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灵搂抱狐狸的手臂霎时一紧,摇晃道,“戒痴,你说什么?我听不清。你怎么会伤得这么重?”手掌不经意碰到狐
狸的大腿后面,竟然满手是血。
“这边没有!”
“那边呢?过去看看。”
突然,仅几丈开外的树林子里,传来几个士兵的喊话声。
玄灵蹲在矮树丛中,不易被发现,闻声,赶紧住了嘴,满头是汗,紧紧抱住狐狸,放低身子,伏在地面上,等了一会
儿,见他们渐向远处去了。这才赶紧解下腰带,将昏迷的狐狸背在背上,又用腰带紧紧将二人绑在一起,向上托了托
。
狐狸因为这个背人的惯常小动作,忽又流出一口热血,顺着趴在玄灵肩上的下巴,流到玄灵灰白色的道袍上,渐渐染
红了整整一侧肩头。
狐狸隐约还有些意识,却再没力气睁开眼睛,也说不了话,感觉玄灵回了头,还对自己低声喊。他温热的气息贴面喷
洒在颊边。
“戒痴,不可以睡,抓紧我。我定保你周全!”玄灵看到狐狸的睫毛微微动了下,眼角滑下一滴泪,混进汗珠中,转
瞬即逝。
玄灵脚步不停,却尽量走得平稳些,边注意四周的动静,边回头安慰道,“这么大人了,还哭鼻子,也不怕羞。如果
疼,掐我咬我都可以,千万别叫知道吗?唔……”话音刚落,肩膀处的疼痛,使得玄灵脚步一滞。
狐狸吸吸鼻子,声音仍有些哽咽,“是你说,我痛就可以咬的。怎么?这么快就后悔啦?”
玄灵回首,对上狐狸黑洞洞的眸子。
狐狸微怔,“哼”了一声,扭开头,看向别处,搂抱在玄灵脖子上的手,却暗暗收紧力道,抱得二人身体更为贴近,
“怎么还不走?”
玄灵摇头叹息,微笑道,“看样子你是又精神了?刚才真是吓死我。你满身是血,脸白得跟鬼一样。”
狐狸横眉,瞬间掐住玄灵得脖子,“你才是鬼!艳鬼的鬼!”
玄灵被他止住呼吸,喝道,“放手!想死是吧?”回头一瞪。
狐狸立即松手,“我错了。”重新在玄灵背上趴好。
玄灵不再跟他废话,小心翼翼避过一队搜寻的散兵,不往山下走,反往山上一条死路去。
狐狸又安静闭眼调息了一会儿,总算缓过气来,比起刚才,越发精神了,趴在玄灵背上,舒舒服服连路都不用走。
玄灵一面赶路,一面还要提防敌人,很快就累得气喘吁吁,红霞上脸,双鬓挂汗,不时停下,将背上的‘戒痴’往上
托。
狐狸目不转睛地盯着玄灵观察了好一阵,得出结论:
虽说这臭道士长得……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耳朵是耳朵。但狼族那个蠢老么居然拿他跟老子比?太没眼光了吧
?本大爷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不要比这臭道士帅太多哦!
比什么比?!一点夫妻相都没有!呃……
狐狸一瞬忘了呼吸,这突然出现的念头,显然把它自己雷得不轻。
狐狸做贼心虚地斜瞥玄灵。玄灵头颅微动,狐狸立即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咳嗽两声。低垂的脑袋,一个劲地摇,表
情悲愤,“完了,玩完了,我死定了。”
玄灵听到他在身后咳嗽,不放心地停下脚步,侧头道,“戒痴,你别怕。到了山下,我立即带你去看大夫。我不会让
你有事的!”最后一句,像誓言。
章一(中下)
狐狸突然来了兴致,笑得贼兮兮,“看大夫?你有银子么?”
