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怀舟,瞥见屋中更漏,眸光一下变冷,沉声道:「天色不早,你快些回去,天一亮便启程回鄂州罢。现下九城巡防司乃是郭淑妃族弟把持着,这几日在京中到处查问五六岁的男娃娃,只是碍于不好声张,这才没有太大动静,再晚几日,保不定便生些枝节出来。你和鸿宣俱是我一块心病,还是早些离了这里我才安心。」
怀风原还想着于京中再多住两日,拼着回家路上赶些,也想同怀舟多得几日相守,谁知眨眼便是分离之期,不由又是惊讶又是难过,但兹事体大,却不是由着自己性子胡来的时节,只得按捺住一腔不舍,道:「哥哥放心,我晓得。」
脸上不免带出几分惜别之情。
怀舟亦是舍不得他就此离去,但眼下京中局势诡谲,眼瞅着是山雨欲来之势,远不是死了个贤妃便能结案的,已无论如何不能叫怀风再行滞留,只得道:「你先带鸿宣回家去,待京中风平浪静后我自当知会你。」
顿一顿,「我若有甚书信,便派人送到夷陵冯德才处,你若有事告诉我,亦可将书信留在他那儿,我自会叫人去取,这般避过四师叔耳目,想来当不会叫你太过为难。」
他思虑周全,通讯之法都安排妥当,怀风自是再无异议,两人又紧紧相拥了片刻,这才分手。
怀风回到茶庄,见鸿宣仍在熟睡,因天气炎热,小娃娃踢开了薄纱被子,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肚皮来,那进屋来伺候的丫头禁不住夜深,趴在床头睡得死死的,也不晓得给孩子盖被,怀风看了便不由皱眉,叫醒丫头遣了出去,自去将被子盖好,坐在床头看了一会儿,想起怀舟那番嘱咐,也顾不得夜深,当即收拾起启程所需的诸般物事,天还未亮,便将程元宗叫进来,吩咐道:「备一辆马车,挑两个精明谨慎的弟子随行,再牵上黑里俏,天一亮我便出城回家去。」
程元宗吃了一惊,「少主这便启程?」
怀风嗯了一声,「我在京里耽搁了这许久,再不动身,怕要赶不及回去看大哥拜堂了。」
想一想,又道:「即刻去找件五六岁女娃娃穿的衣裳来给我。」
也不说是用来做什么。
程元宗为人精明,已隐隐猜到少主这般急着要走当与这突然蹦出来的男娃娃有关,便也不多问,只去办事,不多时拿了件水红色绣花小褂进来,「少主,这时分成衣铺还未开门,买不到合适的,倒是我家丫头新做了这件衣裳还没穿过,您看行吗?」
他妻女随他在京城居住,家中小女儿才得六岁,所穿衣裳大小倒也挺合适,怀风接过看了两眼,点点头,「这件便好。」
走到床边将鸿宣唤醒,拿起衣裳便往他身上套。
第一三一章
鸿宣还未睡醒,迷迷瞪瞪穿戴好了坐在床上,任怀风给他梳了两个丫髻,拿两条嫩黄丝带缠了,打扮成个小姑娘。
他本来生的一张苹果脸,因前几日生病,生生瘦了一圈,下巴颏便显得尖了些,眼睛又大,这般一打扮,活脱脱便似个女娃娃。怀风左右看了两遍,甚是满意,抱起他便往外走。
他行囊都是收拾好了的,程元宗拎着跟在后面,见两人直奔后院上了马车,忙道:「少主且再等等,我叫厨房送些点心过来,待会儿孩子饿了也好有东西垫垫。」
怀风一愣,忙点点头,「不错,多亏你想得周全,我倒忘了。」
他是大人,饿一两顿还不觉什么,孩子却是受不得的,便耐下心来等着。
此际还未到卯时,天边只隐隐现出一丝曙光,西方天际尚看得见几颗星子,鸿宣本就没睡醒,这时窝在怀风怀里,眼一眯,又睡了过去,直到马车驶出茶庄,犹自睡得香甜。
程元宗选了两名内堂弟子跟着,一个驾车,一个骑马,黑里俏便拴在马车后面,一行人走在清晨的街道上,便不敢疾驰,不紧不慢地行着,过了足有一刻钟,方到了平京城南门。
