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便是当年的太子正妃安嘉公主,眼下已有三十之龄,正是容颜盛极之时,便方才哭了这半日,双目红肿,亦不失国色。
怀风旧日里与这位嫂嫂亦极交好的,见她忧心忡忡,不免着意宽慰,「皇后放心,太子眼下已无性命之忧,待服下驱毒汤剂,毒素便可清除,草民再留下道调养之方,接连吃上半月,于日后当无甚妨碍。」
停一停,又道:「太子贵人之相,洪福齐天,日后定能平安一世。」
他这几句语出真诚,皇后一听已然心中安定,不觉微笑颔首,「多谢神医吉言。」
转头吩咐身边宫人,「快去禀报皇上,太子醒了。」
又叫女官取赏赐来。
怀风怎在乎这些身外之物,只道:「草民一介闲云野鹤,偶入京城,巧遇此事,受安王之请略施援手罢了,不过举手之劳,如此厚赐实不敢当。」
皇后见他温文谦逊,越发喜欢。
便在这时,秦元凤取了雪参过来。
那参装在锦盒之中,一打开,便见一对雪参足有半尺长,形如人形,参须俱全,除了色泽如雪,与人参并无二致。
怀风伸手拿起一支掂上一掂,估摸足有半斤重,又见那参须已然不细,心下暗喜,面上却不动声色,道:「这一支便足够了,照我那方子捡上好药材称来,备好药炉,我亲自来煎。」
这才将方子交与太医院掌院秦澄。
几位太医此时已钦佩得五体投地,俱都围上来看,见里头只是些寻常药材,除了雪参,并不见甚珍贵之物,越发惊奇,不免于其解毒之效将信将疑,但见方子中所用药性皆是中正平和,君臣佐使无不搭配精妙,便也挑不出毛病来,几人略一商议,由掌院禀道:「此方可用。」
便派人去拣选药材。
待从太医院拿了来,怀风看过一遍,点了点头,又道:「我煎药之法乃不传之秘,请备净房一间,屏退余人,待我煎好了药自会唤人来端。」
他现下说什么皇后便答应什么,立时吩咐照办。
秦元凤赶忙命人清出一间屋子,备好药炉等物,请了怀风进去,自己亲在门口守候。
过不多时,皇上并安王一同进得寝殿来,先去看了太子,见已清醒过来,均不胜欢喜,怀舟又宽慰帝后两句,闻知怀风正在煎药,便出殿来寻。
秦元凤正在门前徘徊,见是安王前来,紧着行礼,见怀舟推门欲进,慌忙道:「王爷,使不得,神医说他煎药之法乃不传之秘,不能叫人看了去,谁都进不得。」
怀舟一怔,暗觉纳罕,但随即淡淡道:「本王又不是医道中人,看了也偷学不去,怕什么。」
说着已推门走了进去,反手又将门紧紧关上。
这一间屋原是为太子预备茶水用的,炉子锅灶尽是现成,怀风正盯着那药罐,见药汤沸腾,便将那整支雪参上的须子扯下两条扔进去,忽听外头传来怀舟声音,紧接着见人也进了来,便抬头冲他一笑,「放心罢,鸿昀无碍了。」
一面说,一面又扯下一条参须来,接着将剩下的一整支雪参拿帕子裹了,揣进袖袋里。
怀舟看着他动作,双眼微眯,「你这是做甚?」
怀风眨一眨眼,甚是无辜道:「鸿昀用药不过几支参须子也就够了,余下的搁着也是无用,我好歹出了这般大力,拿些奖赏也不为过不是。」
怀舟顿时啼笑皆非,「你想要,待会儿讨赏时直接讨了它就是,还用这般做贼,待会儿出宫时搜了出来,看你怎生交代。」
怀风狡狯一笑,「这般珍贵东西哪里是用来赏人的,到时我说了出来,皇上不允,可不是伤我面子,再说我是跟着你进来的,自是再跟着你出去,谁又敢来拦你的车驾搜你的人了。」
停一停,忽地想到宫中出了这事该当门禁愈加森严,当真保不准撞上不买安王面子的愣头青,到时露出馅儿来可着实不妙,当即改换主意,将雪参重又拿出,塞进怀舟袖筒之中,讨好笑道:「不过你说的很是,若让那些禁军把我当贼拿了,你安亲王的面子也搁不住,不若你替我带了出去罢,他们搜谁也不敢来搜你。」
