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阮素雪,轻功一施登了上去。
拉过缰绳,马儿似通人性,脚步略缓了一缓,待阮素雪坐进车内後,凌青拾起马鞭在马臀上连抽了几下,马儿嘶鸣了
一声,甩开蹄子在道上一路飞驰。
没走多远,背後又传来一声长哨,该是杨镇海下令收手。
凌青回头看去,便见杨镇海和他手下站在路边拱手相送,满腔江湖豪情烧得人热血沸腾。
马车里备了干粮和水,凌青驾著马车连续赶了好几日的路程,在确定没有人追上来後,这才在一小镇上落了脚。
一直绷著的神经终於可以稍稍松一下,只是这一松,凌青只觉自己体内的真气挟气血激荡奔涌,脚刚沾地,胃里便是
一阵翻涌,伴著头晕目眩,连忙手扶住车壁调整内息。
「凌青,你要不要紧?」阮素雪从窗口探出头来,脸上不无关切。
凌青摆了摆手,但是此时有多难受只有他自己知道。
小镇上只有一家客栈,一打开房间,便有一股陈旧发霉的味道迎面扑上来,小二一边笑脸迎人,一边用手里的布抹去
桌角椅子上的蛛网。
等小二一出去,凌青就马上提议,「我看我们还是到镇外破庙将就一宿,这里……很像黑店。」
阮素雪摇了摇头,挺著肚子走到窗边将窗开来通风散味,「只是少有人来,所以显得冷清吧?」
凌青伸手一抹,榻上积了厚厚一层的灰,想这该得有多久没人住了?
「再说,就算我同意换地方住……」阮素雪摸摸肚子,露出为难的表情,「他可不愿意。」
凌青不由担心,「是动了胎气?」想刚找到阮素雪的时候,每到可以落脚的地方,她就要去药铺抓安胎药回来煎,刚
才一路颠簸也不知……
「他没事。」阮素雪笑著让凌青放心,「估计是饿了,所以有些闹腾。」
这一说凌青才发觉,此刻外头天已暗了下来,「我这就去让人弄点热食来。」
客栈虽小,但是酒菜还算丰富,凌青借口这个菜太咸那个汤太淡,看著不明就里的小二将每样菜都尝了一口之後,又
假意询问去路站了片刻,见小二没什麽事,凌青这才将酒菜端上楼。
将酒菜在桌上摆开,阮素雪不急著落坐,而是取过酒壶自斟了一杯,面向厉城的方向。
「好兄弟,当日救命之恩,姐铭记在心,这杯薄酒先敬你,日後定备上好酒再来看你。」说罢酒杯微倾,将酒液洒在
地上。
一顿饭两人默默吃著,凌青放著鱼肉不管,专挑那饭前开胃的糖醋黄瓜吃。阮素雪见状,不由笑他,「凌青你这样子
就和我刚怀上时一般,尽拣酸的吃。」
被她这麽一说,凌青尴尬笑笑,「没什麽胃口,只是觉得这道菜还算清爽。」
阮素雪放下筷子,仔细看了看凌青的脸,然後道:「你的脸色是不太好,姐给你把把脉。」
凌青想这两个月自己的身体一直不怎麽对劲,刚开始以为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可如今已是初秋,又身处北方……
於是将手搁到桌上,「那就有劳祈夫人了。」
阮素雪将手搭在他的脉门上,片刻後却是「咦」了一声,抬起头一双翦水秋眸盯著凌青的脸直看,然後又将视线挪到
凌青的胸口上,冷不防地开口,大为惊讶的语气,「原来贤弟是女的?」
凌青身体一歪差点一头栽地上,「祈夫人是在说笑麽?凌青怎麽看都是男子。」
虽说生在江南,确实不如北方男子那般高大剽悍,但要说相貌男女莫辨,那怎样也轮不到他这里。
阮素雪似十分诧异但也不多话,低头继续听脉,沈吟片刻後抬起头来又问,「你这两、三个月身体上可有什麽不适?