玄灵的身体霎时一僵,既而安慰道,“银子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的。”从玄灵头顶望下去,可以看到玄灵
此刻为难的表情。
狐狸突然又没了玩耍心思,“哦”了一声,脑海里浮现出自己在郾城做小倌时的情景。
有一天,狐狸正依着二楼阳台栏杆嗑瓜子,看楼下街道上人来人往。除了沿街讨生活的小商小贩,就是举目惊艳自己
容貌的色鬼。
楼下的欢馆,此刻还没到开门迎客的时间。那些贪图狐狸美貌的富家公子,只好坐在对面的二楼茶馆里,美滋滋的一
边喝茶,一边欣赏对面的妖娆美人。
狐狸本来正在和他们互抛媚眼,突然被楼下一对衣着破烂的乞丐兄弟吸引了目光。
那长得略高的男孩,骨瘦如柴,一脸病容,被矮小的弟弟背在身后,手里头捏着一个又黑又硬的窝窝头,不停咽口水
,却不舍得吃,反将窝窝头递到弟弟面前。
瘦得皮包骨头的手腕,在鼓风破烂的衣袖中,如秋风中干瘪的枯枝。
“弟弟,我不饿,你把这窝头吃了吧。”
那弟弟微一偏头,唇红齿白的小脸,即使在脏兮兮的污垢下,也藏不住美。他背着哥哥走到欢馆门口,下定决心似的
,抬头望了望欢馆门前的牌匾。
“哥哥,你放心吃吧。以后我们不会再饿肚子。我还会给你找大夫治病。”
“弟弟,看病是要银子的。我们哪里有钱啊……咳咳……咳咳咳……”
哥哥说到一半,剧烈的咳嗽起来,到最后竟咳出鲜血。弟弟只好停下脚步,抱着哥哥边哭边喊,结果把欢馆的老板吵
了出来。
“吵死了!大白天哭丧啊!你不睡觉,老子馆里的孩子们还要睡觉呢!哎哟喂,还真是哭丧啊,去去去,别处哭去,
别在我门口。呸!晦气!”
老板正要回身喊龟公撵人,那弟弟‘噗通’一下跪在欢馆台阶上,磕头道,“我要卖身!请你救救我哥。”
老板一愣,待看清那男孩的容貌,笑眯眯地领进了门。
这一幕戏,算是毕了。
街上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
狐狸也从趴着的栏杆上直起腰,倦倦打了个哈欠,回屋睡觉前,讥笑嘲讽道:
“蠢!”
玄灵背着狐狸,躲进人迹罕至的树丛中,暂作休息。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官兵的搜索却越来越密集。火把的光亮,还有士兵们的穿过草丛的声音,有时甚至近在咫尺。
玄灵身上的灰白道袍已经肮脏不堪,原本总是一尘不染的白靴子,现下全是泥污。驮狐狸的背,已经全部汗湿了,衣
裳透明的贴在身上,被阴浸的山风一吹,冷得人牙齿打颤。
玄灵解开腰带,将狐狸放下,自己也坐到一边,靠着树干,气喘得很急,像是累到极致了。
狐狸看到他脸颊红彤彤的,闭目喘息的样子甚为诱人,突然间就想到那些不正经的画面去了。
狐狸小心翼翼爬过去,目光灼灼挨着玄灵,心里五味杂陈,忍不住又道,“看大夫的银子,你真有着落吗?该不会…
…你想去……”
玄灵掀开眼睑,瞪他一下,“真是个无忧无虑的。我们都快性命不保,你还惦记着银子。难怪叫‘戒痴’。你师父还
算是个委婉的人,要我,直接叫你‘戒呆’或‘戒笨’!”
“你才笨!”狐狸天生就是个不吃亏的,立即指着玄灵骂。
玄灵苦笑,“是啊……我就是太笨,才会放不下你。”说罢,幽幽瞥他一瞬,收回目光,不再言语。
狐狸喉咙好像卡了块鸡骨头,也憋得满面通红,说不出话来,低头开始东摸摸,西看看,眼珠子在玄灵看不到的地方
‘咕噜’直转。
哎呀,我为什么要发那种誓咧?我现在超后悔的。这臭道士与我有仇,我还要报恩?这恩怎么报?大不了两清,以后
他落在我手里,我留他一条小命就是了,虽然我未必打得过他。呃……这个方法太复杂了,不适合我!
