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舟喜动颜色,声音都带了哽咽,「谢皇上!」
宗人府牢房里,赵奎正烫着壶酒,桌上几碟小菜摆放齐整,只等人回来对酌,只是没等到龙四,倒见一队侍卫气势汹汹闯进来,当中一人蟒袍玉带,不怒而威,最后面又小跑着跟进来一位,圆滚滚身子肥肉乱颤,一边喘一边嚷道:「此乃宗人府牢狱,不可擅闯,王爷如此妄为,便不怕御史台上本弹劾吗?」
正是宗人府典狱莫金声。
怀舟进到牢里站住了脚,微微一笑,「圣上有旨,赦武阳侯无罪,本王前来搬旨放人,性急了些,不及通报,典狱莫怪。」
他一说完,莫金声脸色骤变,早让这阵势唬得缩到一旁的赵奎也吓了一跳,心中直叫个糟字。
怀舟一眼瞥见赵奎,晓得他是这里狱卒,也不待莫金声下令,越俎代庖道:「你去开了牢门,本王这就带人走。」
又从袖中掏出卷黄绫,冲莫金声道:「圣旨便在这里,莫典狱可要验上一验?」
「不敢不敢,王爷既说是圣旨,那自然便是真的。」
莫金声再想不到皇后晌午下旨赐死,皇上赦免的旨意晚上又到,可苦了他们一干小吏,这人已死了,又到哪里给弄个活的出来。
正一脸愁苦绞尽脑汁该如何回复这冷面王爷,那边赵奎久不去开门,让一群侍卫瞪上两眼,先就胆寒吐了实情。
「王爷来得晚了,武阳侯今儿个午时便被皇后赐下鸩酒死了。」
「你说什么?」良久,怀舟幽幽问道,语声轻柔,听不出悲喜。
赵奎见他不似发怒的样子,胆子大了些,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末了道:「龙四将尸身运去了东郊乱坟坡,这时分安葬完也该回来了。」
讲完,牢中一片死寂,赵奎同莫金声看着怀舟脸色,大气也不敢出,等了半晌,忽听怀舟道:「带我去他房里看看。」
人都不在了还看什么?
赵奎不解,便是这一愣神的功夫,脖子忽地让人掐住,怀舟一张脸骤然在眼前放大,一双眼睛幽暗无光,寒如罗刹。
赵奎这一下脚也软了肝也颤了,让怀舟拎着脖子开了牢门。
怀风呆过的这间屋子已是空空如也,怀舟松了手,站在门口不言不动,渐渐身子剧颤起来,一旁武城看了,着实担忧,上前欲扶,让怀舟甩开手,道:「去东郊。」
龙四从山神庙回来,在乱坟坡上又停留一阵儿,将坟头拍拍实,估摸着城门关闭前还来得及,这才不紧不慢赶着马车往回走。
走到半途,忽见前方十数骑急驰而来,转瞬到了眼前,待看清当先一个面容,登时心下一惊。
天色已晚,乱坟坡上走兽群出,黯淡光线里只见一双双绿幽幽眼睛似冥火闪烁,若非这一行人多,又打起火把,便要游走到近前刨坟噬尸了。
龙四半途被堵了回来,带着一群人指认出一块地方,「侯爷便葬在这儿了。」
坟头低矮,上面只竖着块木牌,上书「怀风」二字,却是连姓也无。
怀舟看着那名字,一阵眩晕,心疼得似让人从腔子里揪出来剁上千百刀,好一会儿才有力气开口,却只有一个字,「挖!」
一行侍卫都是佩了刀剑的,便有两个要拿刀鞘做铲,还有去龙四车上翻找锄头的,均让武城喝住了,看了主子一眼,挽起袖子上前,徒手扒起坟来。
那几个侍卫面面相觑一会儿,也都放下手中家伙,跟着头儿一起动手。
那坟只最上面一层土拍得实些,底下却都是松的,只不过顿饭功夫便扒出底下一领芦席,武城掀了开来,只一眼便惊住了,看一看站在几步远外的怀舟,迟疑须臾,叫道:「王爷,挖到了。」
怀舟浑身一颤,向前迈了一步又停住了,瞧着那坑良久,终是慢慢走了过来。短短几步路,却仿似由人间走入黄泉。
芦席下露出一具尸身,身上一袭滚云纹饰的锦袍,正是怀舟当日留在狱中的那件,只是尸身脸上血肉模糊,已然辨不出原本形貌。
