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阳春(上)——白日梦0号

作者:白日梦0号  录入:11-27

听到这里,怀舟已心如擂鼓,勉强笑道:「尽胡说,哪有这等奇事,想是定远瞎诌来唬你玩儿的。」

怀风见他不信,恼起来,急急辩道:「哥哥莫要不信,那是确有其事的。定远悄悄同我说,二表兄定世便有个契兄弟,原是横行南海的盗匪,专门劫掠往高丽、交趾的商船,姑丈为靖海平患,派了二表兄去招安,不想被那海盗头子一眼相中,不费什么事便领着一众喽啰降了,眼下正在南越效力,统领船舰,姑丈不费一兵一卒得了支海军,本来甚是高兴,可后来才知那海盗头子贼心所在,再做防范已然晚了,二表兄早同那人结了契兄弟,只瞒着没叫人知道,若非二表兄屡次拒婚,只怕姑丈姑母现在还蒙在鼓里。这次上京祝寿,本该留二表兄同大表兄监国,姑丈却非得命二表兄同来,便是想向皇上讨个封荫,留二表兄在京做官,不想他再回南越去同那人纠缠不清。」

怀舟再想不到那文弱书生般的定世还有这等大胆行径,一时惊得出了神,好一会儿才收敛起思绪,便听见怀风在那边喃喃自语。

「女子倒还好说,同男子可怎么做夫妻……」

怀舟一凛,斥道:「这等事体同你何干,胡想些什么。」

怀风吐一吐舌头,不敢再说,低了头扒饭,没吃几口,不知又想起什么,兴冲冲抬头道:「哥哥,南越风土人情当真同北地不大一样,好玩得紧,听定远说了那么多,倒真叫人想亲眼去看上一看,我这念头一说出来,定远高兴得很,要我同他一道回去住上些日子,我已应了,这便去同姑母说,求她回去时千万带上我。」

第十六章

怀风在那边犹自说得眉飞色舞,却不见兄长脸色骤变,俨然便是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势头。

「啪」的一声,怀舟将筷子狠狠扣在桌上,惊得怀风住了嘴,怔怔地看过来。

怀舟自忖向来沉得住气,只是实在禁不得弟弟这般撩拨,年夜时醉酒不归也便罢了,如今竟敢自作主张离家远游,登时肝火上涌。

他于这兄弟实存了一段说不得的龌龊念头,本就满心烦躁,因怕走火入魔管不住自己,平日里尽躲着走,但要他就此远离分府别居,一来放心不下,二来也心有不舍,于是便只剩了一缕妄念,想着反正怀风是娶不得妻生不得子的,未尝不可将他拘在身边一生一世,只他兄弟二人就此相守,清静度日,惟愿能日日看着他听他叫声「哥哥」,此生也算不枉了。

他这念头不敢言说,只得压在心底,一日甚过一日,渐成执念,今日乍然听闻怀风欲远游他乡,脱了自己羽翼护持,震惊之下恼怒异常,再压抑不住发作出来。

「你如今大了,主意也大起来,去南越这等小事又哪里需同我这做哥哥的商量,今日想起来便同我说一声,若是忘了,怕待你走了我才晓得吧。」

怀风不料他发这么大火儿,一时吓得作声不得,呆呆看怀舟铁青着脸冷笑。

「你平日里性子散漫好玩也就罢了,如今翅膀长硬,这平京城已拘不住你,想是巴不得离了我飞远些去耍。只是你便想去,也当想想自己身子,南越之地恁多瘴气,多少本朝官员弃官不做也不愿去此地为政,你倒好,不过听定远吹嘘两句,便上赶着要去,就不怕中病。如今府里有现成的大夫看顾,倒还好些,去了那儿,谁来帮你遮掩,露出形迹如何是好,你失颜事小,倒叫父亲英名扫地,这可是你做儿子的孝心。」

怀舟急怒之下口不择言,尽捡着怀风痛处数说,劈头盖脸一番训斥,只将怀风骂得面色惨白,眼里噙了泪花,却死死咬住嘴唇不肯落下。

待他骂完,屋里一时沉寂若死,过得好半晌,才听怀风哽咽着道:「我虽任性好玩,却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哥哥放心不下我,只想护我一生一世,这些我都晓得。这次去南越之事我不曾同哥哥商量,原是我的不是,只是其中缘由却非是因定远挑唆,实是我另有一番想头。」

