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着手中那包袱,法海只觉得似乎有千斤重,为什么对自己如此关心的学生,偏偏是害死自己生母的元凶。胤祯不知道多年前,发生在那个雪夜的惨剧,更不知道因为自己的一次看病,竟害得法海的生母意外惨死。胤祯会想到给法海添置夏衣,那还是上一世自己被圈禁的经历,叫他知道一套衣衫由冬天穿到夏天的滋味,冬天衣服太薄,你冷得全身哆嗦,而夏天这身衣衫又显得过厚,热得你通身是汗。
圈禁的岁月过于漫长,胤祯有时会想起,幼年时法海给他们上课的情景,当初他们这些皇子皇孙还在背后笑话他们的老师,直到那时胤祯才体会到法海当初的滋味,所以今生重逢,知道母妃要给自己添置夏衣时,胤祯就命人按法海的尺寸,多做了几套,亲自送到法海手上。
法海抬头才想说话,廊下另一头突然拐出几个人,远远可以看见,胤禛、胤祺还有胤禩被几个大臣簇拥着正朝这边走过来,当胤禛见到胤祯站在法海身侧时,又在法海怀中看见那熟悉的包袱,原本就绷紧的脸,更是马上黑了下来。
旁边的人谁都并未注意到胤禛脸色的变化,跟在他一旁的马齐,这时刚巧恭维道:“下官给各位王爷道喜了。”
“喜从何来,马齐大人要慎言啊。”胤禛冷声提醒道。马齐吓得当下止声,跟在胤禛身后半步的胤禩,对马齐朝胤祯的方向比了个眼色,马齐当下领会到胤禛此时到底在恼怒些什么,改而开口说:“是,是下官失言。想想二征时,十四阿哥随军运粮,也是劳苦功高,可惜十四阿哥如今年纪尚幼,皇上未与赐封。”
马齐的话,让胤禛想起刚才在乾清宫中,自己是如何顶撞皇父,二征时,弟弟九死一生,若不是有弟弟,他或许就被阿奴困在沙漠当中,费扬古的西路大军更会因断粮而身陷险境,正如马齐所说,弟弟的确称得上是劳苦功高,可尽管如此,这次论功封爵,弟弟却不在名单之上,连只是跟在皇父身边伺候的八弟都能封爵,他的弟弟竟一无所获,他为弟弟不平,皇父反倒指责他自小喜怒无常,如此性情怎配封王。
胤祯没料到会在这里遇上胤禛等人,更不知道自己四哥的面色为何看起来那么难看,又因众人在场,自己不便开口询问,场面一下冷了下来,胤禩见无人说话,惟有开口解围道:“待十四弟长成,皇父……”话还没说完,胤禛已经脸色微变打断说:“十四弟还小,我们何必给他徒添烦恼。”
胤禩马上知道自己的话,叫胤禛听得不中耳,当即停住不再说话,胤祯看了看神情各异的兄长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胤禛领走。回到乾东三所,胤禛摒退左右,让胤祯坐到身侧,深深吸了口气才说:“刚才皇父在乾清宫召见了我和大哥等人。”
胤祯仰头望着胤禛深邃的眼睛,不解四哥为何告诉自己这些。胤禛对上弟弟黑白分明的眼眸后,只觉得后面的话自己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怎么能告诉弟弟,他在沙漠九死一生,却被皇父视而不见,可这件事若让弟弟从旁人口中得知,那将更叫胤禛受不了。
“皇父要为参与三征噶尔丹的阿哥们叙功,可那名单里并没有弟弟你。”胤禛从喉咙里逼出这段话后,便将头别了开去,他对自己未能劝服皇父,为胤祯也讨得应有的封赏而内疚。
胤祯听完轻轻笑起,刚才见四哥的表情,他还出了什么大事,原来四哥不过是自己不平,皇父不愿此时封赏他王爵的原因,其实想想也就知道了。好比上辈子,他直到四十七年才被封了个贝子,所以他从来没奢望过,皇父会在第一次大封诸子时,把他也捎带上,再说他上面还有那么多哥哥,论生母的地位,贵妃所出的十哥比自己强,论皇父的宠爱,从小得宠的十三哥比自己强,皇父又怎会越过他们独封自己,三年前二征北上,他完全是出于私心,那一趟他已经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其余的这些些他也不敢奢求。