怀舟死死盯着那张脸,颤声问道:「他的脸怎么了?」
龙四便道:「这里野狗时常出没,最喜啮咬新尸果腹,小的挖坑时去林子里大解,尸身便放在地上,回来时便见几只野狗围着撕咬,小的赶忙丢几块石头驱散了,不想尸身脸上还是给咬得烂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怀舟听了却如万箭穿心,登时嗓子一甜,呕出口血来。
「王爷!」
武城见状唬了一跳,急忙扶住,却遭一手推开,眼见主子慢慢俯下身去,跪倒在地,将坑中尸身抱在怀里。
第三十章
天色已全然黑透,秋风一起,吹得火把摇摇欲灭,乍明乍灭间,但见安王抱着尸身僵坐在地,双目一片空茫,不远处传来阵阵犬吠,更有一两声夜枭惊啼,饶是众侍卫各个胆色过人,然身处乱坟之中,周边鬼火憧憧,目中所及又是如此阴森凄惨的景象,均不免背后发寒,心生悲凉。
怀舟紧紧搂住了尸身,一时间只觉胸口空荡荡的,一颗心似让人掏了去,无知无觉,不知过了多久,疼痛一丝一缕的生出来,渐渐挤满五脏六腑。
尸身埋在土中许久,已然冰冷僵直,迥异于往日的温软柔韧,上面又沾了许多浮土,怀舟却当宝贝样抱着不肯撒手。
他这样不言不动,傻了般,武城看了着实心惊,见月升东方,想城门将闭,心忖总不成便这样在乱坟堆中坐上一宿,不由踌躇劝道:「王爷,侯爷已然去了,还是入土为安的好,这般暴尸野外,侯爷泉下有知,必然也不安心。」
说完,等上好一会儿不见怀舟有甚动静,心下慌乱起来,暗忖莫不是伤心过度得了失心疯,正手足无措间,便见怀舟趔趄一下,抱着尸身站了起来。
「王爷?」
「回府。」
怀舟心神大乱,悲痛之余只知绝不能将怀风扔在这里,抱着便要上马。
「王爷,侯爷让属下来抱吧?」
武城见他走路都不大稳,如何敢让他这般骑回去,便要将尸身接过来。
怀舟心思全然不在此处,恍惚间似回到三年前北燕的那片茫茫草原,自己抱了受伤的怀风回返哀牢关,那时便立意护持这兄弟,不肯将他交予外人,如今人死了,却是因自己保护不周,不曾时时刻刻跟在他身边,追悔尚且不及,又怎能再让他离了自己怀抱,眼见武城伸手,突地厉声喝道:「滚开,谁也不许碰他。」
他素来镇静沉稳,此刻却双目赤红仪态尽失,武城等越发担心起来,哪儿敢让他操缰,当下有两个亲卫将龙四那辆马车抢过来,「王爷,坐这个回吧。」
良久,怀舟方又冷静下来,点了点头。
月色下,一行侍卫拥车回了城去,把个龙四扔在了坟地。龙四也不生气,看着马车远去,轻叹一声,慢慢走了回去。
车抵王府时已是深夜,怀舟抱着尸身直入内院,一路上撞见的下人俱是一惊,有那胆小的侍女竟吓晕了去。
周管家与银翘接到信儿都赶了来,不知出了什么事,垂手站着不敢吱声,待听武城悄声说那尸身便是怀风,眼泪俱都止不住哗哗流下来。
「抬一桶热水进来。」
怀舟吩咐完,径自进院去。
不一时水抬进来注满澡盆,怀舟便要为怀风洗身。周管家并银翘再想不到他连这等事也要亲为,均觉不妥,待要将尸身接过来,却被赶了出去。
屋中再无他人,怀舟抱了尸身放在床上,去解外面衣裳。外袍之后是中衣,中衣之下便是内衫,动作轻柔缓慢,似是唯恐惊吓了怀中人。
待解到亵裤,忽地顿住,盯着尸身下体那块隆起之物,一丝震惊袭上心来,不敢置信般,缓缓伸出手去,慢慢褪了下来。
武城等人不敢离去,均在院门外等着,半晌,见那门开了,怀舟走出来,吩咐银翘,「去给怀风洗身穿衣。」
又对周管家道:「明儿一早买具棺木回来,装殓好葬到父亲身边去。」
目光平静,恍然又复平日神态。
武城本来甚是担心,见他这般快神志如常,又是惊奇又是钦佩,只道这主子拿得起放得下。正暗自庆幸,忽听怀舟吩咐,「去把那个狱卒找来,我有话问他。」