此刻天已大亮起来,几个守门的兵士不久前才开了城门,正靠在门垛处打哈欠,见一大早便有辆青毡油壁的马车过来,忙伸手拦下,喝道:「做什么的,这般早出城?」
赶车的弟子跳下车辕,一欠身,陪笑道:「军爷,这是我家少东主,赶着回老家去。」
那领头的兵士是九城巡防司下品秩最小的一个小尉,平日便要借着守门揩些油水,近日因奉了上司之命严查一名五六岁男童,不免越发雁过拔毛借机生财,听说车上坐着个少东家,料想着怎么也当有些银钱,便沉下脸道:「朝廷最近严查违法犯禁之人,凡出入城门者皆需搜检,叫你家东主下车来,让本官看看你车上有甚违禁之物没有。」
怀风在车里听见,掀开帘子跳了下来,和声和气道:「车中只得我一个小侄女儿,正在睡着,劳烦军爷搜检时千万手脚轻些,这孩子最是胆小,见着军爷这般威武,恐吓坏了他。」
一面说,一面往那小尉手里塞了锭银子。
那银子足有五两重,抵得上寻常兵士三个月薪俸,小尉在手中掂了掂,立刻脸上带笑,道:「本官理会得。」
掀开帘子往里瞅了两眼,果见一个女娃娃趴在被褥之中熟睡正酣,除此之外并无别人,大手一挥,「行了,过去罢。」
指挥着一众手下放行。
出得城门来,一行人不免加紧赶路,车辆行进中,鸿宣给颠得醒了,揉了揉眼睛坐起来,看清正身处一辆马车之中,呆了呆,见怀风便在一旁,小小身子便挨过来,问:「叔父,咱们这是去哪儿?」
怀风笑一笑,「咱们回家去。」
见鸿宣一脸懵懂,便将他抱到自己腿上,缓缓道:「宣儿,你爹娘有事,需很久很久才能回来,他们临走前叫我收你为义子,从今以后照料于你,我已是答应了,如今便是带你去我家里。」
停一停,又道:「我同你爹爹情同手足,既收你为义子,当待如亲生,你以后便唤我作爹爹好不好?」
鸿宣再是聪慧,毕竟年龄尚小,哪里懂得爹娘为何要许久才能回来,听怀风这么说,便即信了。
他这些时日寸步不离怀风,于这位又和气又漂亮的叔父极是喜爱,短短数日,依恋之情油然而生,只愣了片刻,便张口唤道:「爹爹。」
怀风本还怕他固执难哄,这时见鸿宣眼神清亮亮地望着自己,满是孺慕之色,这一声唤显是真心实意,不由欣喜难言,抚着他头发,轻轻拍了几拍。
鸿宣乖乖巧巧趴在他怀里,待了片刻便喊起饿来。怀风拿出点心喂他,正吃着,忽地马车停了下来,赶车的弟子在外低声道:「少主,那亭子外边站着个人,一直盯着咱们的马车看。」
怀风一惊,将车帘掀开一条缝,向外一看,果然便见妫水河畔的扶翠亭边上站着一人,那面孔实是熟得不能再熟,正一脸望眼欲穿之色地盯着驶近的车马。
那亭子离着马车尚有十来丈远,怀风一掀帘子,从车中一跃而出,脚尖轻飘飘在车辕上一点便到那人跟前,急急问道:「你怎么在这儿?可是他有什么不妥?」
那人不是别个,正是武城,见了怀风,还未行礼便被问了这么一句,一愕之下反问道:「谁?什么不妥?」
问过了才反应过来,忙又道:「不不,王爷好得很,没什么不妥的。」
两人说话间,马车驶得近了,在三五丈外停下,怀风便压低声音,道:「可是他有什么话对我说?」
武城见状亦低声回道:「王爷叫小的将这个给您。」
说着从一旁的马背上解下件包袱递过来。
那包袱裹得不严,露出一角,里头便是那套楠木盒装盛的药典,这东西出宫当日遗落在了怀舟车驾之中,怀风本想着去拿,谁知昨日竟顾着惜别,倒给忘了,不想怀舟记在心里,巴巴地叫人送来。
「王爷说您必定一早出城,叫小的一大早便来这里等着。幸好小的手脚快,城门才开便来了,不然可真错过了去。」
他比怀风只抢先了一步出城,但因骑马之故,便快了几分,到此也没多大功夫便给等到了,待差事办妥,方放下心来,道:「王爷还说,来日方长,且再耐心等等,日后必能再得聚首。」