狐狸又想:
不如老死不相往来,相忘于江湖?这个好,简单明了。而且我十分、非常、绝对的讨厌他!眼不见为净嘛。
唔……那我的精元怎么办?
狐狸思来想去……
好累啊,干脆我想报恩的时候就报恩,想报仇的时候就报仇。嗯,就这样吧。
然后,狐狸就想通了。
玄灵只略休息了一会儿,天空已到午夜最黑的时辰。他再次查看了一下四周,又重新站起来。
“你干嘛?”狐狸警觉地看着他。
玄灵在狐狸面前蹲下,回头道,“上来。”
狐狸没动,反向后缩。
玄灵回身道,“得走了。再不走,天亮就逃不出去了。你要是疼得难受,也得忍。谁叫你什么不好惹,偏惹上‘弑君
’这种大罪。”
狐狸目瞪口呆,“弑……弑弑弑君?!”心里道:好你个乖乖,吞了我的精元,比我还妖孽,敢杀皇帝?
玄灵抓住狐狸的两只手腕,放在自己脖肩上,回头道,“抓紧。”
狐狸乖乖爬上玄灵的背,看着他又在仔细缠绕捆绑二人的腰带,低喃道,“我真的什么都不清楚。”
“嗯。我明白。”玄灵头也不抬。
狐狸暗暗松了一口气。玄灵又道,“你要是清楚,你就不是戒痴了。你知道吗?你走后,那狐狸又来了,还变成你的
模样。”
狐狸听闻这句话,心跳如鼓,脖子伸长得好似一只鸡,“变成我作甚么?”
“不知道,也许它爱上你了。”玄灵的语气,很无所谓,举步走至死路尽头——一处断崖边。
狐狸本在玄灵身后为这句话,吐呀吐……结果视野豁然开朗。
头顶一片漆黑无月的天空,脚下是万丈深渊,寂静黑森林。
玄灵一身灰白,形如鬼魅,站在断崖顶端,吹着冷风。狐狸在他背上,除了倒吸冷气,就只听见自己心跳在嗓子眼,
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半句。
“逃不了,你也千万别想不开……”后半句,硬是没敢说出来:咱俩还绑在一块儿,你要跳,先把我解开!
章一(下)
玄灵没回答,迈开步子,又往断崖走了一步。
一些松动的小石子,因为玄灵的靠近,滚下断崖,在空寂的山谷深处,发出一连串下坠的声音,却听不到至底。
“咕嘟……”狐狸咽下一口唾沫,战战兢兢道,“玄灵……”这是它第一次叫玄灵的名字,觉得太过拗口,至于下面
的话,恶心得再也接不下去。
玄灵显然并未在意。他眺望崖下,此刻同天空一样漆黑的森林里,除了悬崖所在的东面,其余的三个方向,都可以看
到零星火光。
不用想,也知道那是军队的篝火。
玄灵深呼吸之后,微笑道,“果然。只有这条路可以下山。”
狐狸的耳朵现下比蝙蝠还灵,听到玄灵这句话,仿佛吃了定心丸,也在玄灵背上笑得憨傻。乍一看,还真像戒痴。
所以玄灵回头的时候,又一次错过了认知真相的机会。他将包袱和拂尘都递给狐狸,“拿好。重的东西我都扔了。这
些是必不可少的。”
“嗯。”狐狸乖乖把包袱在身上系好,唯独对那条揍了自己数次的拂尘,很不待见,又吐舌头又做鬼脸,最后因为身
体突然一沉,险点弄丢了,这才紧紧抓住,插在后颈领子里,双臂重新抱好玄灵的脖子。
玄灵徒手抠抓石缝,慢慢的,一点一点,沿着崖壁往下爬。口中叼着一把锋利的匕首,连呼吸都不大通畅,才下到一
小半,已累得四肢发软,脚下虚浮。好几次险些踩空,把背上的狐狸吓得是面无血色,牙齿打颤,大气都不敢透。
玄灵十根纤长白净的手指,现下已经血肉模糊。白皙的皮肤露出广袖,手臂上道道血痕,全是擦伤和淤青。
戒痴昔日的话,言犹在耳:
即使你不喜欢我了,我也会一直对你好的。
玄灵手中的石块骤然一松,身体直坠向下。玄灵赶紧丢弃,拔出口中的尖刀,往石壁中猛插嵌入,下落途中但凡看到
可以攀住的崖壁,便用已然伤痕累累的四肢去够。
好不容易终于停住,也只能在几乎垂直的崖壁上贴站,作片刻喘息。
一场虚惊转瞬即逝,冷汗在额头未凝即被吹散。
玄灵今夜此番大大小小的刺激,已不下数十回。此刻身后安静得出奇,玄灵不放心地出声叫道,“戒痴!”
