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若水见状,强忍了笑,也装作没看到,又听场中一个背负长剑的道士笑道:“真正精彩的,还是朝天宫,如今江湖上谁不知道,朝天宫竟与青衣堡、龙行门和七大剑门鼎立,难得那轩辕宫主仁义双全......”
话未说完,又早有人起哄,只是这回是赞的多,疑的少。这闹闹嚷嚷中,又有一人冷哼,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全场的人都能听到。
众人纷纷侧目,苏若水好奇的偏过了头,就连那个一直趴在桌上的小乞丐也抬起了头,满面污泥的脸上,一双大眼睛竟是灵动至极。只可惜他只看了一眼,便眼神黯淡,又伏在了桌上。
冷哼的是个头发全白,颤颤巍巍的老者,脸上布满了皱纹,目光浑浊。他慢慢的站了起来,用沙哑的声音道:“老夫不知道什么江湖,只知道这德古族与大东朝已战了近二月,这黄石集里,不知道有多少孤儿,那奕纷城中,又不知道有多少人家破人亡。”说完边叹气边走了出去。
众人一下安静了下来,苏若水也叹了口气,若非七大剑门结盟相助边关,她又怎会跟司徒敬一起赶来这荒无人烟的黄石集。
老者的几句话让客栈里的人们都心事重重,早早的散了场。那墙角的乞丐也拿起了酒壶,走出了店门,走进了漫天黄沙之中。就在他的身影快要消失的一刹那,客栈中跑出了苏若水,大叫了声:“是你吗?林公子!”只是这声音也已被这呼啸的风卷走,只留下了一片黄沙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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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的风沙没有尽头,黄石集外便是寸草难生的荒漠,几颗孤独的仙人掌在夕阳中拉长了影子,连飞鸟都不驻足的地方,又怎会有人。
只是世上有些人,不论在什么样的地方,哪怕那里连鸟也不曾飞过,哪怕那里充满了孤独,也是会活下去的。
连天的黄沙边走来一个人,破烂的衣服,抱着一个酒壶,丝毫没有感到沙地上火一般的热,他眯着眼睛看了看夕阳,象是想起了什么,嘴角竟荡起一丝笑意,眼里充满了温柔。
“也罢,也罢,小夕也在边关。今日就睡在这土墙下。”那人喃喃自语,朝着荒漠中一间残破的土房中走去。
黄土筑成的小屋,四面漏风,抬头便可看到一半儿天空,满天繁星之下,那人又喝起了酒,嘴里也不知轻轻的叫着什么,凉爽的夜风吹过,仿佛也将他吹得醉了,吹得倒在了墙角。
急促的马蹄声在荒漠上响起,黑暗中一前一后驰来两匹马,二个年轻的青衣道士将马栓在了土房外,抖了抖衣上的尘土,也走进了土房中。
“这里有人!”其中一个青衣道士低声道。
“没事,是个乞丐。”另一个按住了青衣道士正要拔剑的手。
两个道士坐了下来,借着星光,打量着墙角的乞丐。见那乞丐双目紧闭,睡得昏昏沉沉,便放下心来。
“墨,我觉得那个朝天宫,太过诡异,为何师叔让我们来帮他们?”
“小尘,师叔的事,还是少问为妙。”
原来这两个年轻道士便是青城派的扫尘和法墨。德古族犯边,龙行门登高一呼,便有七大剑门并青衣堡相助,各门各派纷纷将门下得意弟子遣至边关,是以近日黄石集中才有各色江湖人物聚集。
扫尘拉了法墨的手,低声道:“墨,师叔最近变得很怪,秋师兄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不想呆在青城派,不如我们归隐江湖?”
法墨摸了摸扫尘的头,轻声笑道:“呵呵,傻瓜,我们又不是什么有名的武林人士,哪来什么归隐江湖一说?”
扫尘低下了头,也笑了起来。二人谈话象是将墙角的乞丐吵醒,乞丐翻了个身,仿佛叹了口气。
法墨瞟了一眼乞丐,又道:“这一路总有些不对劲,还是小心点罢。”
扫尘又将手摸到了腰间的剑上,正要拔剑,却觉浑身无力,颓然倒在了法墨怀中。法墨也是脸色一变,盯着墙角的乞丐厉声道:“你是何人?为何下毒?”