当夜城门已闭,龙四没来得及回城,在城外农家住了一宿,翌日早上回宗人府才叫武城逮着,带回府里。
此刻府中正厅已然改作灵堂,正当中一具金丝楠木棺,怀舟手抚棺盖,半晌,冲龙四淡淡一笑,「武阳侯是你亲眼看着饮下鸩酒死的?」
「是,汪公公带来的酒,侯爷自己饮下,当时便倒地不起,小的看的真真儿的。」
「那尸身是你运出去的?」
「是小的和赵奎一起搬出去的。」
「坑是你挖的?人是你埋的?」
「是小的挖的,也是小的埋的。」
自被拎进安王府,龙四一颗心便提起来,见怀舟着意审问昨日经过,一问便是一答。他昨日里虽见了这位安王爷痛惜怀风之死,到底不敢吐露真相,皇家之事向来诡谲,今儿个还是兄弟情深,保不齐明儿个便要怎样,且这私放人犯本就是死罪一条,泄露出去难保便丢了性命,因此是打定了主意将怀风去向烂在心里,回复的言语上也就越发谨慎,唯恐说多露出马脚。
只是他千防备万小心,却不知自己早已露出老大破绽。
怀风是去了势的,此事从未外传,他又如何得知,寻来的少年尸身yang具垂伟,怀舟一见之下便知被人掉包,略一思量便寻出老大疑点,想那尸首脸上血肉模糊,自是防着有人认出并非真身,真身若尸首,被人换去又有何用,也只有活人方值得做此手脚。想通其中关窍,怀舟便如死而复生,神思霎时清明灵动,当时便疑到这龙四头上,此刻见他言行小心戒备,益发印证所疑不虚,一颗心登时雀跃飞扬,几乎便要仰天长笑。
他方才还目光深沉莫测,这会儿又忽地露出一点喜不自胜的神采,看的龙四云里雾里,摸不清这位安王爷肚中是何计较,正暗自忐忑间,周管家进来禀报:「王爷,阴宅已让人修去了,便在老主子边上,后个儿便能妥当。二爷的灵柩是停到头七还是即时下葬,请王爷示下。」
既是假的,怀舟也没心思做法事摆道场,不甚在意道:「阴宅修好便葬了吧,搁在这儿看得人难过。」
周管家答应了一声往外走,经过龙四身边时一瞥眼,怔了怔,「这不是龙海?你几时又回来府里?」
周管家是府里的老人儿,当了一辈子差,自然识得雍祁钧年轻时的亲卫,况这龙海模样儿生的个别,看过一眼便不易忘,周管家人老了记性却不赖,隔了小二十年,仍是一下叫出名字来。
龙四见躲不过去,嘿嘿一笑,「可有日子没见您老,身子骨还硬朗?!」
说话间见怀舟双目如鹰隼直射过来,暗觉不妙,心忖需早些开溜才好,打个哈哈道:「王爷,小的宗人府里还有差事要办,这早晚再不去应卯恐要挨板子了,王爷若无他事,小的先行告退。」
怀舟若有所思看着他,不置可否,龙四心里发毛,也不待他发话,连忙脚底抹油,兔子似窜了。
周管家不知这俩人唱的是哪一出,又不敢问,一头雾水往外走,让怀舟叫住问道:「你说他叫龙海?」
周管家一怔,「是。」
「他可曾做过父亲的亲卫?」
「做过,做了足有七八年。王爷小时也是见过的,想是日子久远不记得了。」
周管家回想一番,重重叹了口气,「要说这龙海可是老主子跟前最得力的一个亲卫,别看人长得不怎么样,心肠却热,重情义,老主子最是器重他,可惜这人福薄,若是当年不请辞,让老主子荐了出去,如今怎么也得是个三四品的将军了。」
怀舟目中精光一闪而过,随即深邃难辨,「叫武城过来。」
不一时武城进来,便听怀舟吩咐道:「从今儿起,派人盯着那个龙四,一举一动,详细报来。」
武城只觉这命令莫名其妙,不知主子发的什么疯,盯上个狱卒做甚,却不敢问,领命去了。
待厅中空无一人,怀舟再掩不住满心欢喜,轻轻敲一敲那棺材,唇边漾出一抹浅笑,喃喃道:「还活着便好。」
棺木入土之日正是寒露,太子也来送葬,眼瞅着一抔黄土堆成个土馒头,秋风起处,纸钱漫天飞舞,眼眶蓦地湿热,心中一阵发堵。
