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舞长天（一）——乐魔猎手

“殿下。”有人进了安静的屋子。

龙光抬头一看，脸上露出微笑，“绯夜，你不在自己屋里好好养伤，跑来做什么？”

“特地为殿下分忧来了。”绯夜笑嘻嘻地回答。

“哦，你知道的倒多！”龙光面色一沉，语气不善。

绯夜赶紧做个讨饶的姿势，乖巧地说：“我其实知道的不过就是鬼王拒了拜帖，现在殿下还没有想好法子来接近鬼王而已。”

“那你那样子，是不是有了什么好方法？”龙光也不喜欢兜圈子，就直接问道。

“现在猜测再多，也不能知会鬼王的本意。无论如何，都要让鬼王开口。”

“说了等于没说。”龙光摇头。

“我说的让鬼王开口，也就是直接找到鬼王本人，跟他谈谈。”绯夜补充说。

龙光睁大眼睛说：“你想擅自进入鬼王宫殿？你胆子好大！就连天帝见鬼王也要先递拜帖。你不要命了么？”他站起身在屋子里负手踱了几步，连连摇头。

“那殿下如何能接触到鬼王？”

龙光一时语塞。过了半天，他才缓缓地说：“不成。”

“比起明着递拜帖不行，不如暗着去找鬼王本人。”绯夜声音清晰，“说明来意，想来鬼王不会把我怎么样。谈得好了，自然是好，谈得不好，大不了把我打一顿。再说背后还有殿下您和天帝呢。”

龙光低头思索，又问：“你有几分把握？”

“殿下指的是进鬼王宫殿，还是摸清鬼王底细？”

“我也不知道。我希望你能顺利进入鬼王宫殿，鬼王底细能摸到几分便是几分，最后要活着回来。”

“属下遵命！”

两天后，龙光站在窗前望着窗外那一片旖旎春色，思忖：绯夜应该进了鬼界吧。嗯，希望他能一帆风顺。不过他与鬼族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灰蒙蒙的天空，若明若暗，正如绯夜的一身灰色长袍，毫无亮点和新意。绯夜看着鬼界都城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热闹程度确实与帝都有的一拼。但是这些一看就是鬼！

有的人与旁人兴高采烈地交谈，说到兴起脑袋会突然掉下来，那人用手接住安回去，脑袋安歪了，拽下再安。有的人吃东西，吃着吃着，嘴巴一下子裂到脑后，露出满口细小的尖牙，恰似开了口的钱袋。那还是些长相比较正常的，另外便是一些长相与魔兽媲美的。比如前面那家包子铺的河马脸掌柜，右手边灯笼店沙鳄嘴小二。

晃了半日，找家客栈暂时落脚是王道。

抬头一看，“龙来楼”三个鎏金大字龙飞凤舞。

进了龙来楼，发现这店是前面酒楼，后方客栈。绯夜摸摸钱袋，很鼓，于是订了一间房，又在前面临街找了个位置坐下。

果然是鬼界酒楼，连菜名也透着鬼界特色。绯夜盯着菜谱琢磨，酒磨心肝？猪肝泡酒么？醋酿眼珠？不会是糯米肉丸吧？红烧三刀肉？是红烧肉吗？还有一堆更加诡异血腥的菜名，绯夜见了有点烦，保险起见，叫住小二直接要了几个馒头加咸菜米粥。

那金鱼眼小二投给他一个鄙视的白眼，磨磨蹭蹭上了菜。

这馒头不会在我的胃里变成石头吧？绯夜一边咽着散发着酸味的馒头，一边恶寒地想。

好不容易甩掉九宁那个爱哭鬼了，如果他真的跟来了，还确是个麻烦。接下来就直接去鬼王宫殿么？要是触怒鬼王，可怎么办？甩出上界特使身份？不知道他买不买账？要是不买账，龙光还真能为自己出头么？绯夜露出一丝讽刺的笑。

