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充宗亲是个什么罪名,怀风自然明白,左右逃不过个死字。他自幼受父母爱宠,身残后雍祁钧待他更是疼惜有加,十余年父子情深绝非虚妄,那日见手书上言及自己身世,虽寥寥数语,却知绝非雍祁钧亲生,然又不明生父为谁,当真情何以堪,一念及此便是捶心之痛,自忖不若死了的好,可叹他到底年轻,纵存了死意,一想到幽冥渺茫,又止不住恐惧莫名,自然而然想到那日怀舟在他耳边低语之词,心中方觉安定,一转念间忽忆起两人同卧一榻的情景,便是一惊,知道自己这番纵然能免死罪,那也是再逃不过这哥哥掌心,登时一片心灰意冷。
第二十八章
他这样一时哀痛欲绝,一时心酸凄楚,如此挨上数日,再是百般难受亦渐渐麻木,哭也哭不出来。
此刻已界午时,往日这时分已有人送饭进来,这日却似无人记得,怀风也不觉饿,只一径坐着发呆。
到午时将过,那门忽地吱呀一声开了,陆续进来几人,当先一名内侍,正是皇后宫中总管太监汪世元。
怀风稍稍回神看向来人,一瞥间,只见汪公公身后两名狱卒,左边那个生着枣核脑袋,手里捧着个漆盘,当中端正正一杯殷红醇酒,登时脸上一片惨白,血脉凝结中只听得一把尖细嗓音道:「咱家奉娘娘懿旨,前来送侯爷上路。」
怀风再料不到皇后这般急不可待要他性命,想起往日里她待自己和蔼可亲的样子,心中便如刀割一般,死死盯着那杯酒发不出声。
这般差事汪世元干过何止一遭,人犯临死之前诸般癫狂之状见得多了,哪里将怀风这等凄厉目光放在心上,径自笑道:「这冒认宗亲之罪怎么着也得是个车裂的死法,奈何娘娘心善,念你这么多年蒙在鼓里并不自知,且顾忌皇家脸面,便下旨好歹留个全尸,也算是你的造化。如何,痛痛快快喝了吧,早走一步早投胎,兴许下辈子倒真是个皇子皇孙呢。」
他一番刻薄言语说完,半晌不见怀风动弹,等得不耐烦起来,便要命狱卒硬灌,还未下令,却见怀风身子晃了两晃,缓缓伸出手来。
怀风一生大多平安顺遂,唯独这一年接连经历许多不堪,犹以这数日更甚,心海深处早已种下一丝厌世之念,此刻死劫便在眼前,震惊悲愤过后却是异样宁定,将鸩酒稳稳拿在手中,送到嘴边,心中暗道:一了百了,如此甚好。
仰头咽了下去。
那酒一入喉咙便顺流而下落入腹中,怀风只觉酒过处便如让雪裹住了般,冰冷之后一片麻木,五脏六腑都没了知觉,心神也渐渐模糊,便在这濒死之刻,脑海中却只浮现出怀舟面容,想起这有名无实的哥哥苦心积虑要救他出去,若晓得人已死了,不知该如何伤心难过,蓦地心中抽疼。
只是这疼也只一瞬,随即眼前一黑,摔倒在地,就此没了生息。
过了足有移时,汪世元伸指到他鼻端,确定气息全无,仍不放心,又把一会儿脉,认定人已然死的透了,尖笑道:「真看不出,生的这样秀气,行事倒是爽快,也省了咱家费事。」
他差事办完,这便要回去缴旨复命,也不多待,抬脚便走,还未跨出门去,忽听一个狱卒问道:「敢问公公,这尸首如何处置?」
汪世元住了脚回头后望,眉眼间颇有不耐之意,「往日你们都是怎样处置的,照办就是。」
那人搓一搓手,样似为难,「往日里死的都是贵戚,尸身收殓齐整仍旧送还各自府上,这个说宗亲不是宗亲,小的也不知如何是好,还请公公示下。」
