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乘风瞪了半天眼睛发酸,只好作罢,仍然声色俱厉地说:“既然你这样坚持,我再拒绝倒是不知好歹了。也罢,给你十天时间,如果你所说的饮食不能使我感觉好转,我就你卖到媚香院去,就是城里最大的妓院。”
家乐一惊又一抖,叶乘风看他脸色变白,得意一笑,又说:“你可以做那些青菜豆腐,但是如果不好吃的话,我是吃不下的,如果吃不下去,还谈什么调理身体,听到了吗?我不能忍受不好吃的东西。”
“是,我会做的。”
叶乘风绷着脸吃早饭,嫌弃地看着面前的白粥,说:“粥是吃不饱的。”
家乐把调羹递给他,说:“早上起来,空腹胃虚,白粥细腻,与脏腑相得,喝过粥后,脾胃温暖过来,血脉也渐渐通了,就可以吃些主食了。前代张方贤说的好:‘煮饮何如煮粥强,好同儿女细商量,莫言淡薄少滋味,淡薄之中滋味长。’说得就是食粥的好处。”
“吃个粥你说了一大堆,看来你读过不少书嘛。”叶乘风脸色缓和下来,喝了一口粥,“这是什么粥?看上去很普通,后味很足也很香美。放了什么特别的东西?”
“这是百合粥,除了加了百合,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是用小砂锅在风炉子上的火口边煮,小火慢煨,不添水不搅和,任它翻滚,这样煮出的粥粘稠软烂,热热的喝下去,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温暖一遍,最是养胃,增食欲又助消化,而且可以排便顺畅。”
叶乘风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又看向小菜,除了几样酱菜,其中一样是黄色的丸状的东西,散发出一种很开胃的香气。
“这是什么?”
家乐答道:“这是姜丸。”
叶乘风冷笑:“我最讨厌吃姜,你却偏偏端上这个,看来不得不吃了。”
夹起一个姜丸一尝,软香带着微辣,很特别。
“这是怎么做的?居然没有姜味。”
“前两天您说喉咙痛,吃姜最有益,我知道少爷不爱吃姜,所以把姜去皮捣烂以淘米水淘洗去味,再以藕粉相和,生姜的辣味被缓和许多而且味道也好。”
还有一碟拌菠菜,浇以酱油醋香油,再加芝麻酱和芥末,很普通,但是很爽口,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可能是火候掌握得好。
几样小菜和白粥叶乘风都吃了,没再说什么。虽然这几样都不是他喜欢的东西,可是他却品尝到了做食物的人的用心,有这份诚心在,不爱吃的东西也变得有滋味了。
家乐一边翻医书,还抽空去善果寺向僧人们学习做素菜的法子。善果寺的素菜在全县都是一流的,家乐找着和家欢相好的小和尚广智,要他想法子弄出寺里最好的素菜食谱。
于是给叶乘风端上的菜肴全是蔬菜豆腐。
第一天。
小葱拌豆腐,炸藕片,拌蔬菜。
叶乘风一脸不高兴:“这是什么破玩意儿?”
“这不是破玩意,是好菜。”家乐站在桌旁给他布菜,“有句俗话叫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这种菜最受那些清廉正直之士的欢迎。据说张载最爱吃这道菜,因为这是清白刚正的象征。”
叶乘风脸抽抽,如果不吃他就成了不清白的人了?