“四哥,皇父这样做,总归有他的道理。”胤祯靠近胤禛轻轻道。拉近距离后,胤祯能闻到胤禛身上的衣香味,其中还混杂着些松墨的味道,胤禛对胤祯的靠近并不反感,弟弟从小就在自己怀抱里长大,如今虽然不再要自己抱着出行,可弟弟仍旧习惯在无人处,靠近自己怀里,对于弟弟这样做,胤禛反倒有种被需要,被依赖的安心感,他张手便把弟弟搂进怀中,让弟弟贴着自己而坐。
“但是皇父也不能全然无视弟弟你的功劳。”胤禛不平道。
胤祯靠在他怀里淡然说:“我们做子臣的,对皇父只有俯首听命的份。”
“可是……可是这样弟弟你不是太委屈了吗!不行,我要上折子。”这次是弟弟获得权力的好机会,他不能就这样放过机会,胤禛还记得弟弟的那个愿望,弟弟想做个富贵闲王,这次正是个机会。
自己四哥是个什么样的性子,胤祯很清楚,他担心四哥真的与皇父冲撞起来,那局面就不好收拾了,他急得忙道:“四哥,这事弟弟并不在意,你也别管了吧。”
胤禛以为胤祯不明白,那封赏到底意味着什么,当下反对道:“不行!弟弟,你知道吗,这是次机会。”
“我知道,可是皇父决定了的事情,没有人能改变得了。”胤祯试图劝说胤禛。
“皇父虽然决定了,可是我们难道就非得……”胤祯用手捂住胤禛的嘴,不让他把话说完,自己摇头道:“四哥你不要忘了,皇父虽然是我们阿玛,但他也是这天下的主子,他是皇帝,我们只是他的臣子!”上辈子他们几兄弟就是忘了这一点,最后才会输得一败涂地,今生的四哥还年轻,还没来得及弄清楚这个道理,这样很容易会给自己惹祸,胤祯不想看到这样。
可这话听到胤禛耳里,却成了一种讽刺,自己不惜顶撞皇父,来为弟弟求封,可弟弟非但不领情,反倒教训起自己来,这让胤禛感到深深受伤,再想到弟弟最近与法海过于亲近,弟弟明知道自己不喜欢法海,依然不顾自己的反对,与那法海来往甚密,这叫胤禛更不是滋味,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弟弟已经长上了翅膀,眼看即将要振翅飞出自己的手掌心,每当想到这里,胤禛就觉得心头好象压了块巨石一般。
话不投机,这日两兄弟几乎算是不欢而散。出于胤祯的坚持,封爵一事胤禛也便不再去管。
不久,皇帝大封诸子的圣旨,颁了下来,众臣意外的发现,皇子们的封爵,由一开始听说的一体封王,改为皇长子、皇三子赐封为郡王,皇四子、皇五子、皇七子及皇八子俱为贝勒,圣旨下来后,阿哥中有人弹冠相贺,喜不自禁,也有人闷闷不乐,不过无论大家心底是如何想,表面上全都摆出了十足的感恩。
玄烨不蠢,自然也能看出,儿子们各自的心绪。正式册封过后,向来好热闹的九阿哥胤禟在富春楼包了整整一层,美其名是要恭贺一众兄长们,实际上不过是找个由头出宫听戏,听的是时下京中最卖座的《桃花扇》,唱的仍是那个在台上神似胤禛的齐白。
第七十章:逐渐长大
台下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那双缠绵婉转,看到动情处胤祯不觉朝自己四哥望去,一望才发现自己四哥根本没有在看,而是望着别处的,胤祯不想惊动旁人,只顺着胤禛目光方向望去,就见楼下靠右的一张台,居中坐着自己师傅法海,右侧是张廷玉,而左侧则是个认不出的老者。
方才开戏不久,胤禛就注意到楼下的法海,只觉得这人甚是碍眼,在宫中撞见也就罢了,竟连他们兄弟出来听戏也给撞上,实在叫人厌恶。胤禛目光里的厌恶,显而易见,见胤祯看得心惊,前世时,四哥也是极为厌恶法海师傅,可那时候是因为四哥认为法海师傅,从中挑拨他们的兄弟之情,可今生法海师傅什么也没做,四哥竟就已经讨厌他,这叫胤祯无法不担心。
胤祥看着台上的李香君唱到“想起那拆鸳鸯离魂惨”,已经不觉得以袖掩泪,坐他旁边的老九胤禟也红了眼,又怕其他兄弟看出,混乱间随手拿起台上的酒杯一口饮,可能喝得太急,当下呛得连声咳嗽,惹得所有人都回头看他,就连楼下台上的侯方域也朝包厢瞪了眼,也让法海等人注意到楼上众人。
戏罢,掌柜的循例带着齐白等人到厢房谢赏,胤祥几个年轻阿哥都夸奖齐白,说他的唱腔抑扬顿挫,胤祥更是起身,走到齐白身前,将齐白仔细打量了一番,才怜惜地问:“你是何方人士?听这里掌柜说,你还有功名在身,怎么会来到京中唱戏?”
