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正秋摇头:“不能。上次卫生员给大家验血,你是A型,都写在帽子里了。”见张胜一脸迷茫,他又画蛇添足的补充了一句:“输血得遵循一定的规律,打个比方说我可以给你输,但你不能给我输。”
正是这句话让张胜再度陷入沉郁,直到探视结束他还依然拧着眉毛。负责驾驶那辆收缴过来的吉普车的警卫员进来请示第三次的时候,张胜才从椅子上站起来,准备离去之前他又再三叮嘱于正秋要好好休息,另外如果小方偷懒,就替他狠狠的教训那小子一顿。
“我可走了,得了空再来看你。”
最后他伸出手,想要去拍于正秋的肩,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摆在以前无比自然的动作,到了这会儿竟困难的让张胜额头上都冒出了汗珠。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忍住没让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顺着另一个方向去。
“你没事儿吧?”于正秋疑很惑。
张胜的脸突然红了,他猛地抽回了手,头也不回的冲出了病房。
拾贰、酒后真言
临时搭建的露天营地燃起了篝火,101团的庆功会开始了。
说是庆功会也许并不确切,没酒没肉,甚至没几样能下肚的事物,简直有些寒酸。但这丝毫没有影响战士们的情绪,上千号人围成好几个大圈,天为盖地为舆,五音不全的歌声也能喊的响彻天际。
“弟兄们!”张胜猛地吼了一声,跳上一块大石头,“都给我拿出点劲头来!”
“是!”几千个声音同时炸起来,一时雷声滚滚。
张胜双手叉腰笑的无比张扬,意气风发的扫过全场:“今天!啊,今天!我们为什么要聚会,你们谁能给老子讲讲!”
下面顿时像炸开了锅,你一句我一句,谁的声音也盖不住谁,千千万万的人在齐声呐喊,似乎只有呐喊,才能表达他们这时候的心情。
“行啦!都给我闭嘴!”张胜笑着骂了一句,胸口像是有什么在翻腾,顷刻就要喷薄而出:“其他的我不想听!爽快点!就给我来三个字!”
整个营地突然安静了下来,只听得见篝火噼啪。片刻之后,一个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像一道闪电撕破夜空,紧接着,声音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毫无顾忌且蓄满力度,震得大地微微颤抖。
胜——利——了——
张胜不无得意的大笑,天上的星光仿佛都融入了他眼里,在这一刻他简直目空一切:“这次淮海战役,咱们1纵可是立了大功的!党中央都发来贺电了!那你们谁来说说,这1纵里的头功又该是谁的呀?”
“101——”下头又是一阵平地惊雷。
张胜满意的点头,带着巨大的骄傲看着他的兵们,这时候他们就是他的全部,这个战场就是他的世界,他仿佛就是为了这样的时刻而存在的。
“回答的不错!”张胜的眼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了站在他身后的那个人身上。
那个人自然就是于正秋,今天他刚刚从战地医院正式归队。
“可是咱们啊,还有咱们自己的一件大喜事!”张胜乐的简直合不拢嘴了,看向于正秋的眼光也格外温柔。“你们说说是什么呀!”
“于政委回来了!”这一次声音意外的整齐,无数双明亮的眼睛朝于正秋望去,其中最亮的一双还特意凑了过来,张胜一伸胳膊把他拉上了那块石头。
于正秋不习惯这样热烈的场面,脸一下子红了,他悄悄的捅了张胜一下,说:“行了,意思意思也就够了,都少说两句吧。”
“说什么呢?”张胜笑嘻嘻的看着手足无措的于正秋,“你大点声啊,别蚊子叫似的,我听不见。”
于正秋瞪了他一眼,附在他耳边重复了一遍,话还没说完张胜就使了个坏,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还哈哈大笑:“怎么还当真了,逗你玩呢!”说完不也不给于正秋反应的时间,一个闪身跳下去,开始死命的往人群里扎,于正秋这才醒悟过来自己被涮了,跟着也跳了下去。
战士们一看首长都开始疯了也就没了顾忌,你踢我一下我锤你一拳,很快扭成了一团一团,尽情玩闹,享受着胜利带来的狂欢。
全团人就这么疯疯癫癫的折腾了大半夜,直到月上中天,炊事连的老李才带着师部奖励的几十坛白酒姗姗来迟,这一下更加闹翻了天,不等上头指示,已经有人端起了坛子灌了个痛快淋漓。
于正秋酒量很浅,又是大病初愈,实在喝不了多少。看着许东城抱着坛子跌跌撞撞的过来,于正秋头立刻大了好几圈。
“于、于政委……”许东城的酒量自然也不怎么样,这会舌头都大了,“咱们……呃,是我……啊,我……我代表一营的弟兄们敬、敬你一杯!”傻笑了一阵,又加上了一句,“这一杯你可一定要喝……不喝,那就是瞧、瞧不起我们!”