乞丐又叹了口气,睁开了眼睛,看了看扫尘和法墨,又对扫尘眨了眨眼睛道:“不是我。”
扫尘觉得这乞丐的眼睛又圆又亮,似曾相识,心中一道亮光闪过,失声道:“是你,你是当年的林枫!”
乞丐苦笑道:“没想到你还记得。”
没错,这个走到哪儿便醉到哪儿,醉到哪儿便睡到哪儿的人,正是林枫。
扫尘怒道:“快给我们解毒!”
此时林枫反倒将身子更贴在墙边歪得多了些,低声道:“说了不是我!”又对扫尘和法墨作了个噤声的动作,便将眼睛闭了起来。
土房外传来咚咚的脚步声,显是有人故意将这声音踏得极大,在这静谧的荒漠之中,更添了几分恐怖。
一个巨大的黑影出现在门口,一个人一步一顿的走了进来,扫尘和法墨瞪大了眼睛,看着来人。只见这人身材魁梧,三十岁上下,眼睛鼻子嘴仿佛全长在了一起,头上戴了顶皮帽,脸上挂着一颗颗汗珠,真是张汗珠脸。
“你是谁?为何要害我们?”扫尘见来人诡异,声音有些发颤。
“我是你爸爸!”汗珠脸声音浑厚,一句话震得土房顶上簌簌的掉了些黄土下来。
“呸!我才是你爸爸!”扫尘涨红了脸。
林枫听到此时,差点忍不住也要笑了,心道这人倒也好玩,竟戏弄起青城道士来了。
“在下青城派法墨,敢问尊驾是谁?”法墨沉了脸,声音不卑不亢。
“说了我是你爸爸,哈哈哈!”汗珠脸大笑。
扫尘和法墨满面怒容,却又无力起身。汗珠脸的笑声越来越大,震得扫尘和法墨心神不宁。突然墙角银光一闪,汗珠脸的笑声嘎的停了,一双眼睛惊恐的看着墙角。
墙角的林枫坐正了身子,手中还捏着一块碎银,仔细看了看汗珠脸,又沉吟片刻,旋即笑了起来。
“原来是你!”林枫盯着汗珠脸,手中一扬,扫尘和法墨便睡了过去。
“你,你是何人?”汗珠脸的脸上又多了几串汗珠。
“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毒观音!”林枫又是几颗银子飞出,汗珠脸嗵的摔倒在地上。
“你,你竟然知道.....哼。”汗珠脸这句话无异于默认。
林枫往墙角靠了靠,一片阴影中,毒观音费尽了眼力,也只能看得个大概,看不清林枫的面容。
“我不仅知道你是毒观音,还知道你是女人,一个会易容,会媚音,掌握了东朝一半钱庄的女人。”林枫心想毒观音几次三番暗害叶浪,今日我倒要戏她一戏,便将声音放了无比幽远,道:“你本是用毒高手,只是刚才太过得意,才会中了我的毒,被我点了穴,我还知道......”
林枫故意停住不说,毒观音却是心中大惊,看出她易容不难,难的是居然知道她跟朝天宫的关系,她又实在是想不出来这人是谁。
“你是谁?”毒观音的声音一下软了下来,自以为楚楚可怜,能引起林枫的怜香惜玉之心。可是她忘了,此时她是大汉打扮,一个大汉发出那样清脆可人的声音,倒令人想吐了。
“我?我是你爸爸。”林枫的眼睛转了转,一本正经道。
毒观音几乎气破肚皮,偏又不能发火,只得将声音放得更柔,道:“你想不想看我的样子?”
毒观音觉得,是男人听了这话,都会忍不住想看看这大汉掩盖的娇弱声音到底是何等模样。只可惜,她又打错了算盘。
林枫哈哈大笑,似乎天下没有比这更好笑的事。毒观音已经在心里把林枫祖祖辈辈咒了个遍,却还是娇滴滴的道:“你笑什么?难道你没见过女人?”