」见凌青脸上有不解的表情,便补充道:「比如见不得油腻荤腥,晨起恶心……」
凌青一愣,然後点头,「祈夫人说的症状确实都曾有过,不过近来好些,只是内息一直调理不过来。」
听他说完,阮素雪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凌青看见她这样,以为自己生了什麽罕有的恶疾,想了想然後道:「凌青身上有何不妥,祈夫人不妨如实相告,凌青
承受得住。」说著掂起酒盏,手指却在微微颤抖。
阮素雪直愣愣地看著他,嘴唇动了动似乎难以启齿,嗫嚅了半天才说出来。
「凌青,你的脉象……是女子怀有身孕时的喜脉。」
「噗──咳咳咳!」凌青一口酒水喷出来被呛得一阵咳嗽,好不容易缓了口气,一边笑一边执起袖子擦嘴,「祈夫人
你就别拿我玩笑了,我都说了我是男的。」
阮素雪一脸的严肃和认真,全无半点笑意。
见她如此,凌青缓缓敛去脸上的笑,手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腹部,「难道……是真的?」
「是!」阮素雪肯定地说道:「我六岁背本草,十岁学听脉,十二、三便跟著父亲出诊,十六岁扮作男装混进军营当
了两年军医……我可以用我阮家八代悬壶济世的声誉发誓,姐并非玩笑於你。」
房间里一阵安静──
「不可能!」
凌青一下跳了起来,椅子被碰翻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声响,震起地板缝隙间的灰尘,在淡淡烛火下,粼粼闪闪。
「不可能……」凌青摇了摇头,脸上堆满了不信,「绝对不可能!我是男子,怎麽会……?祈夫人会不会是你搞错了
?我怎麽可能有身孕?我怎麽可能……」
阮素雪沈了口气,「凌青,你先别急,论说惊讶姐还不输你,但是病患总要对症下药,你会如此也总不会不明不白就
这样的。」
凌青听闻,似乎冷静了一些,但神色依然难看,眉头挤作一团,抿了下嘴然後扶起椅子坐了下来。
「姐问你,这样的事……家族中有无先例?」
凌青摇摇头。
「那你可有遇见过什麽妖魔怪力之事?」
凌青还是摇头。
「那你可有吃过什麽奇怪的东西?」
凌青想了想,呐呐地说道:「我之前中过天绝教的『清风』之毒,天绝教的药师说寻常的解药会和我平时一直吃的止
头痛的药相克,所以另配了一剂,有好几碗汤药……」
听到他这麽说,阮素雪示意他把手再给她,凌青乖乖照做了。阮素雪摸著他的脉门片刻,道:「你并无中毒之象,可
见那药确实是解毒的……你刚才说你平时有头痛症?」
凌青点点头,「每隔一段时间会发作一次,断断续续了好几年,头痛时如针扎,来势又急又快。我有一位世兄曾请宫
里御医替我诊治过,後来又从宫里拿了点药,只是这些时日不太发作,我走时又匆忙,把那药落在了荆州。」
阮素雪垂眸,在心里暗暗思忖他所说的症状,但是从他的脉象上却看不出来,「既是宫里的药,应该没有什麽问题。
除了那些之外再没有别的了吗?」
凌青仍是摇头。他自小练武,身体底子一直不错,这辈子吃得最多的药估计唯有那止头痛的,和在天绝山上被袁不归
灌下的那次。
正想著,视线落在窗棂的疏格雕花上,那是莲花的纹样,莲瓣绽然,四周有几枝微微垂首的莲蓬──
凌青突然眼睛一亮,手掌一拍桌子,「魁石莲……我吃过魁石莲的果实!」
阮素雪愣了一愣,不无惊讶,「你说的,可是那传说中本是长在天池里的神物?据传在人间要长百年之久,且开花瞬
间就要采摘,其果实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功效。」
「是……」凌青回道:「魁石莲下接著地脉,我在采摘时被山石砸伤,几乎丧命,後来便是吃了它的果实……真的如
传说中那样,不仅伤势很快好了,似乎功力也有长进。」
凌青说完便不再开口,手指无意识地绞著自己的衣襬,似想说什麽又在犹豫,踌躇了半晌还是开了口。
「我在伤重昏迷的时候,做了个奇怪的梦,四周一片黑暗,一颗魁石莲的火红的琉璃果实在面前裂成一朵莲花,然後
那朵莲花钻进了我的……肚子里……」
难道现在肚子里的就是那个?