他素来疼爱怀风,出事后亦曾向父皇母后求情,却不料功亏一篑,到了没能抱住这弟弟性命,心中怅惘难受自不待言,倒是怀舟似悲实喜,反过来安慰道:「咱们已然尽力,保不住他也是命数使然,他到了九泉之下,自有父母疼爱照护,未见的不是好事。」
怀乾先还担心他悲伤难过,此刻见他只微带忧色,似已挺了过来,略觉宽慰,苦笑着点点头。
两人送葬毕,一起坐车回城,怀乾忽道:「他这一死,姨母罪名脱个干净,母后已下旨复了姨母位分,晋为太妃,明日便可搬回府中。」
怀舟静静听着,不置一词,过得一会儿,怀乾扭头去看,只见他双目紧闭,似已盹着了。
寒露过后不久便是重阳,登高远望赏菊吃蟹,本来自有一番热闹,只是太后数日前薨了,满宫戴孝,便连王公大臣家中也不敢设宴饮酒,挺喜庆的一个节气便过得冷冷清清。
怀舟甫踏入府门,便听见一阵丝竹之声隐隐自花园传来,登时怒道:「这是什么日子,怎么便敢奏乐听曲。」
立时有下人回禀,「太妃娘娘说今儿个过节,既不能设宴,只叫府里乐姬们轻奏几曲应景也是使得的。」
怀舟眉头一蹙,进了园子。
褚妃自从清莲观出来,心怀舒畅,短短几日已是容光焕然,这日又特地换上一身华服,怀舟进来时便见她雍容华贵端坐水榭之中,七八个丫头捧着巾栉一旁伺候,更有乐姬浅吟低唱,好一派安逸闲适。
褚妃正听得高兴,见他进来,欣然一笑,「才惦记你你便来了,正好,我叫厨房整治了一桌螃蟹,这便叫他们端上来吧,再来壶菊花酿,咱娘儿俩一道过节。」
怀舟才从太后陵前回来,悲思正浓,见母亲华装艳饰,已然不悦,却又不好发作,耐着性子道:「多些母亲费心,只是太后才薨,眼下正值孝期,吃酒赏乐之事恐不合宜,不如叫厨房做几道素菜,儿子陪您吃顿清静饭吧。」
褚妃过了十几年清苦日子,好容易出得牢笼,一心想将往日荣华热闹尽数补回来,一听怀舟之意便带出些意兴阑珊之色在脸上,只是也不好同儿子计较,勉强笑道:「难为你对太后的一片孝心,便这么着吧。」
于是一桌膏肥脂厚的螃蟹便换成了香菇豆腐。
用过饭,怀舟踱回内院。
如今院子里少了一人,他独自住着,却仍是不准下人进来伺候,一进院子便是满目清冷。
怀风那间屋子仍旧留着,里面一应器物摆置如常,并不曾有一丝变动。怀舟踱进屋里,东摸摸西看看,最后坐到床上。
他这些时日派人盯紧了龙四,又数次旁敲侧击,均问不出怀风下落,心绪焦躁难安,相思之苦充斥胸臆,只有到这屋里坐上一坐,嗅着枕上气息,才觉好过些。
如此怔怔出神良久,方一声轻叹,起身回了自己屋去。
第三十一章
江南气候偏暖,深秋时节,平京已是落叶翩翩,愈往南行,草木反倒青翠起来,路边野菊点点,秋果垂垂,风光宜人。
连接南北的官道上,往来车马不息,将近午时,日头当空高挂,虽是秋阳却不减余威,行人不是往茶寮歇脚便是进店打尖,渐渐的只剩了一人一马缓缓独行。马上之人头戴斗笠,遮住半张面孔,只露出一只尖尖下巴,正是失踪半月有余的怀风。
自那日逃出平京,他便再不是熙朝的武阳侯,望天地茫茫,竟无处可投,彷徨之际,忽地忆起龙四说外祖家乃无锡人氏,想到虽父母尽殁,说不得尚有别的亲人在世,亦或还能告知自己生父埋骨所在,心中登时燃起一线希望,便一路南下往无锡而来。
他长得这般大,还是头一次孤身在外,这半月行程虽说不上风餐露宿,可也着实辛苦,也幸得他自小被雍祁钧带在军中历练,虽受尽众人娇宠,到底养成股坚韧不屈的韧劲儿,一路马不停蹄走过来,竟也稳当当到了地头。
这无锡县属常州一路,北接江阴,两地路程已相去不远,快马加鞭不过一日远近,这日行进间已到了江阴地界,道旁便竖着一块青石界碑,怀风看上一眼,轻拍胯下黄骠马,「再撑一会儿,待进了城便去店中打尖歇上一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