硬着头皮吃下去,豆腐软滑配着小葱的清香,很爽口。
家乐又指着另一盘菜说:“这叫琉璃藕,松脆甘香,爽口开胃。是用鲜藕去皮切成琉璃瓦状,入油锅炸透,凉后涂蜂蜜即成。因为少爷不宜吃甜食,所以我没有用蜂蜜,蘸了椒盐来吃。
据说此菜是包公创制的,他用这道炸藕菜来保护人民抨击权贵。相传仁宗时,包拯任开封府尹,见城内运河淤塞,查知是一些高官权贵为一己之私在岸边建花园,拦河建池栽莲取藕,两岸百姓舟楫不通影响生计。包拯获悉,命人制了炸藕进贡皇帝,皇帝一尝觉得非常可口,于是赐名琉璃藕。于是包拯进言,常食此藕延年益寿。于是仁宗下旨依其意下诏,命府尹疏浚河道挖池栽荷。于是包拯奉旨禁止在河这倾倒废土著人,又发动百姓毁池掘污泥,从此运河恢复畅通。为了纪念包公功德,这个菜也流传了下来。”
听他温润悦耳的声音讲述古老的传说,叶乘风一边听着,不知不觉吃了许多。
第二天端上来的是蕨菜豆米汤,烧豆腐,拌山野菜,拌海带。
看叶乘风一脸嫌弃不愿下筷,家乐把菜推他到跟前,用“你敢不吃试试”的眼神看他,说:“本草所载,蕨菜甘滑性冷,主治去暴热,利水,吃后有清气上升的感觉。”
叶乘风夹了一筷蕨菜尝尝,脆嫩软滑,有一股山野的清香,那种口感不是其它蔬菜拥有的。和煮烂的豆米熬在一起,连汤带菜,又浓又香。
“吃上去索然无味,可是再嚼却有股清香,怎么做的?”
家乐答道:“这是寺庙里的做法,把油烧热,放入烧红的盐,趁滚油腾起火时浇入蕨菜豆米汤,听得吱啦一声响,就可以闻到一股清香了,味道非常鲜美。”
叶乘风又戳戳那盘不认识的蔬菜:“这是什么野草?”
家乐正色答:“这不是野草,这是野芹菜,味道清香,只要加点盐就可以吃,尤其对消渴症者有好处。”
第三天。
“这是金钩挂玉牌。”家乐把菜端上来。
叶乘风好奇看过去,金钩原来是黄豆芽,玉牌就切成片的豆腐。叶乘风脸上直抽抽,黄豆芽炒豆腐还起个这么拽的名字,你不怕闪了舌头么?
家乐看出他的不屑,微微一笑,说:“前朝有个才子叫潘福哥,父亲是卖豆芽的,母亲是磨豆腐的。他虽然家境清贫却勤奋学习,最终考上状元,皇帝问他家庭出身,他知道自己的出身会招人歧视,所以他答道:父,肩挑金钩玉牌沿街走;母,在家两袖清风挽转乾坤献琼浆。从此以后,人们就把黄豆芽炒豆腐叫金钩挂玉牌。”
叶乘风被他说的勾起兴趣,挟了一筷尝尝,香味浓郁,辣而不猛。
“这么普通的东西,经你一做,倒是可口。”叶乘风居然不受控制地开口称赞。
家乐笑眯眯:“昨晚黄豆芽说我的体质就是那样,不可能有出息了。豆腐说你不要自暴自弃,虽然我们很普通,但是经过精工细作,不比鲍参翅肚差几分。一样能上大席,而且更受普通百姓的喜爱。
所以,我用辣椒酱,蒜泥,姜末,葱花酱油烹煮,再加入芝麻酱甜面酱胡椒香菜调入蘸汁,味道更香,也可以添入爆香的猪肉末。”
叶乘风看着他微笑,忽然觉得豆芽也不是多么令人难以忍受,虽然吃起来不怎么好,可是嚼下去会隐隐有种清香和美好的口感,竟是越嚼越有滋味,正如某个人,某个淡泊的人,相处下去慢慢体会,有种说不出的味道,会不知不觉受到吸引。
第四天的菜是萝卜类……
叶乘风不高兴:“我又不是兔子,怎么老给我吃素菜?”
