紧紧抓着他的手,努力不颤抖地开口:“哥哥……我能做什么?”
“你怕吗?”闵之栋问他。
他下意识地再次抓紧了闵之栋的手,忍不住吞了口唾沫,复又坚定的摇头:“不怕。”
“你现在把那边的枝条撇下来……等会你需要一个人回去,找到大伯,然后带人来救我。路上不能慌,要用枝条探路。可以做到吗?”闵之栋认真地望着他。
许还回望着他,抿着唇,最后郑重地点头。
他站起来,手里抓着刚刚摘的枝条,像个赶赴战场的士兵,无畏无惧。临走前,像是确定什么似的,对闵之栋说:“哥哥,我马上就回来的!”
闵之栋在昏迷之前看着前面那个假装镇定的小小身影渐渐模糊在视野,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能醒过来,就做好人好了。
7、苦难与平安
闵之栋醒过来的时候有种今夕何年的感觉,他望着头顶上的吊水瓶出了会儿神,这才注意到这是村里的卫生所。
他的动静引起了旁边打针的人的注意,朝屋外叫道:“哟,终于醒啦!王大夫,阿栋醒啦!”
紧接着一阵急切的奔跑声传来,进来的却不是卫生所的王大夫,而是抱着湿毛巾的许还。见到病床上的人终于睁开眼,立刻咧开嘴要笑,那笑还没到达嘴角,像变戏法似的立刻转变成了哭,眼泪不要钱似的直往下落。
随后进来的王大夫看这场面打趣道:“这娃怎么见着人醒了还哭。赶紧把眼泪收回去,你哥被你这么一哭,黑白无常都给哭来咯!”
病房里的人都哈哈大笑,闵之栋也跟着笑,他看着许还的眼泪,第一次觉得那些眼泪不再让他感到无奈与烦躁,反而是一种久违的温暖。
王大夫检查完了之后拍板已经没大碍,幸亏当初急救措施做的好,捡回来一条命。
出去之前颇为赞赏的摸了摸依然抽噎的许还的头,说:“这娃也难得,从半夜送过来到现在,愣是没合眼,真是情深意重的好孩子。”
许还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在被窝底下紧紧捏着闵之栋的手指,刚哭过的脸上还有横七竖八的泪痕,瞪着不知是刚哭的还是熬夜的红眼眶,一丝不苟地望着闵之栋,生怕他消失了一样。
闵之栋用另一只手去拿他手里的毛巾,给他擦了擦,无奈地笑道:“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哭成这样,让我都不敢开口说报答你了。”
许还担惊受怕了一夜,又在那段路上精神紧张地来回一趟,如今见着闵之栋能这样望着他笑,跟他说话,一直紧绷的神经如决堤般松懈下来,终于正常跟上不断淌泪的泪腺,直接扑倒他身上抱着他的胳膊嚎啕大哭,嘴里也说不出句完整的话,只断断续续的听见“哥哥,哥哥”的叫。
闵之栋愣住,旁边的人再次哈哈大笑:“小孩子怕是吓狠了。”
他感受到被窝底下被抓麻的手指处传来一阵细密的酸疼,混合着手臂上温热的泪水,以及耳边小孩纯粹肆意的哭声,像潮水一样终于冲破他内心垒起的最后一道防线。
闵之栋如释重负般地轻轻笑了,眼前浮现的是前不久的画面。
午后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穿过缝隙照射下来,树荫下的少年与小孩身上落下点点光圈,微风拂过,光影跳跃。生命里的温暖,活力,以及希望慢涌现出来。他伸出手,他们落在手心,慢慢收拢握紧。那么从此以后,这微弱的,属于他们共同的温暖,就让他自私的握在手心吧。
苦难过去,日子总会回归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