见了他这副无赖样子,怀舟愈加好气又好笑,便想狠狠刮他鼻子,但省起他面上戴的面具也不知牢不牢靠,这才生生忍住,只换做狠狠一瞪,却也没有将袖中之物硬拿出来。
他不说话,怀风便知他是应了,想到这般轻易便拿到了雪参,甚是欢喜,脸上便带出几分得色来。
说话间,那药煎好了,怀风倒入一只碗中,用漆盘托了出得门来,向秦元凤道:「药好了。」
怀舟跟在他后头,将一脸笑意收起,又换上副肃然之色,三人一齐进到寝殿之中,自有宫女接过碗来吹凉了药汁喂太子服下。
过不多时,药效起来,太子已不复方才萎靡之态,偎在教养嬷嬷怀中轻轻喊饿,喜得皇后搂住了他,一叠声传膳。倒是皇上欢喜过后镇定下来,止住了传膳的内侍,问怀风道:「太子可能进食了吗?」
「太子才醒,不好吃得太过油腻,用些清淡粥水倒是使得的。」
听了这话,怀乾才向秦元凤吩咐道:「叫厨子到这东宫里来,便在茶水房炉灶上现做,你亲自去盯着。」
嘱咐完,看向怀风,「这次多得神医相救,太子方能保得性命,神医有何心仪之物,不妨直言。」
他方才已听皇后说起怀风拒却赏赐一事,便想此既江湖中人,脾性定然不若常人,虽不见得喜爱黄白之物,却说不得另有所图,以他相救太子的功德,便要些别的,以熙朝国力之盛,自己天子之尊,当也打赏得起,于是有此一问。
怀风朗声道:「太子乃国之储君,身系万民之福,草民身为熙朝百姓,自当为我朝社稷略尽绵力,岂是为求赏而来。」
一番义正言辞之语几要将怀舟听得笑破肚皮,若非身处御前,只怕便要嗤笑出声,虽死死板住面孔,唇角也不由抽了几抽。
怀乾却是闻言大悦,目光中颇为赞许,点一点头,「神医虽如此说,朕却是不能不谢的。」
想一想,向名内侍吩咐几句,那内侍便出殿去,不多时捧回一只两尺见方的金丝楠木盒来,打开盖子,露出里面一套二十余册书籍。
「此乃本朝立国至今数代御医所修药典,记载古今药草万余种,验方千余,统共只撰得两套,今以其一赠与神医,盼能于神医略有裨益。」
这般以倾国之力编纂的药典实是珍贵万分,比之黄金白银更合怀风心意,当下大喜拜谢,再无推辞之语。
此刻太子已然无碍,怀乾尚有事体处置,向怀舟打个眼色,将怀风仍旧留在寝殿写那调养所用的药方,两人一道又往含元殿来。
第一二八章
进到殿中,怀乾微一摆手,几名尾随其后的内侍宫女尽皆退出殿去,只余数十盏明烛映着偌大殿堂,这般暑夜里,却觉不出一丝热度,空荡荡的令人心生寒意。
怀乾焦急许久,这时心绪渐渐沉定,却也无可避免地生出些许倦意,此际并无外人,便也不再强撑,慢慢坐了下来,低低道:「朕有一事需托付于你,只这事却有些棘手……」
话到一半,住口不语,似是难以启齿。
怀舟心下一惊,揣测当与争储一事有关,便不急着询问,只静静等着,良久,才听怀乾又说下去,「方才内侍来报,贤妃已然殒命,萧家在京的一应人等也已押入大牢听候发落,现如今只剩萧达远在郴州,朕的暗旨虽迟上几日才到,倒也不大担心,唯有五皇子鸿宣,倒叫朕好生为难。」
说着露出一丝苦笑,「贤妃已死,按理鸿宣亦当废为庶人,只是萧家合族受戮,已无人能收留照料于他,若留他在宫中,以他母妃所为,皇后心中必有芥蒂,她便不去下令,也少不了宵小之徒借机献媚暗害这孩子,怕是容不得他平安。」
怀乾从太子之位过来,亦是经历过夺储之争,自是于庶出皇子觊觎储君之位一事多有厌憎忌惮,因此一经查实,对萧家便绝不容情,但鸿宣毕竟是自己亲生,虽则憎恶贤妃之举,但要就此将这孩儿置于死地亦有不忍,百般思量之下,不得不另做打算,向怀舟道:「朕知你于江湖一脉颇多故旧,其中不乏厚道殷实之人,便请你寻个信得过的人家,将这孩子认为螟蛉,从此隐于市井,做个平平常常的百姓罢。」