一边用眼神发射“我要吃肉要吃肉”的心声。
家乐接到暗示,也用眼神发出“求我吧求我吧”的信号。
10、冬笋炒肉
叶家山庄的人明显感觉到了少爷的改变,一日不可无肉无酒的少爷居然吃了几天的素菜,戒了好几天的酒,也减少了出去应酬的次数,居然在日上三竿之前起床了。
更令人惊讶的是,少爷的脾气变得好了,五天内累计扔东西五次,骂人三次,掀桌子仅一次,这是前所未有的温柔,看起来饮食疗法真的很有用。
家乐把这一天的食物又端上。
一盘是杂烩山珍,也就是各种菌类,来自云南的各样菌菇,配以青椒大蒜,除了盐不放其它调料,爆炒以后文火一焖,白色瓷盘上配着红菌青椒,看着赏心悦目,闻着喷香扑鼻,吃到嘴里,或润滑,或鲜脆,入口鲜香,其中滋味不是鸡鸭鱼肉可比拟。
还有一盘是冬笋炒肉丝,加韭黄木耳,临起锅加一勺上好黄酒,很简单的家常菜,但是家乐一讲故事又让它变得不寻常。
“南宋林洪说笋贵甘鲜,不当与肉为伍,若用之则不异于小人坏了君子。可是苏东坡说,无竹令人俗,无肉令人瘦,若要不俗又不瘦,餐餐笋烧肉。可见什么事也不是绝对的。”
然后家乐又娓娓而谈,说起苏东坡为官时关于美食的一些传说,这些故事叶乘风也听说过,现在听他这么娓娓道来,竟觉得胃口大开,把菜吃得一干二净。
家乐按份量做了四菜一汤,只要按量吃了,日久必有好处,看他乖乖吃了,也觉得开心,说:“看你这么乖乖听话,明天我会给你做更好吃的。”
听他这么象哄小孩一样哄人,叶乘风哭笑不得,说:“按理说你应该乖乖听话才是,只要你听我的话,少不了你的好处,可是你为什么要和我逆着干?我的身体自有医生负责,与你无干,你何苦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家乐收了笑颜,脸上是深思的表情,好象又陷入久远的回忆。
“很小的时候,有人就告诉我说,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信念,武将要保国卫民,读书人要为圣贤立言为万世开太平。做饮食的人虽然卑微,也是有他的坚持和信念,就是不能呈上对人体有害的饮食。我自己怎么可以违背信念呢?”
叶乘风也沉思起来,深深地看着他,看着看着笑起来:“是你父亲教导你的吧?你说的是,做饮食的人有他的信念,吃食物的人也应该有他的坚持,我的自制力是差了些。你为了我的身体冒着触怒我的危险据理力争,我反而为口腹之欲放任自己的身体受害,倒是我的不是了。”
对于高傲的叶大少爷来说,这样道歉是极罕见的,因此更显珍贵和诚意。家乐心里一宽,抬头瞧向他微笑。
这还是他第一次对他展露真诚的笑容,如春风拂面桃花绽放,叶乘风看得呆住,心里也愈发柔软了。
“经过你这几天饮食调理,我觉得身子舒服多了,那些蔬菜豆腐和野菜很清淡无味,可是细嚼下去慢慢品味,却有种隽永的滋味,越嚼越有味呢。”叶乘风笑得愈发和蔼。
家乐按捺心中的得意,微笑:“少爷说得很对,我也这么觉得。”
一边伺候的水仙和狗熊听他这么自夸,齐齐看向他,这个真是诚实的可以。
“你想要什么奖赏呢?”叶乘风打量他,看他穿着朴素的布衣,高高的领扣系得结实,穿的衣服严丝合缝,头发也用布带随意绑着,没有任何饰物,看上去极清爽淡泊,有种从容自在的气质。
叶乘风命水仙打开内室的箱子,找出一个紫檀雕花木盒,里面是金灿灿的华丽精美的饰物,闪烁着令人眩惑的光芒。
“我看你身上也没有首饰,你随便挑一件。”
漂亮华贵的饰物和珠宝比月亮更代表男人的心。只是家乐对这些金银钗簪并没有兴趣,只说:“我不习惯戴首饰,脑袋上插那些东西还得戴假髻,头上重重的压得脖子疼,起坐也不便。”
“那你戴这个一定很漂亮。”叶乘风又挑了一副八宝金环,嵌着八种宝石,璀璨华艳。
家乐又摇头:“我的耳朵里不能戴金属,会化脓溃烂的。”
他八岁前被当做女孩养,扎了耳朵眼却不能戴金银,戴上则溃烂,所以只插了个茶叶梗,后来就长住了。现在他男扮女装来骗人,又不想再扎耳眼,就用了可以夹在耳朵上的小圈,如果不用手拽也看不出这耳眼已经长死了。
叶乘风看他拒绝,有些失望,又开了一个箱子,说:“这些衣料都很漂亮,你挑喜欢的。”
家乐看那华丽的衣料,想象穿在自己身上活象天香楼的小倌一样,又象飞舞花间的花蝴蝶,身上一哆嗦,说:“我喜欢下厨房捣鼓吃食,又喜欢乱蹭乱坐的,穿这么好的料子浪费了,而且不自在。”
叶乘风更失望,隐隐有些失落,想为他做些什么。
“那你想要什么呢?”