阮素雪站了起来,扶著肚子在房里来回地走,一边走一边道:「︽本生经︾有曰:龙汉年间周御王的爱妃『紫光夫人
』,即先天斗姥紫光金尊摩利支天大圣圆明道姥无尊,曾发过愿要生下圣子来辅佑乾坤,後来有一日,她在金莲花温
浴池淋浴时,便感应而生下莲花九苞,九皇大帝便是在这九苞莲花的开花中化生。」
她顿了一顿,而後又道:「民间嫁娶,新郎背著新娘进门,旁人会往他们身上撒红枣、花生、桂圆与莲子,取早生贵
子之意。我也曾为不少新妇诊过脉,其中有人也曾说过,自己梦见莲花後不久发现有了身孕……」
「祈夫人,你的意思是……魁石莲的果实在我肚子里……化莲为子?」凌青已经有些恍惚,这种事太难以接受了。他
一下抓住阮素雪的衣袖,「不管是什麽,有没有办法去掉它?我不想……我不想被人当作……」怪物!
阮素雪没有立刻回他,只敛著神色看他。
察觉到她的视线,凌青只想找个地洞躲起来,想自己堂堂一介男儿居然会像女子那般肚中怀有胎儿,该是如何匪夷所
思?!
他不由得低下头,「祈夫人,你这样看我是不是也觉得……?」
阮素雪连忙在他手上轻拍两下示意他放心,「姐通读医书,上古至今再奇怪的病例就算没见过也在医书上读到过。只
是它现在既已在你身体里生根,你可舍得丢弃?还是凌青你当时……根本是被迫的?」
这一番话凌青听得云里雾里,什麽舍得不舍得,被迫不被迫的,他只知道现在肚子里长了个东西,可怕的是这个东西
还是个胎儿,他又不是女子,十月之後要从哪里把胎儿产下来?他当然是能立刻去掉最好。
「祈夫人,我自然不想留这样一个东西在身体里,你医术了得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凌青说这话时颇有些激动,
双眼恳切地看著对方。
「凌青……」阮素雪语气严肃地说道:「不论你们两人是否两情相悦,你现在肚子里都是一个生命。」
「什麽两情相悦?」凌青一团迷雾,「我肚子里的不就是魁石莲?」
阮素雪叹了口气,「看来你还是不明白。」
见凌青看向自己,她续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三才,三生万物,故而有阴阳才成世间所有。化莲为子只是传说,
没有精魄骨血,光是一枚果实如何能长成胎儿?贤弟现既为阴,自然要有提供阳精的人……即和贤弟行云雨交欢之人
……」
阳精……云雨交欢?
岂不是?岂不是……
凌青只觉脑袋里「轰」的一声,紧接著有一阵悚意爬上背脊,劈里啪啦地炸开。
和他有过鱼水之欢的……只有那个人!
凌青手摸上自己的肚子,这是……燕云烈的……
自己肚子里的,是和燕云烈的孩子?!
夜过半,凌青依然坐在窗下。
阮素雪在隔壁,恐怕此时已经睡下了,但是他何止睡意全无。
阮素雪告诉他,肚子里的小生命已经有三个月了……虽然阮素雪说赵国男风盛行,豢养娈童男宠不是什麽奇怪的事,
朝中很多文人雅士也都有断袖分桃之癖,但是就这样被戳穿自己和另一个男子有如此亲密的关系,凌青多少有些尴尬
。
他知道燕云烈带在身边的美人大多时候是男子,但是自己却不曾有龙阳之好,少年盛气亦流连於花街柳巷、章台平康
过,挽月公子的温润儒雅同样倾倒不少芳心,但那些不过逢场作戏,而他也从未对小倌生过兴趣……令他生了情欲的
男子,只有燕云烈。
三个月……那是在练功房里的那一次?还是後来?