“我见过女人,没见过象男人一样的女人。”若不是刻意隐藏面目,只怕林枫早已笑得在地上打滚。
毒观音咬牙切齿,却又奈何不得,只是脸上的汗珠已成了汗河了。
“你不用猜了,我就是你爸爸。我也知道,你是花、月、楼!”林枫突然止了笑,沉声道。
毒观音闻言已是万念俱灰,多年来隐藏得如此之好,天下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今天竟被个来历不明的人堪破,她心内直道,吾命休也。
“你怎么知道,你怎么会知道,你......”毒观音的声音已是语不成句。
林枫却不回答,心中也是乱了一乱。我又怎么会知道,林枫也在问自己。只因你花月楼中了一种独一无二的毒,指甲上会起淡淡一层银雾,那是无论怎么样也掩盖不了的,除非拔掉指甲。一个女人,又怎么会舍得拔掉自己的指甲?林枫苦笑,那种毒便是我林枫配的,而那方子,我也只告诉了一个人。
毒观音千算万算,又怎能知道,当日在圣月教中,她迫不得已服下叶浪给她的药,那药中便有这天下独一无二的毒,而这毒便是林枫所制。而林枫与叶浪又恰好在暖玉楼中见过毒观音,叶浪当初让她服药,便早已是猜出她身份,林枫当日虽不知毒观音到底是谁,今日一见这毒,便立即知晓。
此时毒观音不知究里,心中早认定自己必死无疑,当下冷了心肠,不再言语。
见毒观音面色颓然,林枫知时机成熟,又故作神秘道:“你的毒也不是不可以解。”
毒观音抬起头,心下疑惑,当今武林,她使毒也是三大家之一,深知此毒唯有配药之人才可解,见林枫如此轻描淡写,便道:“若阁下可解妾身之毒,妾身感激不尽。”
林枫点了点头,道:“朝天宫为何要对付圣月教?”
毒观音答道:“宫主欲与圣月教结盟,圣月教不肯。”
林枫沉默半晌,心内挣扎片刻,又道:“红岭鬼......是谁?”
毒观音仍是摇头,“她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也从不与我辈来往。听说也是来自关外。”
毒观音见林枫又不开口,忙又道:“今日三更她会在黄石集外功荒坟,若骑了门外的快马,或可赶得上。”
林枫嗯了一声,又叫毒观音将一贴身戒指拿下,约定以戒为凭,日后若有人持戒相见,便听那人吩咐。毒观音虽有不愿,也只得答应。林枫又将扫尘和法墨扶上了马,将马赶快向黄石集,自己也骑了马,向黄石集飞驰而去。
第 59 章
繁星满天,马蹄声急。
呼啸的风夹着黄沙,吹在林枫脸上一阵生疼。行了一半路程,突见前方似有一块水洼,星光下映出一片银光。只是那片水洼边却没有树,光秃秃一片,那是荒漠中没有生命的盐水。星空下两个人影一大一小趴在水边,象是穿越荒漠渴极的旅人。
林枫见状,忙勒住了马,一长声大喝:“别喝!”
两个人影象是吃了一惊,转过头来,是个满头银发的老人和一个五六岁的孩子,繁星之下,二人的眼眸均泛着淡绿,充满了惊骇。
“那水人是喝不得的。”林枫将马上的水袋扔给那老人,又见那孩子生得粉团儿一般,煞是可爱,便又道:“夜里这荒漠里有狼,不便行走,老人家要小心些才好。”
老人接了水,犹自不敢相信林枫的好意,那孩子一听有狼哇的一声便哭了起来,一双小手将脸抹得花一块白一块,小脚乱瞪,老人也是咳个不住。
林枫急着赶去黄石集,见这一老一小又心有不忍,又见老人脚底带血,似是早已被这荒漠中的砂粒磨破了皮,其苦万状,心中轻叹,下了马,用手捏了捏小孩儿的脸道:“别哭,哥哥让你骑马好不好?”