说到此,怀风起身,一撩袍子,跪倒在桌旁,握住怀舟右手,缓缓道:「我从小跟着爹爹学些兵法武艺,于朝政之事原本不大通晓,只是年纪大了,渐渐也看出些端倪来。自爹爹去后,哥哥袭了王爵,我亦厚禄在身,面上看着尊荣依旧,内里比之爹爹在时却已远远不及。那镇北军帅位原该哥哥来坐,却偏生只能做个五品提督,这里头缘故且不去说,便只说我刚回来那阵儿帮着禁军练兵操习棍棒,明明是父亲旧部请我帮忙,却不过情面才去,却叫人参了一本,说我僭越值守居心叵测,你只道和太子哥哥压下去便了了,不叫我知道,我又不是傻子,这京里好歹有几个要好的朋友透些消息与我,又怎会不清楚,那些有心防着你我兄弟的究竟是些什么人,哥哥自然心中有数,我虽不尽知,倒也猜得出几个。这京里波涛暗涌,一个不小心便能叫人推进坑里去,偏我于这政事上实在无甚天分,别人要射我暗箭,我便只能当个把子在那儿戳着,若只得我一人也就罢了,可若牵扯到你和太子哥哥,那却不是闹着玩儿的,故此我这两年可着劲儿的装出个纨绔的样儿来,为的便是落个胡闹顽皮的名声,便有些小过小失,传到皇上那儿也不过一笑置之罢了,连累不到你和太子哥哥头上。只是我这两年实在闷得狠了,爹爹教我一身武艺,如今半点用不上,我心中憋屈,又不敢同哥哥说,只怕给你添乱,日日做梦都想到个逍遥的所在一展抱负才好。恰这些日子定远同我说起南越,我一琢磨,那南疆距此千里之遥,又是申屠一族的封国,天高皇帝远,朝中再怎样闹腾,于那里却波及不到,且申屠自有一族人马,又同交趾、涂丹等国毗邻,不乏争战,正是个可施展才学的所在,我便想,不若离了京城去南越军中效力,名为游玩,实则历练。定远同我一般年纪,如今已能领着一营兵马上阵守疆,我是姑母的亲侄儿,求她向姑丈说句话,让我随军征战,姑丈一向敬重爹爹,想来不会驳了这面子,届时我好生堪磨武艺兵法,才不致辜负爹爹当日培育我的一番苦心。待日后太子哥哥平安即位,必会委哥哥以重任,那时我再回来,于哥哥身边听差效力,岂不是好。」

听到这里,怀舟已是惊得说不出话,蓦地想起当年初见这弟弟时听他分析北燕军情,那份机智干练至今历历在目,这两年不见他有所作为,也只当是父亲去后自己过于纵容,以至惯的怀风耽于逸乐,不想这弟弟瞒着他独自背了这许多苦楚,若非今日说破,只怕自己仍要将他看作不懂事的孩童。

回过神,怀舟仔细端详起怀风,那紧绷的唇角显出几许倔强,一双黑眸清澈中透出坚定,正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

怀舟心中一酸,伸手抚上弟弟脸颊,喃喃自责,「我只道这些日子看顾得你已算周全,却不想还是疏漏许多。」

他声音虽低,怀风却听得分明,急急反驳,「不是的,哥哥疼我护我,那份周密妥帖再没人能及的。」

他于怀舟敬爱有加,见哥哥自责,也自难过,只想着如何安慰才好,怀舟见他满脸关切之情,大是喜慰,面色登时和缓下来,眼中透出几许欣然。

「地上凉,起来说话。」

怀风见他口风稍松,知道哥哥已是心软,正要趁热打铁求得怀舟点头,也不起来,就势将头拱进兄长怀里,一双手臂搂住他腰轻轻摇晃。

「哥哥舍不得我远游,是怕我水土不服无人看顾,只是我已大了,晓得照顾自己,再说还有定远陪伴,有他从旁照应,哥哥莫要过分担心才是。」

他生怕怀舟不允,特特将定远搬出来做靠山,以求怀舟放心,殊不知怀舟对这表弟绝无好感,一听定远二字便满心不痛快,只恨不得将他二人隔得越远越好,便有一丝应允的念头也当即熄了,嘴里生硬冰冷迸出两个字,「休想。」

怀风再想不到央求半天仍是这么个下场,错愕之下抬头望向怀舟,然不待他再行据理力争,怀舟已先行冷冰冰道:「你既知道我放心不下,那便安生在家待着,莫说南越,从今以后,没我跟着,连这平京城也别想出去,朝政之争自有我和太子担着,你只管做个闲散侯爷便好。那些武艺兵法无处施展也罢,只需平平安安,日后太子继位,自然有让你大展拳脚的地方,也不急在这一时。」

