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室子弟似怀舟这般年岁早已娶妻生子,偏他在外习武误了娶亲,回来后又赶上安王病重,忙于照顾老父弱弟,长辈中竟无人想起为他指婚,且因顾及怀风,屋里连侍妾也不曾安置,乍然听怀风提起娶妃,怀舟也是一呆,怔愣片刻后才道:「要娶也是三年孝满以后,又不是眼下,再者说,给你建府是祖上的规矩,你是侯爷,没有自己的府邸成什么话,却不一定非得去住。你若喜欢,只管一辈子住这儿,谁又敢轰你出去。」
「那可难说,现下虽没有,日后你娶了妃,嫂嫂却未必容得下我。」
怀舟见他一味使小性儿纠缠不清,硬是给气得笑起来。
「你是生在这府里的正经主子,她是后来的,只有你容不下她,怎会有她容不下你。再说,我便娶妻,也必是挑个性情娴熟的女子,只会待你如亲弟的,你若还不放心,赶明儿我娶妻前先让你过目,你捡那中你意的挑一遍,你挑中哪个我娶哪个还不成?若是没有和你投缘的,那我便不要,咱兄弟两个过一辈子就是。」
一席话说的怀风破涕为笑,翻个身一头扎进怀舟怀里,搂着他腰道,「好哥哥,我胆子小,最怕孤零零一个儿没人疼没人爱。爹娘这一去,我心里慌得很,怕你不要我,赶了我走。你是我亲哥哥,若招了你嫌恶,哪怕皇上太后再疼惜我,又有什么意思。」
怀舟只觉心口一忽儿酸一忽儿软,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怔了片刻,将怀里细瘦的身子紧紧搂了,缓缓道:「我既应承了父亲,照顾你不让你受半分委屈,这一生一世,便再无食言的。」
第十一章
十月末的平京已是入了冬季,霜花初降,将枯萎的草木染上白白一层,日头行到中天便照化了去,变成一颗颗露珠,让翻飞马蹄一踏,水珠合着草屑四散飞溅,不多时便碾入地里,化作一滩泥土。
皇宫西南角的演武场上,二十余骑战马将地上枯草都踏没了去,犹自奔驰不息,操控战马的骑手们人人一根木制球杆,竞相追逐着场上的一只小球,你争我逐之下,场面格外激烈。
熙朝以武立国,虽说现下早已不是马上夺天下的情形,但历代皇帝好武之风不变,以战阵演练变化而来的马球也就成了皇帝闲暇之余的一大乐趣,今上景帝犹好此道,每年入冬都要命京中各军组建球队争逐一番,赢者固然重重有赏,然最得意处还是在皇上跟前露脸,故而人人争先。
眼下场上争逐的两队人马,一队着黑,一队着绯,正相持不休。
着黑的是皇帝亲辖的宫苑禁军金吾卫,着绯的却是九城巡防司下的将兵,两方人马均是击败了其他几只球队方才进到决赛,今日御苑内一决雌雄,不仅各王公大臣纷纷列座观战,连后宫妃嫔亦随景帝同来看个热闹,端的是露脸扬威的好日子,因此上人人卖力,将个小小马球击得花样百出,煞是好看。
怀风乃巡防司马队头领,一袭绯红窄袖骑服,手操球棍,马背上俯身一够,将革制小球牢牢控在掌中,双腿一夹马腹,带球直冲对方球门,只是才冲到半途便叫金吾卫副领古四海截住,情急之下只得提前挥杆击出,恰那古四海也伸杆来夺,两下里球没夺着,啪的一声,倒将两根球杆击了个粉碎。
怀风膂力稍逊,让那力道冲得向后一斜便欲摔下马去,也亏的他身手敏捷,左脚才滑脱脚蹬,便立时扔了半截球杆,双手捉住马鞍凌空一翻,又稳稳坐回了马上。
这一下变故只在电光火石之间,人人看的心惊目眩,眼见双方领队重又换了新杆冲回场上,方才纷纷乍舌赞叹起来。
「怀风身手倒是越发矫健,想是这两年得了你不少调教。」
怀乾坐在东侧看台,手搭凉棚关注场上交战,嘴巴也不闲着,「怀风身量可比以前长了不少,看着像是壮了些。」
因年龄渐长,怀风早已不复少年时雌雄不辨的秀美模样,脸庞生出些微棱角,越发清俊,眉宇间隐隐含了丝英气,个头儿更是窜了足有三寸,宽肩窄臀,此刻稳坐马背挥杆驰骋,端的是英姿秀逸。