家乐看着堆着典籍古董的书房,说:“我想读少爷书房里的书。”
“哦?”叶乘风很惊讶,这年头读书的女子少,只是一些名门大户人家的小姐才读书,一个穷民小户的女孩也读书很稀罕,看他读了不少书的样子,可是这个书房的书多是经史子集,并不是话本小说,就算经过开蒙的学子也不一定读的下来,他居然能读懂。
“你居然读得懂这个?”
“不敢说读得懂,只是些许领会一些圣贤之言。”
叶乘风更感兴趣,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论语》,随手翻到一页,提问:“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德为孤,必有邻。何解?”
家乐马上答道:“君子说话要谨慎,做事要勤勉。有德行的人一定不会孤立,总会有志同道合的人跟他一起。”
“子曰: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何解?”
“孔子说:劝谏君主太过频繁,就会受到侮辱,对朋友规劝过多,就会被疏远。”
所有人都被他的对答如流惊讶了。
叶乘风赞许的一点头,又问:“那你学过写字吗?”
“能。”
“写几个我看看。”叶乘风愈发感兴趣了。
家乐把纸铺开,研好磨蘸了笔,一笔笔写下“黄河远上白云间……”
叶乘风痴痴地看着他,看他的睫毛在阳光下镶了一道金边,眨动时如金色的蝴蝶扇动翅膀,看他光洁的额头,细致的下巴,俊俏的鼻梁,都被阳光下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看他认真的一笔笔写字,叶乘风忽然狡黠一笑,趁他写得入神,忽然伸手,从他背后抽走了毛笔。
家乐气得挥舞沾了墨汁的手抓过去。
“你干什么?捣什么乱?”
叶乘风看着他微笑:“我看你写字功夫怎么样。写字要凝力于笔尖,掌虚如握卵,手腕用力,气定神闲,真的书法大家写字的时候,有人从后面猛抽他的笔,是抽不出来的。你这样的力道写字还差火候。”
家乐听了,脸色变了又变。
叶乘风以为他被贬了不高兴,忙说:“不过你的字在闺阁之中也算很难得的。”
他哪里知道家乐是想到了明年的秋闱大考,但凡科考不仅考文章,还要考书法,书法不过关的人,文理再好也很难高中,只是在闺阁中算矫矫者有什么用?
“怎么不高兴了?我又没说你的字不好。”叶乘风不理解了,以前折腾他羞辱他,他也没那有失落的样子,怎么现在说他的字欠火候,他倒不高兴了。
家乐勉强一笑:“我在想,你教我写字好不好?”
“啊?”叶乘风愣住了,他说的是真心话,家乐的字虽比不上饱读学子,在闺阁之中已经是很不错了,又不考功名当书法家,练那么好的字做什么?
“我的习惯是做一件事不做则已,做了一定要全力以赴把它做好。再说刚才你不是说给我奖励么?现在想反悔。”家乐鼓着脸握拳,心里盘算着如果这厮反悔怎么办?不给他做好吃的?不行,会影响他的身体,不可以拿饮食当做报复的手段,这是信念是原则。
叶乘风笑了,看多了得过且过的人,象这样认真生活认真做事的人倒真是少见,让他很有新奇的感觉。
“好吧,你先坐好,把笔拿好。”叶乘风站在他身后,抽抽他的笔抽不动,握得很有力,然后扶着他的手一笔一笔写起来。
“这样外推,再这样,顿一下,提笔,横拉,提笔,再顿一下,收。”
家乐认真盯着笔尖和字纸,对身后人不稳定的喘息声浑然不觉。叶乘风闻到他身上新鲜的皂角清香,忽然觉得那些浓脂艳粉的香是那样腻人。只觉得这种无世无争的淡淡的清香更有一种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