想一想,又道:「别的便没了。」
怀风低头看了看那木匣,眸中尽是笑意,也不说话,冲武城点一点头,回了车上,马车便又不紧不慢地向南驶去。
武城目送车子走得远了,方拨转马头,回了城去。
因比父兄晚了十来日动身,怀风料来赶去扬州也已不及追上迎亲队伍,索性便取道直回鄂州,这样一来时日便大大的宽裕,且因担心鸿宣年幼,赶路急了恐累着孩子,这一路走来便始终慢慢悠悠,如此一来颇多闲暇,左右也是无事,又见鸿宣身子已是大好了,十分活泼好动,便捡那根基的功夫教了一些,一路边走边学。
所幸鸿宣聪明伶俐,那些简单招式一教便会,练上两三遍便已似模似样。
怀风初为人师,一教之下竟有如此成就,亦觉欢喜。
待一行人到了江边弃车乘船,因船上地方宽大,又不似车上颠簸,怀风便教鸿宣扎起马步来。
这一等功夫乃是修炼下盘之法,习武之人必学,却最是枯燥无味,怀风幼时便常常耐不住习练之苦向父母撒娇耍赖,如今见鸿宣细皮嫩肉,又是娇养在宫中,便担心他亦同自己当初一般吃不得苦,已打叠起心思欲严阵以待,却不知贤妃一心要这儿子做人上之人,从小费尽心思教养,虽也宠爱非常,但举凡功课之属便十分严苛,比之上书房里的太傅还要严厉几分,鸿宣年纪虽小,却已给磨出了十分韧性,直刻到骨子里,眼下每日里被盯着扎上半个时辰的马步,便苦极累极,也只撅着嘴吧嗒吧嗒掉眼泪,却绝无撒赖偷懒之举,倒将怀风看得心疼不已,待练得时辰够了,立时将他搂在怀里哄慰,一路上遇见什么有趣物事,但凡鸿宣多看两眼,便即买下,只将小娃娃哄得欢欢喜喜,「爹爹,爹爹」叫个不停。
这般一路行来,到得染醉山庄时已是七月初四,再有两日便是拜堂吉期,阴七弦并阴寒生本是担心怀风不能赶到,这时见了人,均松出一口气,只是见他随行之人中多出个眉清目秀的男娃娃,不由都惊奇万分,待听得鸿宣张口闭口「爹爹」二字,愈加诧异,不免着意盘问。
怀风命人先将鸿宣带出去玩耍,这才对父兄道:「这孩子父亲姓萧,乃是我一位至交故旧,本是在京为官的,不想牵连进宫闱内乱之中,阖族被诛,全家上下只得这孩子被偷偷藏了起来才逃过一劫,后又辗转落到我手上。念着旧日里情分,我便将这孩子收为了义子。」
话里真真假假混杂不清,便是叔侄两个有心去京中盘查,恐也查不出什么漏洞,那萧氏一族除了萧达在逃,余下又一个不剩,这孩子身世再无一人能说得清,当真是天衣无缝的一番说辞。
阴七弦对这儿子实是疼惜到十二分,见怀风竟而有了后嗣,哪怕不是亲生,也已喜不自胜,连连点头,「很好,很好。」
又道:「把孩子带来给我瞧瞧。」
待丫头将鸿宣送到跟前,仔细端详一遍,和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鸿宣看了看怀风,见怀风微微点头,便脆生生回道:「我叫鸿宣。」
口齿清楚,落落大方,毫无一般孩童的畏怯之态,阴七弦看了心中喜欢,又问:「哪个鸿?哪个宣?」
不等鸿宣回话,怀风抢先道:「弘毅之弘,轩昂之轩。」
却是给鸿宣改了两个字。
鸿宣哪里记得自己名字怎生写法,听怀风这么说,便跟着点头,却不知自己从此后便从雍鸿宣摇身一变成了阴弘轩。
「阴弘轩?」阴寒生一拍掌,「好名字。」
向叔父道:「二叔,这可是咱们阴家长孙了。」
欣喜之情不亚于阴七弦。
他两人于这螟蛉子毫无芥蒂,顷刻视为亲生,怀风虽觉对不住父兄,可见弘轩讨得二人欢心,也不禁十分欢喜,拍一拍弘轩的小脑袋,「这是你祖父和大伯父,快跪下叫人。」
弘轩跪下磕了个头,这才叫道:「爷爷,大伯。」
他礼数由宫中女官教养,十分端正,纵忘了自己身世,这等礼节做起来却是熟门熟路,叫完了人也不起来,便这么笔直跪着,看得阴七弦笑得合不拢嘴,起身亲自去抱了他起来,赞道:「好个乖巧有礼的讨喜娃娃。」