自从离开师父，离开魔月森林，混迹于上界，他就越来越不像以前的自己。慢慢开始揣测起周围的一切，还有人心。还有慢慢藏起自己的心，也许是害怕受到伤害吧。

人总是会变的，他老气横秋地想，眼前仿佛出现一张冠玉似的脸。

美丽的龙光殿下，你也是个不错的人。但是作为天帝之子，五殿之一，凡泉部校尉，你受到的束缚太多。你就算不想循规蹈矩，也脱离不了既定的轨道。

绯夜自嘲，还说人家呢，自己现在算个什么？

他默默看向窗外如织人流，喝下一口无味的稀粥。

我喜欢你，但是我现在只能远远望着你，不知什么时候能站到你的身边。

此时天空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暗红，带着腥味，在石板路上汇成粗细不等的一股一股，好似杀戮后拖走了尸体的战场。行人或快或慢散去，街道上很快只剩雨声。

雨不急不慢地下着。到了后半夜，雨停了。绯夜从行李取出一件黑色劲装换上。

怎么看怎么就像夜行衣呢？穿夜行衣的上界特使？绯夜嘴角抽搐。

凡是宫殿基本都是院套院，院子里有很多房间，里面住着很多人。上位者会拥有最多的房间，比如鬼王。

绯夜蹲在王宫的某个屋顶上四下观望，到底鬼王会住在哪个房间，或者说是宫殿呢？要不抓个宫人问问，声明一下我是特使要求见鬼王？不行，哪有特使不走前门，从天而降的？思索再三，还是找个宫人问问，大不了问完灭口。

他在一处最暗的角落敏捷跃下，双脚犹如小猫的肉垫，不发出一丝声响。他看看四周，确定自己的位置是在一座宫殿旁边的游廊尽头。宫殿里一片漆黑，殿外远处一盏盏泛着浅绿色灯光的宫灯，宛如一朵朵沉默的萤火。走了几步，调整一下方位，视野里仍是一片昏暗。没有声音，没有宫人，也就是一个鬼影也没看见。

他心里升起一股无法形容的诡异之感。

这座王宫里弥漫的死寂，沉静在黑暗中无声地靠近他，抓住他，缠住他。一时间，他觉得眼前盲了一般。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个洞，漏进无法诉说的绝望与哀伤。

他慌忙靠上身后的墙壁，紧紧揪住胸前衣襟，心里很难受，难受得快要哭出来。就着那样僵硬的姿势，他半天不动不动。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缓过气来。暗自吃惊，他其实很少会被环境所影响，即使是独自在魔月森林面对魔兽，黑暗与恐惧只会在最初的时候出现，随后勇气与兴奋会很好地填充剩下的时间。

一定有什么我没有注意到，绯夜再次环顾四周，宁静如常。此地不宜久留。初次打探完毕。

20.往生河（下）

黑色真是个包容的颜色，当他回到客栈房间清理衣裳时想。劲装上面不知在哪里蹭了些雨水，透出隐隐的血腥味。

此时外面的天空微微亮。

他把换下的衣服卷成一团放进床底，待到晚上再扔吧。接着便钻进被子闷头大睡。

虽然他很想好好睡一觉来减轻身体的疲倦，包括黑眼圈。但是心里还是有什么放不下似的，于是在邻近中午的时候就起床了。眼眶下还有着淡淡的青色，他用湿帕子敷了半天，总算不太明显。

龙来楼生意兴隆，他好不容易找到个位置。其时旁边已经有个人。他看了对方一眼，五官鲜明，身材匀称，在一群古怪的鬼界众人里算得上是很出类拔萃的。

那人示意他可以在身边的位置用餐，他点头谢过，依然叫了前一天的馒头咸菜米粥。

一边享受简单的午餐，一边竖起耳朵听八卦。

“今天的往生河畔不知会是何等盛况？我真是等不及了。”

“那当然是一江尽花火，哈哈，去年我就收到了好多花灯。”

“你又在吹了，你收的还没有我的多！”

“不信么？咱们这几天比一比，看最后谁收到的灯多。”

“今年肯定是更热闹，嘿，你们说，今年鬼王会不会出现在灯会上？”

“你又在说笑了。鬼王已经几百年都没有出宫了，当然不会出现在灯会上。”

“哎，可惜了……”