这些话是之前掌柜的告诉胤禟的,为的其实不过是抬高戏班的颜面,却没想到胤祥听过戏后,竟生起了爱才之心,胤禩、胤禟几兄弟坐在桌边,听了胤祥这样问齐白,也纷纷点头表示同样不解,齐白抬头望了圈屋中这批公子哥儿,垂首看似恭敬回道:“功名利禄不过过眼云烟,那有台上快意恩仇痛快。”
齐白的回答,叫胤祥不禁有些失望,胤禛叫回胤祥,又让从人再赏了锭银子与齐白,便让戏班的人退了出去,席上众人闲话的闲话,痛饮的痛饮,老十胤礻我和老九胤禟甚至行起了酒令,胤禛扫了眼众兄弟,提起手边的青花酒壶,为身旁的胤祥倒上满满一杯说:“正所谓人各有志,十三弟不必为那人介怀。”
胤祥叹了口气,举杯饮尽后才望着胤禛展颜说:“四哥说的是。”
他们不知道,对于刚才齐白的回答,众人里最失望的不是胤祥而是胤祯,胤祯在齐白的眼中看到前世那个失意潦倒的自己,对于再无希望的人生,他根本不在意自己过得多落魄,这个齐白不知曾经历过什么,竟会如此放任自流。
胤祯悄然起身,原是想出外叫住齐白,可能是因为齐白在台上太过神似自己四哥,他不其然的就不希望在这个男人脸上看到失落,追到楼梯拐角处,胤祯楼下传来阵说话声,一把苍老的声音讥笑道:“真乃夏蝉不可以言冰,也不知道当初我师弟怎么就收了你这个……”那老者身边还站着法海与张廷玉两人。
齐白根本不容他多说,冷冷一笑就说:“我等不过鼠目寸光,总比一些人不知廉耻的好。”说完齐白便拂袖而去,边走嘴边还吟道:“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跟在齐白身后的掌柜当下大惊失色,连忙追上齐白求他不要再吟。
胤祯听得不禁也屏住了呼吸,岳飞这首《满江红》,最脍炙人口的当数最后几句“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以齐白的身份,在京中吟这几句,无疑是找死,楼下与法海等人一起那老者,同样也是气得脸红脖子粗,仍不忘向身边两位挚友告罪,说自己这叛出师门的师侄是个糊涂人。到底齐白是不是糊涂,在场的人心底无不清楚明白。
楼下的法海无意间,抬头望到楼上的胤祯,不禁大吃一惊,胤祯摆出副自己刚来到的样子,法海、张廷玉带着那老者,匆匆上楼就要拜见胤祯,被胤祯拦住示意他们,如今在外头,不要过于张扬,接着法海又为胤祯引见那老者,胤祯这才知道,原来那老者是两年前高中探花,如今于翰林院任编修的姜宸英。
看刚才的情形,胤祯知道姜宸英必然不愿谈及齐白,也就不提齐白,只是事后通过已经承袭郡王爵位的纳尔苏向富春楼施压,让齐白所在的戏班离京,这原是胤祯的一番好意,胤祯担心齐白继续留京,以他的性情只怕会惹来杀身之祸,可这事却让姜宸英蒙上不白之冤,间接导致后来的一桩惨案,是此时谁都没有料想到的。
八月,中秋佳节刚过去不久,内务府为各封爵阿哥划给的府邸,陆续交付,除了府邸与庄头,皇帝还从自己腰包中,给各阿哥分别补贴纹银二十三万两,以便阿哥们迁出紫禁城后,各自庞大的一家子有个使度。
胤禛之前就带过胤祥、胤祯去,自己位于北城西北方向的新府,四贝勒府虽然没有大阿哥,三阿哥的亲王府面积大,可麻雀虽小也五脏俱全,胤祥去过以后就一直念叨着,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也能有这样一个府邸,胤祯只摇头看着他抱怨,一句话不说,要自己这十三哥知道,往后自己的府邸要比这四贝勒府大上几倍,不知道会做何感想。
钦天监为各阿哥迁府择选的吉日已经具奏,就等皇帝批下,所以这几天要搬出禁宫的阿哥,人人无不是里外忙碌。乾东三所里,内眷们打点收拾出的上百口大小不一的箱子,这些箱会先一步送至新府,日后要跟随胤禛出宫的内侍们,过半已经先至新府收拾,还有皇帝和皇贵妃佟佳氏新赏给的奴仆,新府那边里里外外吵嚷不堪,叫胤禛看了就觉头疼。
这日胤禛见事务不多,也就干脆躲在三所,关起门来读书,让苏培盛在外挡驾,交代下说无论是谁来了也不见,可胤禛才坐下把书翻开,就听到门外一把兴高采烈的声音喊他道:“四哥,你以为关起门来,就能乐得轻松自在了?”