话到这份上,那自然是不喝也得喝。
“好,这一碗,敬一营的战士们!”于正秋也不推辞,接过茶碗就是一仰脖子,看的张胜一阵心惊胆战,悄悄把他拉到了一边,问道:“你……能行吗?”
于正秋喘了口气:“难得大伙高兴……一两碗还是可以的。”
但这样的场合往往不是一两碗就能解决问题的,许东城不过是开了个头,接下来几个营长教导员轮番过来敬酒,于正秋才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不喝吧就是厚此薄彼,喝吧又没那个量,两大碗灌下去脸上就开始发烧,一个脑袋都能看成两个。张胜倒是来者不拒,几大碗下肚就更加肆无忌惮了,再有来敬于正秋的也都让他抢了去。
“团长,你……就这么心疼咱政委啊?”几个营长里属邱云喝的最多,一个趔趄差点栽张胜身上。
“你懂啥?”张胜端着茶碗,眼睛开始发直,“我这条命,就是你们政委的,从今往后,于大政委一句话,刀山火海,眉头皱一下老子就不算好汉!”
于正秋听了哭笑不得:“只求你别让我操那么多心,我就烧香拜佛了!”
“来来来,政委同志,咱俩也走一个,算我敬你!”张胜直勾勾的盯着于正秋,下面的话却变成了耳语:“我知道你酒量不行,所以就一碗……你要是趴下了我抬你回去!”说完也不等他答话,一口气干了下去。
“……行!今天我也算舍命陪君子了。”于正秋跟着也喝了一碗,倒也爽快,但接着人就开始打晃。
张胜乐呵呵的盯着他:“这会彻底不行了吧?……小方死哪去了?来个人啊,扶政委回去!”
于正秋倔强的摇了摇头,轻飘飘的开始往回走:“不用,我自己能回去。你们也少喝点,要自觉……”
张胜一直看着他走回房间,才转身回到人堆里。
豪情趁着酒兴,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聚会到了后来已是不分官阶大小的胡乱拥抱,人们在大声的歌唱、尽情的欢笑,一直唱到嗓子都嘶哑,笑到眼泪流出来。
张胜喝的很多,他很久没有喝的这么痛快,这种酣畅淋漓的感觉让人怀念。当他跌跌撞撞回到房间的时候,外边的营地也早已躺倒了一大片。他看着那些年轻的面孔,带着一种忧伤的开怀。这样的醉酒,对他们来说更像一种发泄。当一个人的心里装有太多的爱太多的恨,太多的希望太多的悲伤,他就会选择这样的发泄。
推开门,里面一片漆黑,借着屋顶缝隙中的月光摸到床前,张胜突然发现上面还躺着一个人。
是于正秋。
他犹豫了一下,费了老大的劲才明白过来,八成是于正秋走错了房间。不过这样也没大关系,凑合躺会也就行了,毕竟大家都是男的……
于正秋的睡相很斯文,即使喝的不省人事,仍然保持着安静的姿态。张胜就随便的多,往人身边一歪也就睡下了。于正秋的脸微微向外侧着,正好就贴在张胜脑袋边上,尽管困意不断的涌上来,他还是忍不住侧头看了他一眼。
他从来没在这么近的距离观察过他。这时候他竟然看得有点痴。他从来不认为男人长的太秀气是件好事,本来吧,一个大老爷们就该是虎背熊腰力能扛鼎,冲锋陷阵马革裹尸才有气魄。像于正秋这种干干净净细眉大眼的小白脸,他向来是很不屑的。
但今天似乎有点不一样,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脑袋被驴踢了,竟然觉得……他好看,而且越看越喜欢,越看越想看。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有什么和以前不一样了。现在只要有一天见不着于正秋,张胜就会觉得浑身不舒服。
他好像突然明白过来,这可能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或许这种感情从他们一开始见面就埋下了根,他曾千方百计的想要砍断,可它反而越埋越深,越长越大,直到有一天他恍然看去,发现它已经长成一颗参天大树了。
脑瓜子像是被千军万马碾过一样,乱哄哄的。他今晚醉的厉害,所以那条他认为绝对不能碰触的界限一下子就消失了。借着酒意,他凑上前,大着胆子在他的嘴边亲了一口。等了两秒,于正秋没有动静,他像是得逞了什么一样,脸上笑出一朵花来。
“唉……你说我上辈子是不是造了孽呀,这辈子怎么就栽在你手上了呢……”张胜感慨万千,“老子还想娶媳妇儿生儿子呢,这下子全泡汤啦……”
于正秋还是不说话。张胜叹了口气,又盯着他的脸痴痴看了半晌,喃喃地说:“正秋,正秋,不管你要不要,反正老张这辈子是交给你啦……”
然后……然后他的头一歪,也没了动静。
张胜觉得这一觉好长好长,还让他逮着机会做了个梦,一个美到天上去的梦。他梦见他抱着那个平时想也不敢想的人,纤弱柔软却骨骼分明,像极他的风格。
突然,怀里的人动了一下,在睡梦中朝他贴过来,这一下天雷勾动地火,他干脆手脚并用,把人缠了个严严实实,他甚至庆幸这个梦能如此真实,无论是胸口火热的温度,还是唇上柔软的触感。
可好梦总是很难长久,朦朦胧胧之间他察觉到怀里的人忽然激动了起来,像是在拼命挣扎。他还想说什么,可一张嘴都让他的嘴给堵上了。反正是在做梦,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不作数的。
