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他要做什么,听到这番言论,却让我哭笑不得。
莫说这里不会有野兽,就算真的有野兽,身为鬼,我倒是安全得很,而且第一个吃掉的也应该是活蹦乱跳血气方刚的你,想不到,你居然会傻到一马当先站在我前面……
我心里一直认为,要保护别人,首先要学会的,是如何保护自己。而如今,站在这个纯朴自然的傻气少年的身后,我只能是微微摇头,但是心底却是笑着的。
走进山洞,自是另一番天地,少年少不了要激动一番,到处走走看看,最后指着不远处的茅草屋说:“那里有间屋子,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就住在里面?”
点头。
没错,他就住在那里。
心口莫名一疼,我捂着胸口,觉察不到
心跳声,才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心跳声了……于是,开始嘲笑自己出现幻觉,我连血液都没有,怎么还会有心。
可这股难耐的痛楚又是从何来?
缓步靠近,推开房门,出乎意料的,屋内竟然空无一人,眼看杂放的野草,我知道他并未离去,于是回头对萧北辰说:“他可能出去了,我们在这里等等他吧。”
少年点头应允。
他出去了,可……温柔呢?
在屋内休憩半天仍未见半个踪影,萧北辰有些急躁,耐不住性子开始四处转悠,突然间,我看见他停在一处坟墓前,便慢慢走了过去。
“这是谁的坟?”萧北辰好奇地问。
轻轻一笑,我指着自己:“当然是我的。”
“啊?”瞪大双目,不可置信地指着我。
忽然,一个黑影出现在我身后,以电光火石之势向我袭来,同样觉察到的萧北辰立即戒备万分,如临大敌地摩拳擦掌。
下一刻,那个将我活活扑到在地,满脸脏兮兮还哭得一塌糊涂的男人,双手死死抓住我的衣襟,将头埋在我胸口,泣涕涟涟,一个劲地喊道:“临临!”
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怎料身上的男人死活也拉不开,见他哭得天昏地暗,白白糟蹋了那张俊脸,于心不忍,便伸手替他擦擦哭花的脸,谁知他哭得更厉害了,一双被泥巴弄脏的手使劲抓着我的胸口:“临临,坏!”
诡异的情形使得萧北辰摸不着头脑,他一面望着我,一面望着死死钻进我怀里的男人,好半天才开口:“尚临……他是谁?”
“他叫温柔。”心疼地抱着一直哭嚷着的男人,被我抱住后,他明显安分许多,可是依旧哭得难看。
少年若有所思,盯着扒在我身上的男人,沉默。
熟练的为温柔擦干净脸,顺便帮他洗了个手,看这指甲黑的,不知道又去哪里玩泥巴弄的。小心翼翼为他洗干净之后,我端水出去,可温柔一把圈住我,不让我离开。
“温柔乖,我等下就回来了。”我说。
不说还好,温柔一听我这么说,立即生起气来,他不顾我死活似的大力收缩手臂,眼眶红润,泪珠儿在眼里不停打转,他撅嘴说道:“临临,骗人……”
记得那时候,傻傻的温柔跟在我后面不停哭喊,即使跌得浑身是伤也要来找我,可我根本没有理会身后声嘶力竭的哭喊,他呼唤着我的名字,他望着我,然后,我决然离去。
慢慢将手中的水盆放下,我转身对着那双氤氲委屈的眸,轻轻反抱着他,我说:“对不起,温柔,不要难过,我不会再骗你了。”
原本下定决心离开的人,一旦见面,又再次变得难以放手。
“临临……”温柔小心翼翼摸着我的脸,眨眨眼,然后将头埋在我胸前,不停在我怀里扭动,似
乎开心得很,“临临,抱抱……”
我是拒绝不了温柔的,尤其是这样在我怀里撒娇耍赖的温柔,没多说什么,立即收紧双臂,让他靠着我,温柔舒服地冲我笑了笑,死抓着我的手依然不肯放松,倒是快乐。
不过,萧北辰的表情似乎不怎么好,他从一开始就盯着我和温柔的一举一动,等温柔安静下来,他才张口问道:“尚临,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我和温柔的关系么……
苦笑出来,我望着萧北辰,他眼里强烈的求知欲刺激了我,低头,眼下的温柔也正眨眼望着我,然后我望向窗外,停了很久,我说:“我跟他……一言难尽。”
一言难尽。
说不清楚的关系,错综复杂的纠葛,当年我杀了他心爱之人,他能毫不犹豫杀了我,而他亦抱着我死去的身体为我变成如今这般痴傻模样,不清楚自己是以怎样的心情面对他,我只知道,现在有他在怀里,感觉很满足。
卑微的,却是真实的。
从未得到什么的时候,这个人就融入我的呼吸,清晰的出现在懦弱微小的我眼前的,纵然只是一道不属于我的光,我也忍不住伸手夺走,想弥补我生命中缺失的部分。
很努力的,那时候只是希望,他能看到我,能看到一直匍匐在他身边的我,但是结果让谁都不好过。
可是,我不曾后悔。
因为,温柔现在就在我怀中,过程痛苦我不管,只要现在没有缺憾,人生便是完整的,我所的就是对的。
没有人可以否认我。
静静地告诉萧北辰这一切,我的声音没有太大起伏,仿佛是在描述他人故事一般,而对面的少年幽幽低头,不断摩擦着手掌,然后他抬首,小声地问:“那……你是为他而留下来的么?”