胤禛听到门外那把清脆的声音,并没想到要责怪苏培盛,反倒不觉得笑了起来,又把手中的书放下,开门就看见自己十三弟胤祥在前,十四弟胤祯在后,两人正拾阶而上。胤祥、胤祯进屋后,胤祯看了圈只剩下几件家具,已经几乎空空如也的屋子,不觉有些伤感,胤禛失笑望着自己弟弟说:“傻弟弟,哥哥不过是搬出宫去住,往后每日还是要进宫来的。”
“就是,十四弟你若惦念四哥,十三哥还能带你出宫去四哥府上玩。”胤祥拍肩对胤祯鼓励道。
胤禛没好气的看着怂恿胤祯出宫的胤祥说:“十三弟,若无皇父旨意,你们是不能随意出宫的。”
胤祥朝胤祯做了个鬼脸,才会回头对自己四哥撒娇说:“四哥,难道皇父还会不许我们出宫去找四哥你玩耍吗?你也别把皇父看得如此不近人情啊。”
“你别以为把皇父扛出来,我就一定买你的帐,胤祥,四哥可是把丑话说在前头了,你不许随意出宫,也不许带胤祯他随便出宫,宫外人心难测,若闹出个些什么,可不是那么好收拾的。”胤禛不得不板起脸道。自从上次出外看戏,自己这活泼好动的十三弟,就对宫外充满了好奇,如今他们这些年长阿哥又赐府居于宫外,胤禛真怕自己这十三弟,说不准哪天就悄悄的溜出宫去玩,即便带着侍卫,胤禛也还是觉得不放心,就怕自己宝贝的十三弟出个好歹。
一旁的胤祯见到,胤禛担心胤祥的样子,心里禁不住阵阵妒忌,前世十三哥是四哥最宝贝的弟弟,虽然今生自己与四哥的关系已经不同从前,可他的心魔依旧在,甚至越发大,他多么想独占四哥,即便理智告诉他这毫无可能。
为了不让胤禛担心,胤祯在旁开口说:“四哥放心,我一定不会让十三哥随意出宫的。”
“十四弟!你怎么能这样。”胤祥一听就急了,要知道胤祯与他一块读书,平时是同出同入,若胤祯不肯让他随便出宫,那他还真的没法偷溜了。
“四哥是为了你好。”胤祯转头劝胤祥说。
胤祥干脆把头扭开,跨步走到屋子另一头不满道:“四哥、十四弟你们两个凑在一起欺负我一个!”
胤禛朝着急的胤祯比了个眼神,让他放心,自己走到胤祥身后轻声说:“十三弟你说得,十四弟眼睛都红。”
胤祥诧异得倒吸了口气,也不敢转头去望胤祯,就怕自己真的把胤祯这弟弟惹哭,只小声问胤禛:“真的吗?四哥,我……我其实也没有那么生气,我不就说了一句嘛,十四弟怎么就眼睛后了啊。”
“十四弟怕是担心,我们两兄弟吵架呢。”胤禛继续小声坑胤祥说,他知道胤祥从小就体贴人,对小时失语的胤祯这弟弟是格外在意,平时就习惯的让着胤祯几分,如今说他把胤祯弄哭了,自己这纯良的十三弟肯定也就没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