灯会，往生河，鬼王……绯夜咬着筷子想，鬼王几百年没有出宫，那昨天晚上本尊就应该在宫里，为什么没有动静？要是他老人家能在灯会上出现，我不是也省了功夫探王宫么？一想起那个死静的地方，绯夜不禁一阵心悸。

“这位兄台，你知道灯会是什么吗？”他转过头问先前的那个人。

对方似乎稍稍吃了一惊，不过很快便笑了起来；“你是第一次来都城？”

“也不是，只是我每次来的时间都比较短。风俗什么的都不是很懂。”绯夜一副很遗憾的语气。

“哦，那难怪了。灯会是都城一年一度的节日。也就是每年的今天起连续三天，鬼界之人会在往生河边收到活着的家人借河水飘过来的花灯，他们自己也会在河中放上自己写好的花灯——当然活人是不会收到的。”

“听起来很有趣，哎呀，有机会我也去看看。”绯夜歪着脑袋说。

“灯会的第一天是最热闹的，你不妨今天去看看。”

“兄台说的是，只是在下想请兄台指条路，哎，来了这么多次，对都城还是不太熟，真是惭愧。”

“我今天也要去往生河边，不如同去好了。另外你叫我若水便可。”

“若水，在下绯夜，初次见面，请多指教了！”绯夜拱手。

若水是个当地人，而且是个很棒的当地人，绯夜想，因为若水对鬼界的熟悉程度超过他的预期。无论他提出什么问题，若水基本都能解答，呃，除了鬼界上位者的私生活。

当他俩来到往生河畔的时候，宽阔无声的河面上已经漂浮着无数形色各异的花灯，灯里的蜡烛燃着微黄的光。黑色的河水在夜空下显得更为阴沉，河水流动的速度很快，但是花灯的速度却很慢。河边很多人，但是没有很大的喧哗，不时的交谈声也是低低的，听不清。还有人在岸边模模糊糊地唱着歌，绯夜凝神听，还是模糊。

他看到很多不同的名字，还有许多长短不一的话。他随意捞起一个花灯看。“坠儿，娘亲很思念你。”黑字一笔一划，纤瘦稀疏，在闪烁的背景里浓浓淡淡。

绯夜放了回去，问一旁沉默的若水：“若水，找到你的花灯了么？能给我看看么？”

若水端正的脸在灯光中没有表情。“我没有花灯。”

绯夜愣了愣，难道是他没有双亲和兄弟姐妹？也太惨了点。于是安慰道：“可以自己写个花灯嘛，你看很多人不是也写花灯么？”

“我从来不写。”

“哦……呃，没关系，看看就行。我不是也不写么？”

若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这条河很长吧？”绯夜看着似乎静止的河水突然发问。

“这条河贯穿整个鬼界，也是鬼界唯一的一条河流。”

绯夜摸着下巴说，“既然它叫往生河，那么也就是能够让鬼界的人转世重新活过吧。”

若水没有回答，摇曳的灯光在他清淡的面孔上半明半昧。绯夜只当他可能是伤心了。谁没有个前尘往事？他暗暗苦笑，师父，溟罗，活着的人都不在我的身边，那些已经死去的人更是遥不可及。

美好的事物宛如河水中漂浮的花灯，在未知的未来里慢慢沉下去，沉下去，再也捞不起来。

“那不一定。”若水乌黑的双眸有如一汪深潭，他定定地望向河水流去的方向，身体静止仿佛木雕。时有微风，也吹不起他的一点衣角。

绯夜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不经意地说：“往生河这么长的一条河，不知道这条河的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从人世来，往人世去。”若水的声音平淡无波。

“你说的怎么好像偈语？”绯夜哈哈一笑，“不过说的也是哦，生了之后死，死了又可以生。生生死死，如此循环，倒是天理。”

他凝视着奔流不息的河水，问：“不知逆流而上却是如何？”

“你想逆流而上？”若水眼里的惊诧一闪而过，随即笼上分辨不清的神色。

绯夜心想这不过是个很简单的问题吧，于是说：“也就是想想，你别当真。”