东朝和德古族大战,边关多有百姓流离失所,林枫已见怪不怪,只感叹人命如草芥,当权者的翻云覆雨手之下,不知又有多少军士和百姓丧命。乱世之中,这样的一个老人和孩子,又如何生存得下去。
林枫扶了老人和小孩儿上马,待进到黄石集时,已是晨光初现,早已过了红岭现身的三更之期。
街上的酒铺也已开了门,林枫叹了口气,走进了酒铺。酒铺老板颤颤巍巍的抱了酒坛,放到林枫桌上。林枫见他正是昨日客栈中冷哼驳众的老者,心生敬意,不由得对老者笑了一笑。老者也不理会,仍是嘴里唠唠叨叨,颠颠的走去了后堂。
两匹马从酒铺前飞驰而过,卷起黄沙,正是那峨嵋苏若水和司徒敬。不一会儿扫尘和法墨也从酒铺门前纵马而过,只是林枫早已醉倒在了桌上,没有人看到他,他也没有看到别人,仿佛这世上又只剩了他一人。
边城的天说变就变,刚才还烈日高照,此刻已是乌云密布,老者混浊的目光在林枫身上有了几分怜悯,见林枫还伏在桌上,便伸手来拉,岂料林枫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这一拉之下,便将背后一角衣衫扯了下来,一朵极艳丽的牡丹花赫然印在林枫肩头。
老者脸上刹时变得惨白,蹬蹬后退二步,又突地走上前,掌中聚气,对着林枫天灵就要拍下。只是这掌快要打到林枫头顶之时,又生生的停了下来。老者的脸上阴晴不定,似是犹豫不决,门外一道闪电划过天空,映得老者的脸分外狰狞。
狂风大作,黄尘直钻人鼻孔,整个黄石集都仿佛要被这风吹得消散,林枫却是伏在桌上一动不动。
老者的手停在空中仍是迟迟没有落下。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的落下来,老者忽然一跺脚,冲进了雨中,刚才站立的地上,竟留下了一个深有寸许的脚印。
雨水夹着泥腥味,被阵阵狂风吹进了酒铺,林枫缓缓的抬起头来,盯着老者跑出去的方向,额上有了细细的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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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石集外的荒坟岗,一间小小的土地庙里跑进来了一个老人,雨水将他全身打得湿透,他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他的眼睛不复混浊,精光四射,靠着残破的土地像,老人呆呆的看着庙门外。
庙门外站着一个少年,抱着个酒壶,大大的眼睛,脸上带着笑,慢慢的走进庙里,坐了下来。
“你,你还是找来了。”老者盯着那少年,重重的叹了口气。
“我?你知道我是谁?”少年苦笑,“我叫林枫,你又是谁?”
林枫啊林枫,此刻你怎会知道,这老者带给你的将是怎么一个秘密。
“你要杀便杀,何必废话?你既然敢进来,已有十成把握,又何必故弄玄虚?”老者闭上了眼睛。
雨愈下愈大,雨水在黄土地上汇成了条条流水,也不知流向何方。岂非就象林枫的人生,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他来自何方,将去向何处。
林枫看着门外密密的雨帘,一片苍茫,又看看老者的满头白发,这一瞬间,老者仿佛又苍老了许多。
“我为什么要杀你?我都不知道你是谁,更不知道自己是谁。”林枫发现最近自己比较善于打机锋。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会在这大雨中恰好给我下了软筋散?你不知道会恰好也来这黄石集?”老者睁开了眼睛,眼里带了仇恨。
“那只是因为我打不过你,你看上去又想杀我而已。”林枫眨了眨眼睛,又道:“许多事,我已经忘了。”
“你忘了?哈哈,”老者的笑声回荡在庙中,充满了讥俏,“我永远不会忘,十九年前,那一场血战!”
林枫见老者疯疯颠颠,又听他提起十九年前,心知定又是段江湖奇事,不免也有了好奇。又想老者的行为恐怕与自己身上那花有关,便出言试探道:“也许蓝双吟记得。”
“哼,她又是怎么告诉你的?”老者听林枫提起蓝双吟,面色倒是一缓,见林枫闭口不语,便道:“也罢,这十九年来,我没一日睡得安稳,今日也算有个了断。”
没等林枫再诱他说下去,老者便又说道:“十九年前的冬天,德古族犯边,中原正邪二派合力抵抗,追杀你那爹爹。”老者说到此处看了林枫一眼。林枫又是一惊,这何处又跑出来个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