五皇子鸿宣今年才只五岁足龄,怀舟于宫中见过几次,深感此子天资聪颖,根骨又好,当时便起过收徒的心思,但见贤妃于此子极是宠爱,料想舍不得叫儿子去学武吃苦,便也从未提过此事,这时听皇帝之意,忽地便忆起自己年幼时被父亲送走一事,心中登起怜惜,道:「这孩子聪颖早慧,我极是喜欢的,若随便送与个庸碌人家抚养,未免可惜,不如送去神兵谷,我掌门师兄为人诚厚谨慎,当能好生教养于他……」
「不可。」
他话还未说话,便被怀乾打断,起身在殿中疾走两圈,猛地驻足回身,道:「你当年被送入神兵谷,虽则形同流放,却毕竟是世子之身,早晚需得回来承继王爵,鸿宣却是废为庶人,已无出头之日,他秉性聪慧,若学得一身武艺,又伤心母妃之死,心怀不忿,谁知日后还会有何风波。且你出身神兵谷一事人尽皆知,便将他隐姓埋名送了去,也难保不被有心人看出端倪,只怕他逃得过今日之劫,亦躲不过他日一番暗算。」
怀舟倏然警醒,暗道一声:不错。
略一沉吟,道:「皇上所虑甚是,既如此,我便寻个平常人家,定当好生照料于他。」
怀乾这才点了点头,沉声道:「朕已命人带了鸿宣在宫外等候,待会儿你自北门出宫,自有人将他交托于你,你悄悄将他送出城去,从今之后,玉碟上当再无鸿宣二字。」
想到从此再见不到这亲生孩儿,终是禁不住心中一疼,双目中流露出几分沉痛。
这几句已同圣旨无异,怀舟看他一眼,撩袍跪倒,「臣遵旨。」
见怀乾再无吩咐,静静退出殿去。
在殿外等候不多时,怀风也已开完药方出来,怀舟也不多说,携了他手便走。
他二人才出东宫,怀乾便进到寝殿去。
太子吃过粥饭,已半坐了起来,正同皇后小声说话,见他进来,乖巧唤道:「父皇。」
怀乾大是怜爱,抚了抚他头发,「皇儿觉得如何?」
鸿昀便道:「谢父皇关爱,儿臣服了神医所煎药剂,已觉好得多了。」
停一停,又问:「父皇可知那位神医名姓,待儿臣日后再见,定当好生酬谢于他。」
帝后二人方才只顾关心儿子性命,竟是谁也没想起问这人姓氏,一时面面相觑。
怀乾被问得一愣,随后笑道:「这个父皇倒是忘记问了,不过人是你王叔带来的,他自是晓得,改天他进宫时你去问王叔也是一样。」
说罢,忽地忆起那神医嗓音,暗道怎的这般熟悉,但回想方才那张面容,却无论如何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这般疑惑稍纵即逝,旋即同皇后一道吩咐下诸般事宜,见太子已然无碍,双双回转寝宫里去。
怀舟面色凝重,出了东宫同怀风一道坐上车驾,吩咐车夫,「自北门出去。」
余下便一言不发。
怀风看出他心中有事,便也不去吵他,一片沉寂中,悄悄出了宫城北门。
两人在宫中耽搁了这许久,此刻便已是子夜时分,若在平日,宫门早就下匙了,眼下看守北门的监门卫得了皇上口谕,宫门便仍开着,待安王车驾驶了出去方缓缓合上。
出了北门没走两步,忽听车夫问道:「什么人?」
车子便停了下来。
怀舟一掀车帘钻了出去,下车前不忘嘱咐,「呆在里头别出去。」
怀风不知他捣得什么鬼,虽觉奇怪,但想到皇家事务诡谲,还是不知的好,便乖乖坐着,等了不大会儿,却见怀舟双手环抱住一团物事上来,待他坐稳了,才看清那怀中竟是一名小小孩童,只得五六岁大,身上仅着了件内衫,却是上好宫绸,脚下一双小小云头履,鞋尖上各缀一颗小指头大的珍珠,端的名贵,孩童五官亦生得极是清秀,苹果般脸蛋上一双弯眉,宽额挺鼻,怎生看都是一副富贵之相,现下却昏迷不醒地蜷在怀舟怀中,小小年纪却眉宇紧锁,眼角处还看得见一片湿润,似是刚刚哭过。
怀风吃了一惊,「这孩子是谁?」
怀舟压低声音,「五皇子鸿宣。」