汪世元一听,猛地省起安王,皇后不愿同这外甥反目,赐死怀风一事便秘而不宣,连皇上也未告知,便是想拖得时日久了才缓缓露些风声出来,以免安王情急激痛伤了姨甥和气,若然这时送了怀风尸身回去,岂不有违皇后之意,顿觉棘手,正踌躇间,忽听另个狱卒道:「这有甚难办,这人眼下已不是宗亲了,不过罪民一个,尸首交还回去也入不了祖陵,倒还叫安王府上为难,不若寻个乱葬岗埋了就是。」
汪世元眉梢一挑,笑道:「你倒见事明白,这般处置便好。」
如此放了心,施施然去了。
他一走,俩狱卒便将怀风尸首抬了出去,随便找张芦席一裹塞到马车上,赶着车去了城外东郊的乱坟坡。
这乱坟坡原是个义冢,挨着座七秀山,傍林依水,景致倒也过得去,起先用来安葬些客死他乡的无主孤尸,渐渐埋的人多了,平京城里一些穷人家买不起棺木坟地,家里死了人也往这儿送,草席子一卷埋进地里,竖个木牌也算办了丧事,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个方圆里许的大坟场,一到夜里野狗成群出没,专刨那新鲜尸身饱腹,将个坟头扒得七零八落不说,尸首也肉去骨散,看去甚是可怖,便是晴天白日也觉糁得慌,等闲人都不愿轻易来此。
两个狱卒将尸身运到地时还未到申时,坟场中不见人迹,只两三只野狗正啃着具新尸,一见生人靠近便都跑了。俩人寻了个空地便开始挖坑,才挖了两尺深,一个便嫌累住了手,道:「老龙,挖这般深也够了,这便埋吧。」
那叫龙四的却道:「罢哟,他虽不是真凤子龙孙,好歹也跟王府里养大的,听闻安王爷待他跟亲兄弟没两样,保不定日后前来寻尸另行安葬,现下不埋妥当叫野狗刨了去,日后他朝咱俩要尸身可怎生是好。你嫌累,不若先回城去,这里尽交给我就是,你回去烫上壶好酒,备两个好菜与我,今儿个活计我便都替你干了,如何?」
那人一听笑起来,「便知你老龙够朋友,好,便这么办,我去官道上搭车先回城里,这马车留下,你拾掇完了赶回去吧。」
两人商定便分头行事。
待那人一走,龙四又挖几下便住了手,四下了望一番,确定无人,扔下挖了一半的坑,往南挪动几丈,找着块做了记号的木牌向下挖去,不多时刨出个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解开来,是具才死不久的少年尸身,穿着一袭细缎中衣,同怀风身上那件并无二致,便连身形也甚是相似,只是尸身脸上血肉模糊,已看不出本来面目。
这尸体本事龙四昨晚预备下的,这时挖出来拖到那才挖的浅坑里,又去车里将怀风身上外袍扒下来给尸身穿了,这才拿土掩了,起了个矮矮坟头。
他这一番功夫做完,再不耽误,立时去到车里将怀风尸身搬了出来扛在肩上,斜刺里钻进小树林,向着七秀山一路疾奔。
七秀山便在不远处,行有二三里也就到了,龙四脚步不停,顺山脚往西又绕了四五里,找到那座废弃已久的山神庙,进去将怀风放到地上。
这山神庙久无香火,破败不堪,供奉的山神爷泥胎都糟了一半,龙四去那神像后面取了瓶酒出来,手指如钳,捏开怀风下颚往里便灌,随即手向上抬,那酒便进了肚子里去。
他这番动作甚是爽利快捷,做完便扔了酒瓶坐在一旁静等,过了约莫盏茶功夫,忽闻一声轻咳,竟是从地上尸身发出,又过片时,便见怀风眼皮动了动,缓缓张了开来。
怀风躺在地上,甫一张眼,看见的便是那半尊山神像,不由一怔,暗道:人死后果然是到阴曹地府里来,只是这无常鬼怎么生的这样奇怪?