第一三二章
当日晚上,厅中设下家宴,除了父子三人,便只得弘轩在座,怀风看了便问:「怎么不见嫂子?」
阴七弦笑道:「他二人还未拜堂,婉丫头怎好露面,且再等两天,你便能见着这位大嫂啦。」
阴寒生也道:「我们也是前日才得到家,旅途劳累,她还没歇过来,这两日连留月馆也没出过。」
留月馆乃是染醉山庄中最为精雅的一处院子,当年本是阴寒生父母居处,阴寒生嫌馆阁过于空旷,夺回染醉山庄后自己另捡了处小巧院落居住,如今特特收拾出留月馆用来安置新娘,除了以示尊重之外,自然也是因这位欧三姑娘颇为与众不同,阴寒生嘴上不说,心里却已不由自主关切起来,万事不敢怠慢了去。
怀风听他如此说,便也罢了,与父兄义子团团坐下。
弘轩精力比不得大人,吃过饭没多久便倦得眼皮直耷拉,怀风唤来丫头抱他去自己屋里睡下,自己与父兄喝茶闲话,又将一路上用雪参制好的药丸拿出来,嘱父亲逐日服下,待阴寒生问起盗参经过,便胡编乱造瞎说一通。
到了初六这日,染醉山庄里里外外张灯结彩,上上下下喜气洋洋,两位新人一身大红吉服,拜过天地高堂后入了洞房,厅中便只剩了诸位堂主并一众弟子们高谈畅饮。
此次少主大婚,内外三堂共六位堂主俱都前来恭贺,又各自带了不少随行弟子,席间便有好事者,酒到酣处显示武艺以为笑乐。花堂主座下女弟子尤多,有擅唱的,有善舞的,禁不住师兄弟们撺掇,索性歌舞一番,这酒席便越发热闹起来。
弘轩长这般大还是头一次见识这等场面,处处好奇,事事新鲜,张着大眼左看右看,看到有趣处,拍手咯咯直笑。
翌日清晨,阴七弦端坐正堂,等着新人敬茶。
不多时,阴寒生携着新娘子进来,双双向叔父拜倒。
怀风在旁看着,只见这位嫂子身形轻盈窈窕,五官端正秀丽,尤其一双眉毛微微上挑,少了几分柔美,平添几许英气,迥异寻常脂粉,行止间又落落大方,不由顿生好感,待两人到了自己跟前,赶忙起身见礼,唤道:「大嫂。」
欧婉扬极是爽朗的一个人,听见这声唤,并无一般女子的羞涩之态,大大方方应了,回以一声「二弟」,又送上自己手制的一只荷包做见面礼。
怀风见那荷包针脚细密,上面绣的一丛修竹也极是精致,赞道:「大嫂好手艺,大哥日后有福了。」
岂料欧婉扬一挑眉,「那可未必。」
指着那荷包笑,「光缝这东西便费了我半月功夫,更不用提上面绣样,只绣这一角便将我几根指头扎了个遍,说不得,只好请几位妹妹代劳,才做得了这一个,幸得只你一位小叔,若再多来几位,可真就要了我命去。」
她生于扬州,说话腔调中便带了吴侬软语,偏生几句话说得清脆爽利,只听着便让人忍不住会心一笑。
怀风不料她这般风趣直爽,越发喜欢这位新嫂嫂,亦促狭回道:「大嫂好生实在。」
连同阴七弦与阴寒生,不由都笑出声来。
轮到弘轩见礼时,欧婉扬摘下项上一副金璎珞,戴在弘轩颈间,笑道:「我前日才晓得还有这样一位小侄儿,不曾备得礼物,便将这个给你罢。」
见弘轩生得玉雪可爱,忍不住又顺手捏了捏他脸颊。
待一家人厮见过,早饭便摆了上来,阴七弦数日间不止有了儿媳,兼且多出个孙子,一家人坐在一起,比之往日里父子三人的场面别有一番热闹,不由甚是高兴,见欧婉扬为自己布菜,便道:「以后便是一家人了,咱们家常过日子,没得那么多规矩,你二弟与我也都不是那般讲究的人,你也随性就是,千万莫要拘谨了。」
又指着阴寒生道:「他若有欺负你的地方,只管来告诉二叔,二叔自会给你做主。」
欧婉扬笑盈盈应一声,「是。」
又侧头瞥了阴寒生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