“听话,别动……”张胜迷迷糊糊贴过去,啃着他的耳朵,轻轻的说:“算我认命,儿子不要了,这辈子有你我就够了。”
怀里的人像是遭了个晴天霹雳,彻底僵住了。张胜趁机搂的更紧,这一刻他已经想了太久,这时候怎么也舍不得放开。身体也渐渐热起来,一种难以言语的欲望让他伸出手,带着七分渴望三分害怕的去解那个人的扣子。
就在这时小腹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一股强大的力量把他撞开,扑通一声滚下床,摔了个结实。
于正秋一脚把他踢了下去。
张胜一下子清醒过来,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正看见于正秋又惊又怒的脸,这一下犹似五雷轰顶,登时把他劈成了一座石像。
这他妈哪还是梦呀!张胜登时惊出一身冷汗,就像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拔凉拔凉的。
难堪的沉默中,两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敢吱声。
于正秋脸上挂不住,很快就偏开了头,张胜看的分明,他脸都红到了耳朵根。心里莫名涌起一阵窃喜,张胜努力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这再次激怒了于正秋,他难以置信的瞪了他一眼,然后又迅速的低下了头。
张胜很苦恼,他第一次觉得原来说话是这么困难的一件事。
终于,于正秋开口了,每个字都小心翼翼:
“你……是不是做什么梦了?”
“……呃,什、什么梦?”张胜抹了一把冷汗,本能的推脱,“没、没啊……”
于正秋皱了皱眉,艰难的组织语言:“就是……就是那种梦,你是不是把我当成……当成女人啦?”
张胜一愣:“什么?什么女人?没有啊。”
“总而言之,这……这是个意外,意外!我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所以……所以你也不要在意了。”于正秋蹭地站了起来,脸上火辣辣的一阵又一阵,他必须赶快冲出房间,找个地方好好的静一静。
张胜见他要跑,立马急了,冲上去死拽住于正秋的袖子:“你站住!你你你听我说,这不是意外……啊不对,是是意外……不是啊也不对,唉!我他妈都给你绕晕了!”
于正秋越是挣扎,他拽的就越紧,最后他干脆蹿上前,用身体死死把门抵住。“那什么,于……于政委,你听我说……”张胜舔了舔嘴唇,尽可能用着平常的语调,就连每一下呼吸都小心翼翼,因为对面的人,实在受了太大的惊吓,仿佛随时都会崩溃掉。
“我我这个人吧,你也知道,比较直,不像你们有那么多……呃,不像你们那么委婉,所以我就直说了。”张胜努力缓和气氛,并时不时瞄一眼于正秋。还好,他看上去还算可以承受,于是他稍稍的放下了一点儿心。
“以前我挤兑你,是我不对,这一点我已经深刻反省过了!……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我觉得你这个同志,是很好的,真的很好的……好得已经让我放不下了,总之一句话,我就稀罕你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闪亮着光,目光的尽头是心爱的政委红扑扑的脸,他的视线无疑是滚烫的,几乎能把人融化。他就这样饱含深情的望着于正秋,内心比黄河长江还要汹涌澎湃,他觉得他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跟他说,想告诉他他有多稀罕他。这是种带了些许禁忌的感情,他已经压抑的太久,所以一旦决堤,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可惜于正没有给他机会,前一秒他还震惊的摇摇欲坠,下一秒他就变成了离弦的箭。趁张胜沉浸在那样深沉又甜蜜的情感之中的时候,于正秋突然窜起来,一把推开了张胜,像只逃脱虎口的兔子一样夺门而逃。等张胜回过神来,于正秋已经跑得没影了,他呆呆的望着他消失的地方,满腔的热情登时化成了抑郁,他使劲摸了摸自己的脸,闷闷不解的自言自语:“这臭小子,至于吗!老子就这么不招你待见?”
拾叁、沦陷
很多人察觉到了于正秋的异常。他这几天总是心神不宁,像是刻意回避着什么。有一回警卫小方在他身边“咣”的一下摔碎了一只杯子,他竟一点反应也没有,就连团部开会的时候他的意见也少多了,眉头蹙的让人揪心。
许东城对政委的转变表现不解且忧心,他找到了于正秋的警卫小方:“政委这是怎么啦?上回我叫他他也没听见,打我面前走过眼里就跟没我这个人似的。”
小方思索了一下。模棱两可的回答:“政委他……这几天心里有事。”
许东城一挑眉:“有事?啥事?”
小方有点发愣:“这个……我也不知道。”
许东城:“你是他警卫员你不知道?严重失职啊这是。”
小方很难堪,他看上去快哭了:“这……一营长,我真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