怀风嘴巴大张,一时闭拢不上。便在这当口,怀舟撂在南门外的一群亲卫得了信儿寻过来,簇拥着车驾回转府中。
车马辚辚声中,怀舟将皇上之命简略说了,只听得怀风暗暗叹息,待听完了,问道:「这孩子天明才得送出城去,眼下却是安置在哪里?」
怀舟皱眉看一眼这小侄儿,「这般晚了,只得先放在我屋里一宿,至于明日送去哪里……」
摇一摇头,「我现下还没想好。」
说话间,忽地孩子发出一声呜咽,小小身子亦绷得死紧,似是做了什么噩梦,急喘了几声才又安静下来,直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怀风心下一动,一把扣住孩子脉门,按了一会儿,沉声道:「这孩子受了惊吓,心脉甚是不稳,这是让人拿药镇住了才睡得这般沉。」
仔细端详鸿宣形容,又道:「定是贤妃被赐死时让他看见了什么,你看他梦里都恁般伤心。」
说着去摸鸿宣额头,一摸之下竟觉热得烫手,立时急起来,「不好,这是惊吓之后又受了风,已然烧起来了,需快些服药,晚了可就落下病根儿了。」
怀舟亦是一惊,低头去看,这才觉出孩子面孔红得太过了些,鼻息急促,赶忙将鸿宣交到怀风手中抱着,掀帘子向外吩咐道:「再快些。」
一路疾驰回府。
待进了府门,怀舟脱下外袍罩在鸿宣身上,将头脸手脚遮得严严实实,这才同怀风抱了下来,二话不说直入内院,安置到自己屋中。
怀风进了屋便寻纸墨,匆匆写就一道琥珀抱龙汤的方子,叫怀舟拿去府中药房配了药,煎好后给鸿宣灌下,又叫取一坛酒来,用酒汁擦拭孩子手脚,直忙到丑时,鸿宣身上热度稍退,两人这才长出一口气。
此际离天亮已不过个把时辰,怀风看了看窗外夜色,皱眉道:「这孩子受惊过度,症候来得凶险,无论如何受不了旅程颠簸,需将养些日子才好送走。」
怀舟一听,顿时颇觉棘手,揉一揉额角,「府中倒有几个能伺候孩童的仆妇,我原想挑个口风严密的过来照料,一早先送去城外别庄,住段时间再寻他处,只是这当口儿,又叫我何处去寻医术高明的大夫,便寻来了,也不免要泄了风声。」
他千军万马中过来的,素来镇定如恒,这时也不免有些着慌,须知皇上将儿子性命交托到自己手上,但凡有个闪失,实难交代,不由紧拧眉头在房中打转。
怀风极少见他这般为难,自是想尽办法为他分忧,思忖一会儿,忽道:「既是没有信得过的大夫,不如我先带了他走。我那住处极是清净,又不打眼,再没人想得到五皇子藏匿何处,待我治好了这孩子的病,你也寻到了收养之所,我再将他送还回来就是。」
怀舟倏地驻足,「你不是同四师叔一道住着,这般抱个孩子回去,可方便吗?」
怀风摇头,「爹爹同大哥已先往扬州去了,叫我随后赶到,眼下我一人住着,倒不怕什么。」
这法子自是再好不过的,怀舟眉头一展,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两人商量毕,眼见时辰不早,怀舟从衣柜中翻出件家常旧衣包裹住鸿宣,待怀风抱了起来往外走,便要陪着一道出去,叫怀风拦住,道:「我抱了他悄悄从后巷跃出去,再没人看见的,这才叫隐秘,莫要叫你车马来送,没的弄得人尽皆知。」
怀舟这才住了脚,「你路上小心。」
眼看怀风走出两步,又忽地拽住了他,从袖袋中把那雪参掏出来塞进他怀里,笑道:「险些忘了这个。」
怀风亦是一笑,「可不是,忙了一晚上竟忙昏了头,若丢了这个去,可不是白费了这一番功夫。」
又道:「这孩子需有人在旁看护,病没好之前我便不来了,有甚变故,我自会找人带信给武城,你记得问他就是。」
说完,抱着鸿宣一闪身上了房顶,越过重重屋脊,消失于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