怀舟一瞬不瞬看着怀风一举一动,随口应道:「可不是,先前还只到我下巴,如今已快同我一般高矮了。」
怀乾点点头,忽地想起一事,问:「怀风那侯府建成也有一年了,怎的没见他去住过?可是有哪儿不合心意?」
「他嫌那府邸太大太冷清,一个人住闷得慌,只建成那日睡过一宿便再不去了。」
不明太子何以突然问起这个,怀舟收回视线转头看向一旁,斟酌着道:「他还小,一个人住我不放心,原想着等他及冠了再放他出去另住。怎么,可是有甚不妥?」
怀乾摇头失笑,「没甚不妥,只是巧得很,我正要找地方安置姑母姑丈一行,怀风那宅子既然空着,不妨先给我用两天。」
「哪个姑母?」
怀舟一时没想起说的是谁,正自一头雾水,已听怀乾道:「还有哪个姑母,自然是咱们的亲姑姑,楚国大长公主。腊月初三是太后七十寿诞,姑母同南越王来京祝寿,如今已在路上,再有半月也就到了。太后多年不见大姑母,肯定是要留人多住些时日的,只怕是出了正月才让走呢。听说姑母还带了几个表弟同来,住在宫中多有不便,偏驿馆行辕已住了外朝使臣,我正为这个发愁,如今倒好,将怀风那宅子收拾收拾,再从宫里拨些内侍宫女过去也就够了。」
楚国大长公主乃先皇长女,亦是今上景帝和安王的亲姐姐,早年嫁给了熙朝南边的南越国世子申屠郴。南越原是熙朝属国,到了申屠郴继位,南方边境相邻的交趾、涂丹等国均对南越虎视眈眈,屡有进犯,申屠郴一怒之下上表景帝,干脆献国称臣,从此南越便成了熙朝一行省,申屠氏封地,驻有申屠一族私兵两万,熙军五万,御守熙朝南疆,兼之申屠郴颇有才干,不遗余力笼络南疆苗、侗各部,使得南疆太平至今,故而颇得朝野上下称赏,景帝亦待之礼敬有加,不仅申屠氏嫡长子可承袭王爵世袭罔替,其余子嗣还可入朝为官,真可谓满门尊荣。
怀舟许久不见这位大姑母,一时想不起楚国大长公主什么样子,不禁有些怔忡,怀乾却没留意,一面说一面指了指怀风。
「要说起来,姑母家的老六定远同怀风可不是一般的亲,俩人儿从小就玩在一起,好的跟一个人儿似的,衣裳都能换着穿,这次定远也来祝寿,你回去同怀风说,看他高不高兴。」
他喋喋不休说了半天,转头却见怀舟正皱眉不语,心下一凛,蓦地省起当年旧事,登时噤口。
原来十余年前,长公主也曾入宫省亲,陪伴太后之际,偏赶上怀舟之母事发,安王入宫痛陈,太后搬旨治罪之时,褚皇后不忍见亲妹身陷囹圄,跪求皇上赦免,景帝正在为难之际,长公主已怒不可遏,手持太后懿旨,亲往安王府中着宗人府圈禁褚妃,为弟弟清理家务,随后改封慕紫菀为安王正妃,都没少了这位皇姑掺和。
怀乾只道怀舟皱眉是为这旧日纠葛,一面暗骂自己糊涂,一面思忖如何安抚,正懊恼间,怀风已策马带球攻入对方球门,看台上登时欢呼一片,怀舟早扭过脸去鼓掌助威,哪里想到身边太子这一番烦恼。
月牙初升之际,怀舟方回府里,因才在东宫用过了饭,便径直回房去,走到院门,便见银翘同个十五六小丫头站在门口,那丫头面相颇生,捧着叠衣裳正听银翘训斥,眼见要被骂的哭了出来,两个小厮站在一旁,笑嘻嘻看着,一脸幸灾乐祸。
怀舟住了脚,看看几人,「这是怎么了,都堵着门口做什么?」
银翘见是主子,赶忙行个万福,「回王爷话,原先伺候二爷衣裳的莲心赎身嫁人去了,这丫头是新从外院升进来顶缺的,原以为是个机灵的,没成想这么笨,方才二爷要沐浴,这丫头只将更换的外袍拿了进去,内衫和裤子竟都给忘了,奴婢赶忙送过来,只是二爷已洗上了,守门小厮不让进去,奴婢心里急起来,这才骂了她两句。」
那丫头办砸了差事,本就害怕,这时见了怀舟更甚,哇地一声便哭出来。
「既是笨,那便打发回去,换个精细些的过来。」
淡淡吩咐一句,怀舟伸手接过那叠衣裳,进了院子,临关门前扫了两个小厮一眼,「看好了,不得吩咐谁也不准进来。」