“但愿你只是想想。因为逆流而上，往生河的源头将成为撕碎魂魄的风暴。”若水捡起一颗小石子往河中一弹，一朵灯花瞬间熄灭。

有趣啊，绯夜转动念头，这位鬼界老兄真是见多识广，莫非他去过往生河的源头？

想到这，他开口说道：“有机会远远看一眼就行，像我这种乡下人总是什么都想瞧瞧，若水可不要笑我啊。”

若水微微一笑，“那你可要在都城多待些日子了。”

21.莲花（上）

绯夜似乎忘记了来鬼界的目的，反而与若水终日一起游玩。看过往生河的凄凄花灯，逛完琳琅满目的大小商铺，走过莺声燕语的秦楼楚馆，吃遍眼花缭乱的美食糕点。

“若水，这鬼界真不错~”绯夜一边舔着爆炸牛舌，一边啧啧称赞。

往生河畔有许多穿着花花绿绿的小孩在大呼小叫地放风筝。昏暗的天空下，同样花花绿绿的风筝在无风的空中自在飞舞。

若水望着快速流淌的往生河水没有回答。

接触多了，绯夜觉得他这个人有时候是有问有答，有时候却是一言不发，像被摸了逆鳞，沉默下仿佛隐藏着未知但随时爆发的怒火。绯夜当然知道顺着毛摸。可是有时候自己确实摸不清对方，也许是我观察不够？绯夜疑惑地想。

与若水约了再次见面的时间，绯夜从行李找出了一件新的黑色劲装。

殿下真贴心哈，衣服倒准备得齐全。只是那个古怪的宫殿黑魆魆的，见不到半个鬼影，叫我有点头痛。哎，再去试试，不然可没法交代。

绯夜很容易就找到了上次降落的地点，虽然之前他也想过是否要换个新的地点降落，但是安全第一，至少在第一次降落的地点他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依然黑暗沉寂，绯夜嗅嗅空气中烛火的气味，很淡。较上次那场红雨之后留下的血腥味，这个气味算是比较明显的。心头的难受也比上次好了点，他决定速战速决。淡绿色的宫灯一盏盏似在指路，绯夜嘴角弯了弯，靠着这宫灯走应该不会太错。

宫灯的灯光在黑暗中照明的范围极为有限，也许是太微弱了，或者说是这王宫里的人都是瞎子？绯夜不无恶意地想。沿着一路宫灯走过去，四下仍是静寂无声。

绯夜心里的忐忑逐渐沉重，直到他看见前方的光亮。似乎穿过了一条长长的漆黑的甬道，静得只听得到自己轻微的呼吸，眼前豁然开朗。

在看见眼前景象的那一刻，他的内心似乎被什么东西打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冲到喉咙，却在唇齿间消弭殆尽。

仿佛一座宫殿大小的莲花池塘，在浅蓝色的雾气中向他展现清淡的笑颜。一朵一朵正在绽放，含苞待放的莲花如沐雨露，羞涩矜持扬起娇柔的脸庞。半是粉红的滋润，半是莹白的水嫩，犹如美人半掩轻纱，露出夜下初妆。挤挤挨挨的莲叶翠色欲流，不断滚下晶莹的露珠，好似一颗颗泛着蓝光的透明珍珠。

像是被什么所蛊惑，他缓步走上前，伸出手指，想要触碰一颗欲坠的露珠。

“你是何人？”一个冷淡的声音在背后突兀响起。

这一声对魂游天外的绯夜不啻为晴天一响雷。

绯夜在那一刻深恨自己，为什么突然忘记自己的来意？在迅速调整了一下神色之后，他慢慢转过身，再躬身行礼。

“在下是上界凡泉驻军军部派遣来的特使绯夜，特来拜会鬼王陛下。”他恭敬地说。

“没有拜帖的特使夜晚到访？”

那个声音宁静舒缓，带有一种上位者惯有的威严。也让绯夜联想起黑不见底的往生河河水，平静之下急速地流淌。

绯夜稳住心神，一字一句地回道：“凡泉驻军军部已经数次呈递拜帖，诚意可见，可是鬼王数次拒绝而无任何理由。军部校尉不得不派遣在下作为特使来鬼界拜见鬼王，如有冒犯之处，还请鬼王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