正纳罕间,忽听身旁有人道:「小侯爷醒了?这便起来吧,地上凉,躺久了恐要落病。」
惊疑转头侧望,便见一名狱卒坐在一旁,那张脸极熟悉,正是宗人府大牢里看守自己的龙四。
「你也死了?」
怀风大是诧异,自然而然起身同他对望,待一坐起,忽觉出异样,心中登时生出个荒诞之念,几要以为自己还活着。
正迷惑不解,便听龙四道:「您没死,我也没死,小侯爷,咱两个仍在阳间好好活着呐。」
怀风大吃一惊,看清所处之地,疑惑更甚,「这是怎么回事?」
「小侯爷不必惊慌,您现下已是逃出生天了。」
龙四见他目露戒备,笑道:「小侯爷,小的原是安王府里的亲卫,年轻时随侍过老王爷的,又受过您母亲大恩,您有难,小的自然不能袖手不理,故此想法儿救了您出来。万幸一切顺当,叫小的得了手。」
「你做过我爹……安王府亲卫?怎么我却不记得?」
提起雍祁钧,怀风顺口而出一个「爹」字,瞬即省起自己并非亲生,情急之下却又不知该如何称呼,硬生生改成安王府。
他这一番别扭自然逃不过龙四双目,却做不见,道:「我随侍老王爷时您还在娘胎里,便是小的辞去亲卫一职时您也还未出生呢,自然是不知道的。」
他一番话说完,怀风顿时心如擂鼓,问出的话都带了颤音,「你那时便跟在我……王爷身边当差,那你可知我亲生父亲是谁?你说受过我母亲恩惠,又是怎么回事?」
「这可说来话长了。」
龙四轻叹一声,从神像后面掏出个蓝布包袱,找出件素布夹袍递给怀风,道:「天凉,您先穿上,容我慢慢讲。」
那袍子簇新,显是才做的,怀风接过穿了,极是合体,知道这龙四必然一早做了准备,暗暗感激。
拾掇出一块干净地方,铺些干草让怀风坐下,龙四缓缓忆道:「那是十八年前的事了。我跟王爷去江南督办漕银,驻扎在苏州时遇到了您母亲,那时她才怀了身孕,身边陪伴她的便是您的生父了。」
「啊!」
听到这里,怀风忍不住惊呼出声。
「王爷同您父母俱是旧识,那日于苏州偶遇,很是高兴。您生父姓阴,名讳上七下弦,王爷一直呼他七弟,我们几个侍卫便都称呼他阴公子,管您母亲叫阴夫人。」
龙四回想起当日情形,眯起眼睛微微出神,「阴公子是江湖中人,武功既高,又生得俊美万分,我一生中从未见过那般出色的人物,阴夫人容色也是极清秀的,相比之下却不免逊色许多,但胜在满腹书卷,正应了那句腹有诗书气自华,两人站在一起,真真是一对璧人。」
「那时阴公子遇到了很大麻烦,有人要取他性命,因此无力照护妻儿,欲送夫人回娘家待产,不料您外祖父母突然故世,两人一时无计可施,便滞留在了苏州。王爷知晓阴公子难处后便将夫人安危一力承担下来,接了人进苏州行辕照拂。他是亲王之尊,想要护谁自是轻而易举,那些江湖人武功再怎样厉害,又怎敢同朝廷做对。阴公子见夫人有靠,极是放心,只身返家去应付眼前之劫。只是他对头似极厉害,才过几个月便传来阴公子被害身亡的消息。」
「你说什么,他……我爹……已经死了?」
怀风自始至终心潮起伏,这时更是抑制不住,浑身发颤。
龙四亦长长一叹,「阴公子那般人物,当真是百年难得一见,小的只见过他一面,听闻这消息时都觉难过,更不用提您母亲,自是伤心过别人千百倍了。她那时身怀六甲,初闻噩耗便昏死过去,险些小产,幸得王爷召集名医诊治方才保住了母子性命,那些时日王爷不离夫人左右,百般劝解开慰,夫人本是万念俱灰,后来想到腹中骨血,这才强打精神撑了下来。」
怀风眼含泪珠,哽咽问道:「那……后来怎样?」
「后来?」龙四尴尬摇头,「后来的事小的便所知不多了。」
第二十九章
「那时因家母身患绝症,苦于病痛,小的急于回家侍奉,便向王爷请辞。夫人是极精于岐黄之术的,听小的形容过母亲病症,便给了小的一道方子,这方子虽不能治病,却可止痛,家母病发时疼得满地打滚,按方子制药吃下后便能昏睡过去,不觉难受,只是昏着时脉息全无,便如死了一般,待估摸着那疼劲儿过去了再灌一口酒下去,人便又醒过来。多亏夫人这剂灵药,家母去时并无多大苦痛,走得甚是安详。小的守完丧已是三年后,重回到平京谋生,那时才知夫人已嫁与王爷做了王妃,生下来的小世子都已三岁了。」