走到正屋前,已能听见屋里哗啦哗啦的水声,怀舟推了推西屋门,那门紧掩了,却没从里面栓上,一推便开,屋里地上铺着长绒毯子,遮了脚步声去。
内室里一袭屏风挡住了浴桶,怀舟绕过去,本想将衣裳放下便走,却让眼前景色惑住,一时动弹不得。
屏风后,一只浴桶犹自冒着热气,让地龙一蒸,发散的屋里薄薄一层雾汽。
怀风才自桶中出来,正赤着身子拿条巾子擦拭头发。少年身骨偏细,却骨肉匀停,雪白胸脯上两粒朱红,浸过热水后颤巍巍立起,如镶了两颗樱桃也似,挺翘的双臀下一双腿修长笔直,股间那地儿一丝毛发也无,光溜溜平坦坦一块,非男非女的身子偏偏别有股动人心处。
「哥哥,你进来怎的也不吱一声。」
蓦地见怀舟进来,怀风吓了一跳,头发也顾不得擦了,甩了巾子去拿屏风上挂着的衣服,却翻来翻去找不着内衫,正在着急,怀舟已回过神,将手里衣裳递了过来。
「换洗的里衣在这儿,丫头忘了拿进来。」
怀风红着脸匆匆接过,先找着裤子套了上去,正要再穿内衫,却让怀舟走近拦下,指着他后腰上一块青紫问道:「这块伤几时弄的,叫胡太医看过没?」
怀风一愣,向后歪着脖子使劲儿瞅了瞅,「想是今儿个打球的时候让马鞍硌的那一下,当时疼得很,过后儿倒不大觉得了,方才洗澡时摸了摸,不曾破皮,想来过几日便好了,不必麻烦胡太医。」
那一块巴掌大青紫瘢痕映在雪白皮子上煞是碍眼,怀舟看得皱眉,伸指轻触一触,便听怀风疼得倒抽一口冷气,「莫戳莫戳,不碰还好,一碰便跟火筷子烙了似的。」
「伤成这样,半月也未必消得了印子去。」
怀舟冷哼一声,拿条干巾罩上他脑袋,「擦干头发,趴床上去。」
说罢去柜子里找药。
兄弟俩均是习武之人,这跌打伤药是屋子里常备着的,待怀风上床趴好,怀舟也拿着瓶药酒坐到了床边,拨开他背上散着的一捧半干黑发,露出伤处。
「自己的身子,恁般不知爱惜。」
倒了些药酒在手上,怀舟按上那伤处揉起来,只将怀风疼得龇牙咧嘴,一迭声唤,「哥哥,轻点儿轻点儿。」
「力道小了淤血怎散得开。」
话是这样说,怀舟到底心疼,只得一面揉一面说些话分了怀风心神去,不觉将今日太子说的长公主进京祝寿一事讲了,怀风听罢喜得连连叫道:「定远也来,好极好极,这几年不见他,都不知他高还是我高,上个月还来信说要送我南越特产的果子酒,原来竟是亲自送上门来。」
怀舟不免奇怪,「他是姑母的小儿子,远居南越,你们两个如何这般相熟?」
「定远小时候多病,南越没什么名医,姑母不得已,六岁那年送了他来宫里医治,他这病是胎里带来的,太医也没奈何,倒是我娘晓得怎生医治,留了他在府里调养。他在咱们家住了足有三四年,病好才走,回了南越后也是时常来信的,前几年还来过一次,专为祭奠我娘,顺带给我捎了不少好东西。」
说起这位表兄弟,怀风双眼发亮,兴致勃勃盘算起来,「哥哥,让定远住咱们家吧,我们一起耍乐也便宜些。」
怀舟见他这般欢喜,宠溺笑道:「那好,明儿个叫人将客房收拾出来就是。」
「不用,定远来咱们家一向同我一道睡,哪里用那么麻烦。」
怀舟手下一顿,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一道睡?你不怕他知道你身子……」
「定远老早便晓得,」怀风扭转头,笑嘻嘻道,「他小时胆小得很,最怕一人睡,我娘便叫我同他做伴,他一早便知,哥哥放心,定远同我最是交好,绝不会到处乱说。」
怀舟听了不言语,片刻后才道:「太子已安置了南越王一行在你侯府里,姑母未必肯让他出来单住,到时再说吧。」
怀风只当他应了,回过头闭起眼不再纠缠。怀舟也不作声,只一径揉着,那淤血渐渐散了,不再作痛,揉到后来,怀风只觉腰上暖暖的甚是受用,舒服得轻哼出声。