怀风失望已极,腾地站起,「哥哥」两字才叫出口,已让怀舟厉声斥道,「够了,我意已决,毋须多言,从今儿起,这离家之事再也不许提及。」

说罢拂袖而去,转身间袖尾扫过桌面,杯盘滑落,哐啷啷摔成一地碎片。

怀风从未见哥哥如此蛮不讲理,只气得脸红脖子粗却无处发作,呆立半晌,黯然低下头去。

一顿午膳尚未用完,兄弟俩便闹得不欢而散,怀风满腹委屈诉说无门,从未这般窝囊过,他气恼兄长霸道,不肯搭理怀舟,日日不是去找定远玩耍便是闭门不出,刻意躲着怀舟避而不见,破天荒地闹起别扭来。

怀舟知他心思,虽也明白弟弟所虑所思确是在理,然要他就此放手看怀风远走高飞从此天各一方,那却是说什么也不能答应的。

他自己尚且纠结缠绕,无力理顺一团乱麻,又哪里安抚得住怀风,索性将黑脸一扮到底,由着弟弟别扭去,只做不见。兄弟俩同住一院,竟忽地变成陌路人一般。如此可苦了一干下人,不知两个主子这是犯了哪门子脾气,大的那个素来冷着脸且不去说,竟连小的也不见了笑模样,故此人人当差时加着十二万分小心,生恐哪个不如意触了霉头去。

几日下来,整个安王府都如同入了魔障,从上到下一股阴郁之气,周老总管觉出不对来,只当小主子又闯了什么祸惹怒兄长,以至兄弟交恶,便对着怀风苦口婆心一番劝说,无非要他服个软儿认个错儿,孰料今次不同以往,任周总管说得口干舌燥,怀风只死死咬定牙关,问急了,便一梗脖子硬邦邦扔出一句「我没错」。

老总管无法,只得又来见怀舟,想着这大主子历来都挺疼兄弟,自己先来探探口气,给两兄弟说和说和,谁知才开了口,便让怀舟冷冰冰一记眼神封了回去,老总管登时铩羽而归,没了辄。

如此过了数日,已是正月十五上元佳节,怀风记得年夜时教训,虽仍生着闷气,却不忍再撇下哥哥一人自去寻乐,于是一整日不曾出门,只在后花园练剑。

到得晚上,府中照例摆宴贺节,怀舟见他居然规规矩矩入席,意外之余不免又有几分欣喜,可一顿饭下来只见怀风埋头吃饭,连句话也不肯说,便知他气还没消,不由得才翘起的唇角又耷拉了下去。

无滋无味地用完一顿饭,怀舟心绪不佳,径自回了屋。怀风不愿同他一道回房,便去了父亲生前的书房消磨,心不在焉翻了几篇《庄子》,正嫌无聊,忽然房门一开,银翘捧着只瓷盘走了进来,盘子里端正正摆了五只鲜桃儿,每只有半个拳头大小,桃身青翠,尖儿上一抹粉红,端的是份稀罕物。

第十七章

那桃子端到近前,已能闻到一股清香,怀风伸手拿过一个细看,又放在鼻前深深嗅了两嗅,登时两眼放光,「这大冷天儿的,哪儿来的这等鲜桃?当真难得。」

银翘将盘子放到桌上,笑道:「二爷先别问这桃儿哪儿来的,且先尝尝那味道好不好。」

怀风最是喜欢吃桃,哪里还用人多说,当即一口咬下,嚼上几嚼咽下肚,品评道:「味道淡了些,不是十分甘甜,胜在果肉清脆,嗯,也算不错了。」

银翘撇一撇嘴,哂道:「哟,一百两银子一个的鲜桃,只不过是‘也算不错’四字,二爷好叼的一张嘴。」

怀风一听这价钱,哇地怪叫起来,「这是王母娘娘的蟠桃不成,这样贵!我往日吃上一季的桃子也不敌这一个的钱。」

银翘一瞪眼,「二爷也不瞅瞅这是什么时节,才到正月,哪里就长得出桃子了。这是城外普云山下的老果农从宫里花匠那儿学来的法子,跟自家院儿里盖个暖房出来,才入冬便移了几株桃树进去,那暖房日夜拿地龙熏着,弄得屋里跟五六月份似暖和,不知废了多少炭火,才在正月里长出这么有数的几个桃子来。你是不知,这桃子原是城里首富早定下给老太爷上寿用的,讲好的五十两银子一个,结果让咱们王爷晓得了,出双倍的价硬给强买了过来,不过是为着让你尝个鲜。」