说到这儿,看一眼怀风,顿了顿,继续道:「小的一听说这事,便知王爷定是将阴公子的孩儿当作了自己亲生来养,很是替夫人高兴,只是这等事却是不能叫人知道的。小的一打听,当年随侍王爷下江南的几个兄弟果然都不在府里当差了,小的原本想重回府里做事的心思也就熄了,另行托人在宗人府里谋了个差事,连名字也由龙海改作了龙四。这狱卒小的一做便是十几年,再没想到竟在牢里见到了您。那日见您过堂,小的便知定是东窗事发,您身世叫人知道了。小的受了夫人这样大恩惠,又与王爷有主仆之义,怎么也不能看您受难不是,便按夫人那方子配好了药,本是想搁在饭菜里给您端去吃了,弄个暴毙运出牢去,倒赶巧儿汪公公带了鸩酒过来,小的见那酒汁子是胭脂色,便临时起意拿掺了药的红糖水跟酒掉了包,如此瞒天过海,将您扳成尸首给运了出来。」
说完,将包袱往怀风手里一塞,「小侯爷,如今人人均知你死了,这平京城你再不能待,还是赶紧离了这儿吧。这里面有一百两银子和几件衣裳,庙后系着匹马,你现在便走,天南海北,走得越远越好,千万莫再回来了。」
怀风至此方知身世,不及感怀,转瞬又要亡命天涯。
他是已死过一次的人,当时被逼无路,心念俱灰下只求速速解脱,如今侥幸生还,纵知前路漫漫,亦不会再做赴死之举,当下强抑泪水,将包袱缚到背上。
那马便系在庙后树上,龙四去牵了来,怀风接过缰绳,向龙四深深一揖,再不多话,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宣和殿中,景帝批完一摞奏折,揉一揉酸涩手腕,问道:「什么时辰了?」
「酉时初刻,」刘福看一眼殿中滴漏,躬身请示,「该传晚膳了,皇上今晚是在哪位娘娘宫中用膳?奴才这就去安排。」
「不用,让御膳房制两三道清淡菜色上来,朕就在这儿用。」
刘福领旨要走,又叫景帝叫住,「不忙传膳,你去外面看看安王跪得怎样了?」
刘福答应着去了,不一时回来,「仍旧同午时一样,纹丝未动。」
觑一觑景帝脸色,小心翼翼道:「已经一整日了,铁打的膝盖也禁不住这么跪啊。」
景帝冷哼一声,不置可否,端着茶盏出神,好一会儿叹了口气,「叫他进来吧。」
怀舟跪上许久,饶是武艺精湛,双腿也已麻木不堪,见刘福前来传旨,一下子竟没站起来,身子一歪,几欲摔倒,唬得刘福挽住了他一只手臂,这般缓了一缓,方能站直了走进殿去,进到殿里,仍旧笔直跪下。
景帝见他进来,却不说话,自顾喝茶,良久,淡淡道:「你这是逼着朕非应你不可呀。」
「臣不敢。」
怀舟一日未进食水,这时开口,嗓音便带了几分沙哑低暗。
「臣恳请皇上三思,赦怀风无罪。」
见景帝并无愠色,径自说下去,「这事本是源于上代纠葛,并非他能知晓,冒认宗亲之罪实非怀风之过,如此处置有失公允,皇上圣明,还请还怀风一个公道。」
景帝望着他,若有所思,「你倒是挺护着他,需知他已不是你亲兄弟了。」
怀舟斩钉截铁回道:「父亲在日,视怀风如亲子,臣亦当他是亲弟,如今虽真相大白,然数年兄弟之情岂能一夕烟消云散。再者说,若论罪魁祸首,首推亡父,父亲地下有知当年一己之过致怀风遭诛,想必魂灵亦难安九泉。」
景帝站起身踱了两步,摇头苦笑,「你母亲因他身陷囹圄十数载,皇后姐妹情深,定要还你母亲一个公道,于情于理朕都不能拦着,你可知道?」
怀舟眼神一暗,「母亲虽不得自由,毕竟性命无碍,今有娘娘做主,重出牢笼指日可待,又何必定要处死怀风方解心头之恨。」
见景帝犹自沉吟,忽地重重叩下头去,「皇上,怀风虽不是父亲亲生,却也在皇家养了十八年,叫了您十八年皇伯父,您便没一点疼惜之情吗?」
景帝闻言,蓦地忆起往昔这几个子侄承欢膝下的情景,终究不能无动于衷,双目中渐渐浮上一层温情。
「罢了,你起来。」
踱到跟前,景帝轻拍怀舟肩头,「朕写道手谕与你,这便去宗人府放人吧,只是死罪可免,这位分却不能留了,从此废为庶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