他嗓音本就比常人清越柔美,这一哼,更多了分低回娇媚,落到怀舟耳中,登觉心神为之一荡,一股热气顺胸口直冲下腹,摸着掌下那滑腻肌肤,竟是不愿撒手……
「行了,穿上衣服吧。」
腾地站起身,怀舟看也不看弟弟一眼,抬脚便走。
怀风只顾起身着衣,却没看见兄长离去时眼中那抹阴郁恐惧。
第十二章
平日素雅的卧房布置成一片红色,龙凤喜烛燃出一室春光,掀开红纱幔帐,看向床上卧着的新娘,大红锦被下露出一段雪白背脊,如云青丝遮掩了面庞。
怀舟看着那熟悉身形,又是恐惧迷惑又是渴念欢喜,终是情不自禁解衣压了上去,酣畅淋漓一番纵送间,但闻身下人婉转低吟,销人魂魄,待搂紧了交颈之人一举泄出,更是只觉神仙之乐亦比不过人间鸳鸯。
心满意足吁出口气,将妻子翻转过来亲吻,却见身下人胸前一片平坦,发丝滑落,露出鹅蛋脸上一双点漆明眸,笑盈盈张口唤他,「哥哥……」
……
猛地掀被坐起,怀舟惊惧四顾,见房中一片昏暗,哪里有什么喜烛,身上盖的亦不过是床半旧蓝缎被褥,方才省悟不过是场春梦。
静坐半晌,额上冷汗渐渐干了,怀舟却仍僵直着脊背动也不动,裤裆间一团湿濡,是梦中遗下的阳精,晾得久了,渐成冰冷,直冻到血脉里去,凝成一团冰霜。
这两年间,他同怀风感情日睦,因怜惜弟弟身残,又兼喜爱怀风性情可人,不免格外疼惜几分,宠溺回护之甚,有时连太子都有些看不过眼,责备几句。
怀舟亦知自己待这弟弟好的有些过分,却无论如何耐不住讨怀风欢喜,这番兄弟之情究竟是何时变了味道,他早已想不起来,亦不愿深究,只是那日惊见怀风出浴,一腔欲望终是遮掩不住浮上心头,登时惊得如五雷轰顶,一时间又是惶惑又是懊恼,暗责自己荒唐,如何竟对自家兄弟起了邪念,因此上这几日都避着怀风不见,只想着渐渐疏远了去,或这邪念便能淡了,只是情之一字原是自古到今天地间最堪不破的一件东西,又岂是说斩便能断的,白日里固然能强自压抑住满腔绮思,却又怎禁得住梦中真情流露,那些想不得、说不出、覆了天理、乱了人伦的念头,终是化作一场绮梦铺展开来,赤裸裸摊在眼前,让人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良久,曙光透进屋里,天色已微微发亮,怀舟渐渐回神,眼神却越发阴冷,寻了干净衣服换上,独自牵马出门,往城南勾栏里去。
一连半月,安王府上下人人心惊胆战,不知自家王爷遇了什么糟心事,本就不爱笑的一张脸愈发冷峻,眼神一扫,好似刀光剑影,吓得一干下人恨不得绕着道走,伺候内院的一干丫头小厮更是喘气也不敢大声,合府上下人人自危时,却唯独怀风浑然不觉,日日里欢天喜地地掰指头数着皇姑一行到京的日子,那笑模样掩都掩不住。
好容易捱到十一月中,南越王车驾一行抵京,景帝率一干朝臣宗亲于宣化门外郊迎。
平京城外,南越王夫妇步下车辇,领着几个儿子拜见皇帝,行礼毕,景帝赶忙上前扶起,笑道:「也就是天家才闹这许多规矩,若在小户人家,哪有姐姐姐夫拜见小舅子的理儿。」
一席亲热体己话说得申屠郴笑得合不拢嘴,却仍是恭恭敬敬回道:「皇上说哪里话,您是天子,再是一家人,也有个君臣之分,岂能乱了上下礼数。」
申屠郴身材矮小肤色微黑,怎样看也没有一国王侯的堂堂气派,笑呵呵一副样貌,倒更像和气生财的大商贾,倒是一旁的楚国大长公主,高挑身段略显丰腴,虽已年过五十,白皙面庞仍能看出年轻时秀丽风姿,因长年养尊处优,更显雍容,同丈夫站在一处,殊不般配,只是夫妻俩感情却好,成亲三十余载,育下六个儿子,愈发鹣鲽情深,此刻回了娘家,见弟弟如此礼遇自己丈夫,心中欢喜,抿嘴而笑,「小户人家是小户人家,姐弟亲情虽是一样,到底身份不同,该有的礼数一丝儿也错不得,皇上待手足愈是友爱,我们夫妇才愈是得守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