淡淡地摇头。
看萧北辰略微震惊,我抱紧温柔,解释道:“我留下来不为任何人,只是为了自己。感情给自己的羁绊太过沉重,我已经承担不起……你知道,我是个鬼魂,留存下的只剩一些活着的记忆,那些并不是真正的感情,只是记忆。而且,我的身体也不允许我拥有那些七情六欲,我不想害人……”
所以,我是没有资格爱人的。
理性地去看待事情,便不会庸人自扰,我自然清楚自己的身体会不自觉地吸走他人阳气,所以我从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多久,而那个地方,也不会允许我停留很久。
往来于尘世间,我更像漂泊的林间微风,悬挂高空的孤星,甚至于无根浮萍,没有什么值得留恋,该放手的我早就放手,而且是以极致痛苦的方式。
“临临。”温柔见我跟别人说话,有些不高兴,用力摇晃着我,想引起我注意。
正当此时,门被缓缓推开,进来人背着一篮子草药,那被毛发遮住的脸颊
,显得蓬头垢面可怕十分。他望着我们,我也望着他,仔细看去,先前离去之时他腿脚上的伤,已经好了,他如今行动自如,并无大碍。
我硬生吞下口中的苦涩,微笑着,呼唤他的名字。
“温玥。”
温玥。
光想到这个名字,灵魂就会开始疼痛,破碎的裂痕犹如崩裂般,将我一切幸福都撞击得粉碎,而那些幸福的碎片,就如同死去那天,看着这个名字,我开始学会安慰自己,开始学会欺骗自己……
你不曾离我而去。
你一直在我身边。
靠近他,身体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他,只想靠近他。
走到温玥面前,可他明显躲闪我的接近,声音带着厌恶而冷漠,只见他毫不客气地对我说:“尚临,你怎么还敢回来。”
仿佛被火烧到一般,令我霍然惊醒,僵持而生硬地收回已经快要碰触到他的手。
尚临。
对,我现在是尚临……你不认得我。
你不认得我了。
见我不说话,温玥微微愠道:“不说话就离开,这里并不欢迎你。”
是么。
不欢迎我。
这里……真的不欢迎我么。
苦笑。
倒是温柔反应最大,从后面大力跃起,双手死死扣住我的肩膀,反身将我按在他怀中,冲着温玥就是一阵龇牙咧嘴,他生气地勒着我:“临临,不走!”
“没出息!你……”突然的,温玥的声音卡住了,他惊诧不已地转眼望向温柔床头,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里只安静地躺着一块丑陋的石头。
见我依然现身,温玥显得大惑不解,稍许时候,一直沉默在后的萧北辰终于忍不住上前作揖,道明我们的来由,以及请求他出手相助。
然而,温玥看了看我,冷脸一摆,说道:“我凭什么要帮你们。”
脾气依然是这么坏。
等了他两天,萧北辰早已是气急败坏了。
我很清楚,温玥说不帮忙,就肯定不会帮忙,不论你再如何恳求,他同样是无动于衷,不愧师从“见死不救”的怪医江离,连性格都这么像。
别人对他没撤,我不能就这样败下阵来,就算不为了自己,我还要考虑那些中毒甚深的人,算算,已经没有多余时间跟温玥耗,我必须靠自己的力量逼迫温玥帮忙。
趁夜,直接冲到温玥房间,我一把抓起他的衣襟,根本不允他发话的权利,我强硬而简洁地说:“温玥,我也不想跟你废话,跟你做个交易,这一次你若帮我们,我……就告诉你那个人在哪里。”
明显的,感觉他的身体颤动了下,他反手抓住我,试探性地问:“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连带着笑意,我自己都说不清楚这种感觉,在他耳边,字字清晰地念道那个曾经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尚子文。”
11、温存
花凋零的时候,那抹馥郁的芳香,沉睡在老去的泥土中,渐渐带来遗忘。
入土为安,这本是我心中所想,也许我已不能在平静的不起波澜的记忆中回头,不会再提起往昔感叹。或许是我自私,当我面对自己的坟茔,面对活着的灵魂,我忍不住亲手打破这静谧,荼毒回忆,翻起他与自己的创伤,使其永远不能沉睡。
望着隐蔽在垢面下偶尔隐现的水墨色,他震惊而颤抖抓着我的手指,冰凉的,有力的,战栗的。
他说不出话。
过去他转身时的悲痛随着汹涌的思绪重现心头,自然而然的,报复的念头联翩浮起。我像一个引诱世人欲望的恶鬼,甩开他的手,退后两步,望着温玥,我冰冷而轻声地说:“只要你答应,我一定告诉你,毕竟,你耗费半生等了这么久,不是么。”
你等了这么久,是时候知道你的等待不过是一场衰败的梦,于是我开始遐想,等利用完你之后,我要告诉你,你等的人永远不会来,你永远也得不到他的原谅,你的欺骗已经铭刻在他心里,成为他血液里燃烧着的,辛辣讽刺的永恒。
是的,我要告诉你。
我决定的,源自无法抑制的冰冷。
微微一笑,我再次低头望着温玥,态度温和:“怎么样,与其漫无目的的等下去,倒不如帮我们一个忙,否则我想你等到死,也绝对等不回来他。”
许久,一直一语不发的温玥突然抬头,盯着我,问道:“你……你怎么会知道他?”