太多了,那将近一个多月的日子里,他们两个几乎夜夜同床相拥而卧。
怎麽会……这样?
凌青整个人蜷在椅子里,手抚上自己的腹部,那里依然平坦紧实,他无法想象再过几个月自己的肚子和阮素雪现在一
般大时会是怎样的情形?
他很害怕,在明白自己对燕云烈的感情之时,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清楚透彻地体会到恐惧的感觉,而现在这恐惧感复又
席卷而来,尤甚当初,同时,他亦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自然是不愿留下肚子里这个对他而言几乎形同妖物一样存在的生命,但是另一方面……阮素雪问他,你可舍得?
你可舍得?
这却是和燕云烈的孩子……
但他现在是凌青,是挽月山庄的少庄主,是和他站在两个立场上的「敌人」。
从自己将面具留下选择离开那一刻起,这世上便没有了「秦林」这个人……不,从来都没有「秦林」这个人,「秦林
」只存在他和燕云烈的记忆里,等到燕云烈也不记得的时候,於他便是一个邈远的梦境,也许连是否曾经存在过都不
再值得探究……
但是,就在他以为此生和那个人将再无关系的时候,却让他阴差阳错的……
「既然不是被迫的,那你们两个总该是彼此真心喜欢的。傻小子,你该高兴才对呀。」
高兴……?
凌青摇了摇头,用手捂住脑袋,小声嗫嚅,「他不可能知道的……永远也不可能……」
房内没有点灯,唯有窗外一线月光透进来,淡淡柔柔地勾出一个纤瘦的身影,整夜维持著同一个姿势,笼了一身的无
助与孤单,直至天方尽白。
次日清晨,阮素雪一打开房门,便被杵在门口的凌青吓了一跳。只见他眼窝深陷,一脸憔悴,好像昨儿一宿都没睡。
「怎麽大清早就站在这里?」阮素雪的语气里带著几分训斥。
凌青先前似乎正神游天外,阮素雪开了门他还依然眼神空空的没有反应,直到阮素雪的声音将他的神思唤了回来,凌
青身体一震,双眸的茫然才逐渐为清明所取代。
「祈夫人……」凌青轻声唤道,嗓子也是哑的。
阮素雪本是想再训他两句的,但是一瞧见他这样子,便也有些不忍了。再铮骨如铁的男儿,突然被告知像女子一样已
怀胎三月,无论是谁都该无法接受,或者索性根本不相信她的话,眼前这个青年虽然也为之惊讶,却仍是将这一事实
接受了下来。
她伸出手去,在凌青有些乱的头发上摸了摸,如同长辈,「傻小子,你这样子倒像是给人强迫了似的。」
凌青抬起头,眼下有淡淡的黑印,张了张嘴犹豫了下,才像是完全下了决心地说,「祈夫人,我还是……还是不想要
这个孩子……」
天绝山。
建在半山腰的殿阁内,长廊上有一人缓缓走过,玄衣深沈,神情冷淡。
周围有侍者或教众和他擦身,停下来恭敬地喊他一声「左使」,他轻点下头视线从他们身上扫过,然後继续往前走,
那副冷淡的样子彷佛周围一切尽可被忽略去。
卫禹走到一间雅居前,神色却是一顿,原本毫无表情的脸上竟有几丝情意流转,他抬头,微微眯起眼看门口匾额上墨
金潇洒的字──风铃斋。
良久,他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做工精致的檀香木匣子,动作间似有清清脆脆的声响自匣中流出。他看看手里的匣子,又
透过圈著花圃的围栏朝里看去,良久,还是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