狐狸原本被吓晕了,听他一喊,又醒过来,手忙脚乱一阵找,摸着玄灵腰间系绳打结的地方,就要拆解。
玄灵喝道,“你作甚么?!”
狐狸一边低头够绳结,一边回道,“我没用。是我连累你。不如叫我死了,你好逃命。”心里却道:你要找死,别拉
我垫背!
玄灵误信他言,又不能动,着急道,“莫说傻话。我们一同出来的,我怎能一人回去。你要是解开绳子,我立刻从这
里跳下去。”
“你……”好毒……
狐狸不再敢动弹,心中只剩唯一想念:要是我还来不及解开,你就跳,那我岂不是跟着一起……阿弥陀佛了。奶奶的
,天生克我啊!这臭道士!
狐狸咬牙忍住掐死玄灵的冲动,努力平静又悲伤地说,“绑在一起,要死两人都没命了。索性解开,活得一个算一个
。”
“别胡说!纵使要死,我陪你便是。”玄灵稍微偏过一点头,眉头深锁,“你的腿受伤了,我先前一摸尽是血。你连
站都站不住了,不绑着你哪成?”
狐狸有一丝怔然,也伸手去大腿后侧抹了一把,这才明白玄灵指的是自己尾巴。
因为变成人,狐狸把戳了一个血窟窿的尾巴,藏在身后,一起变作人类的一条腿。
玄灵自是不知。长久的单相思,已使他看不清,猜不透戒痴的想法。只是在心中一味的美化心上人。
他的好处是极好的,他的坏处……也很喜欢。
感情在胸腔中郁闷太久,好多次呼之欲出,却被对方一句不经意的话,伤透了心,痛入骨髓。
躲到暗处,独自伤神许久,再想到的,仍是他的好,和自己的喜欢。以往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都可以变成甘甜的回忆
,一次次,三人成虎般逼迫自己,继续堕落下去,只道付出,不求回报,只为他一笑。
若是一份了无希望的单恋,可悲的加上了情不自禁的肌肤之亲。以往沉积在心底的热情,会犹如火山喷发——一旦开
始,便不能控制,直至烧尽自己,也毁灭昔日幻想的一切。
狐狸抱紧玄灵的脖子,咬着嘴唇,没再说话。也许是害怕言多必失,使玄灵重新起疑自己的身份。虽说玄灵现下自顾
不暇,根本工夫对付他。
但是狐狸突然变得很老实。有时玄灵累极脱力,狐狸还小心躲过玄灵的视线,偷偷用经过调息,已然止血的毛茸茸大
尾巴,挂在石壁缝隙间生长的树枝上,保全二子的性命。
五十多丈的悬崖,原是天敌的一道一狐,像是下了一辈子的时间,长长久久,见不到头。不管是心中装有小九九的狐
狸,还是因为感情蒙蔽了智慧的玄灵,到了后来,都为了被命运捆绑在一起的红线,豁出了最后的挣扎。
仅剩不到十丈的时候,天空从不为人停留的,又一次露出了鱼肚白。玄灵早已到达极限不说,就是身后的狐狸,也在
玄灵看不到的地方,暗暗做出了诸多努力。
他原本非常爱惜的尖利指甲,因为抠抓石壁,早已磨得痕迹斑斑,尾巴因为受力过多,伤口又再次裂开,哭泣似的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