“我跟他很熟。”轻松的耸肩,“做鬼的时候去过很多地方,恰好见到过他,听他说了很多事情,才知道你们……你们认识。”
仅仅是认识。
“他还好么。”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力道之大,令我一时间无法动弹,只得对上他那抹焦急而隐约的眼眸。
身为鬼,我要脱身是很容易的,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离开他的桎梏,而他顺势抓住我的手腕,无法逃离。半眯着眼,我带着报复的快意,笑道:“我好像没有必要一定得告诉你吧?况且,他是好是坏是死是活干你何事,你以为自己是他什么人,你以为自己对他很重要,还是你以为他想见你么……”
带着满满的残酷言语,不知为何,我居然会想伤害他,那么深刻,那么难以抑制。
“我答应你的条件。”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大概是刚才的话令他有些难受,他撇过头,望着房间一隅,可温玥的声线倒是没多大改变,他缓缓松开紧握住我的手,垂落在腿边,“他不想见我,没关系,我只要他的消息……我只要知道他的消息就足够了。”
只要消息。
你凭什么说这么无辜的话,凭什么摆出如此落寞的表情。
暗地嗤笑一声,返身离去,走出门外,却不想温玥跟
在身后,我走停,他亦走停,如此这般,走了大约半柱香时间,我实在忍不住了,于是回头朝他低吼:“跟我做什么,回去睡你的觉!”
晚风习习,却不寒冷。
见他上下打量着我,不时疑惑,不时思考的表情,我开始不耐烦,最后那个男人终于开口:“我很疑惑你是怎么成形的,我记得之前,你不碰不到天石的时候就会消失,可现在居然不用依靠那块石头就能现形,这到底……”
“你不是很清楚么。”微笑颔首,我提醒道,“是你告诉我吸取阳气得以维持身形,我做到了,用活人的阳气来维持自己,也渐渐成了人形。”
尖酸的语言,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依然笑了笑,事不关已地说:“话说回来,我还得感谢你呢……”
说到一半话,脸上就生生挨了一拳,不用多想,我知道那个愤怒的人是谁,慢慢将被打偏的下巴扭过来,我轻松地耸肩感叹:“你以为我会有痛感么,温玥。”
你以为我会痛么。
愤恨的,他单手揪起我的衣襟:“本来以为你离开是不想害人,可没想到……你居然真的会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你不怕遭天谴么!”
天谴。
说得好,我自会遭到天谴,只不过,有一点谁也不知道,其实众人口里所谓的天谴,从一开始就没离开过我。
它环绕在我身边,一天天磨掉我的生命,疯狂而慵倦的生命经不起枯萎,于是我失去彬彬有礼的举止,我失去未来的操劳与悲怆,我甚至失去一个属于我的凄凉的黄昏。
因为,我已经不复存在。
不存在,就无所谓惧怕那些无谓的天谴,更不会惧怕自己的所作所为。带着无赖的意味,我笑着冲温玥说:“不管什么伤天害理,总之,我的目的就是让自己活下去,而且,我从不觉得愧疚。”
“你觉得自己心安理得?”黑着脸,他这么问我。
什么叫心安,什么叫理得。
自己认为是对的,就是心安理得,不要怀疑自己,不要选择一味地听从他人,因为他人不是自己衡量的标尺。
觉得正确,不要去怀疑,纵使错了,也让他错得有自己的风格,一错再错,死不悔改,谁说不是一个境界。
大力点头,毫不迟疑的。
当然,我的做法似乎让温玥很不高兴,举起拳头要再次袭向我的时候,突然出现在背后的萧北辰立即制止了温玥,并一把将我挡在身后,满脸愠意地瞪着对面,空没于黑暗中微微露出的人,而仔细看看,对面的人,更像是朦胧的幻影。
少年毫不闪躲,直面温玥,腰板挺得老直,他缓缓回头表情有些狰狞:“他欺负你了是不是?”
我没动声色,少顷,他自顾回头,怒意冲冲的话语仿佛烈火一般极为迅速地烧向温玥,指
着我,他说:“你们说的我都听到了,至少在我眼里,他没害过人,虽然他嘴里经常用这个来吓唬人,可他所吸取的都是人家临死之前那点最后的阳气!况且,尚临做了什么你也没资格过问,更没资格动手打人!”
打人?
忍不住捂嘴笑了出来。
正在气头上的萧北辰呆呆回头,目光中充满不解,我轻轻拍着他的脑袋,拽着他的衣袖,示意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