说着说着叹了口气,「唉,这平京城里,寻常人家一年有个二十两银子便颇过得,五个桃子五百两,抵得上平头百姓半辈子衣食了。」

她唠叨好长一通,见怀风只是捧着那半个剩桃儿发呆,急起来,拿手捅上一捅,嗔道:「你兄弟俩到底是怎么了,有什么不痛快都半个月了还过不去?往日里从没见你们闹得这样厉害,我这些日子提心吊胆,只当王爷跟你隔了心,怕你受屈,今儿个周总管叫我过去端桃子,说是王爷特特地给你买来,我才算松口气。二爷,不是我做下人的说嘴,你也老大不小了,便有什么脾气也该收敛着些。你看看别的府里,有几个做兄弟的敢这么和兄长闹,又有几个做哥哥的是这样讨好弟弟的,你便有什么不如意,好好儿跟王爷说就是。我这两年冷眼瞅着,王爷虽冷了些,倒是通情达理的一个人,待你尤其好,但凡你张口求他,从来没有个不准的,这次因着什么就气成这样,你们谁也不说,不过依我看,必是王爷有他不得已的难处,你做兄弟的就不能体谅些个?」

还是慕妃在世时银翘便伺候这小主子,名儿上是主仆,私底下倒跟姐弟般,言语上也就不大避讳,半是劝慰半是数落,将怀风说得低下头去。

因两个主子闹气,安王府今年这个上元节过得极是冷清,烟花爆竹一概没有,连吃酒猜枚也无人敢耍,才三更天,合府已是寂静无声。

主院里,只东屋点了一盏银纱灯,怀舟半歪在外间的罗汉榻上,自斟自饮,榻上一只小巧梨花木炕桌上摆了尊梅子青色的尺高酒坛,逸出淡淡甜香。

怀舟酒量甚宏,半坛梅子酒下去也只微醺,因心中嘈杂一时不得入眠,便半合了眼把玩着碧玉酒盏出神,灯火照在他脸上,映出眼底一丝寂寥伤心。

「吱呀」一声,院门响动,有人进到院里来,怀舟只听那脚步声也知是谁,只一动不动,唇角处露出一丝苦笑。

「哥哥。」

屋外传来一记轻唤,紧接着响起两下叩门声,「可睡下了吗?」

怀舟一怔,睁开眼睛,竟呆上一呆才晓得出声,「进来。」

怀风进到屋里,晕黄光线下见怀舟半靠在榻上,不禁一呆,他极少见哥哥这样闲散颓慵姿态,像极亡父病重时起不得床的样子,霎时心下闪过一瞬慌乱,失神叫道:「哥哥。」

这一声「哥哥」情真意切,怀舟听的明白,天大怒气也消了一半,冲怀风微微一笑,轻轻道:「这么晚还来找我,可有什么事吗?坐下说。」

他这样温柔和气,倒叫怀风越发羞愧,慢慢地走过来挨着怀舟坐下,吞吞吐吐道:「那个……方才哥哥着人送来的桃子,我尝了一个,味道甚好,」

怀舟「嗯」一声,点点头,「你喜欢便好。」

他两人冷战半月,今儿个重又坐到一起,一时均不知该说些什么,气氛便有些尴尬,沉寂了片刻,怀风从怀中掏出一直揣着的四个桃子捧到怀舟眼前,「银翘说统共五个桃子,哥哥一个没留,都拿了给我,我一下也吃不了这些,便想着还是拿过来同哥哥一起吃的好。」

怀舟见识过他夏日里吃桃儿的样子,当真是一眨眼便能吃下五六个,眼下这桃子大小不到应季鲜果的一半,哪里就吃不下了,便知是弟弟特意留给自己的,胸口一暖,笑道:「我又不属猴儿,不好这一口,你都吃了吧。」

怀风见他肯同自己玩笑,心下登宽,当即脱鞋上榻,窝到怀舟身边啃起桃子来,没吃两口,闻见桌上酒香,好奇问道:「这是什么酒,味道这样好闻?我竟从没见过。」

「这梅子酒是神兵谷自酿的,师兄前几日才托人带来几坛,我一直没顾得上喝,这坛还是今儿个才开的封。」

因是自斟自饮,酒盏便只备了一只,正在他手里攥着,里面淡红色酒液还剩了一半。

怀舟见弟弟不错眼珠一径盯着酒盏细看,便递过来道:「可要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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