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暄一行人刚出现,何林就赶紧拿了大衣迎上去,“谢天谢地,三少您没事太好了!”
谢暄拿过大衣转身裹住谢明玉,让两个医护人员护着谢明玉先上了直升机,回头问何林,“家里怎么样?”
“老太太还不知道,怕吓着她,外面我们也尽量瞒着,只说您去外地出差了,不过我怕这么大的动静,瞒不了多久。其他一切都正常。”何林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谢晖呢?”
“二少爷很担心,先生太太都在公馆等着消息,我们把老太太支开了,她现在在医院陪着老太爷。”
“别让警方和媒体介入进来,这里的一切都不能透露出去,你处理好。”
何林的神情立刻郑重起来,“知道了。”他的目光落在谢暄可怖的伤口上,焦急地说,“三少,先上飞机吧,你——”何林的话戛然而止,他发现谢暄根本没有在听他的。
谢暄的目光越过何林,望着站在远处的周南生,周南生没有走过来,他们之间不过五十米左右的距离,然而却隔着两个世界,巨大的山风吹得周南生身上的黑色风衣猎猎作响,他稳稳地站着,渊停岳池一般地挺立着,遥遥地看着,他们曾经那么近,如今又那样远——
谢暄走过去了,一步一步走到周南生的面前,看着曾经年少的玩伴,在他熟悉又陌生的眉眼鬓角,理解了他如鹰一般的不羁与孤傲,他的人生属于风霜,属于长空,花团锦簇的繁华和柔情蜜意的爱情只能是围困他的笼。
谢暄将一直贴身藏着的平安符塞到他手里,“南生,告诉我,你会平平安安的。”
引擎的轰鸣声将他的声音淹没了,周南生也许听到了,也许没听到,但他露出了一个像儿时那样毫无杂质的笑,带点稚气,像阳光照着金灿灿的麦田。
谢暄转身,像来时那样一步步走回何林身边,头也不回地上了直升机。
直升机摇摇摆摆地升上了天空,周南生仰头望着,一直望着,直到再也看不见,只剩下阴霾的天空。他不知道下一次再见他的三儿是什么时候,也许一个月,也许一年,也许再也没有下一次了。
101、劝
谢暄手术后第一件事就是让何林去接冯开落。
小计虽然帮过谢暄,然而谢暄绝不信任他。刘卫东逃了,小计失踪了。
刘卫东的逃脱是意料之中的事,刘家在美丽岛经营那么多年,如果这样简单被抓,谢暄反而要怀疑他有什么阴谋了。不过没关系,这一次,刘卫东元气大伤,谢暄有的是时间跟他慢慢玩。小计的失踪却让谢暄微微有些在意,如果在最后的清点中发现小计的尸体,谢暄也许会可惜,但绝不会吃惊。如果小计挟恩索要报酬,谢暄也不会吃惊,反而会微微松口气,明码标价的交换总让人心安理得。小计是回到刘卫东身边去了?还是真的就此失踪?谢暄善于捕捉他的下属、合作伙伴、竞争对手的心思,然而对于小计这一类人,他永远只能雾里看花。
但不管怎么样,谢暄是不会让冯开落跟小计扯上关系的。
冯开落虽然与小计同住一屋,然而对他并无多大了解,小计的脾气火爆,经常神出鬼没的,并不经常回来睡,冯开落与他也没说过几句话。谢暄让何林替冯开落当天就整理了行李,搬出了那里,暂时住到谢暄的公寓里,并且让冯开落立刻与公司解约。
谢暄说,如果冯开落对演艺圈感兴趣,谢暄可以帮他与另一家大型娱乐公司签约,但是与星辉的关系,必须断绝。冯开落并不知道谢暄要他这样做的原因,他感到困惑、不解,然而谢暄无意对此作出解释,并且态度强硬,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星辉娱乐的人并不知道冯开落与谢暄的关系,因此解约的事情很顺利。
为了不至于让外界乱猜测,也是为了稳定人心,谢暄在手术后的第二天就不顾何林的苦苦劝说去了公司。
这天快下班的时候,两个便衣到谢氏找上了谢暄——
表明身份出示过证件后,稍稍年长的警官便开门见山地问道:“谢先生,几天谢家出动了两架直升机在美丽岛上空盘旋了将近三个小时,我能不能问一句,是为了什么事?”
谢暄的脸色还是手术过后的苍白,微笑挂在嘴角,目光温和而疏离,“我想,这应该是我们谢家的私事吧。”
“是的,但据我所知,谢先生和谢先生的堂弟在此之前失踪已快二十四个小时了,我怀疑这是一宗绑架案。”说话的依然是那个年长的,他穿着一件土黄色的旧夹克,看起来非常不起眼,然而一双眼睛深沉又敏锐,盯着谢暄的眼睛,似乎能看穿他完美无缺的伪装。
谢暄坐在宽大的真皮转椅上,交叠着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腿上,闻言略带嘲讽地笑了,“现在警察都这样热心吗?我记得我没有报警。”
老警察皮笑肉不笑,“为人民服务嘛,谢先生是芜和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您的安危我们一直关注着。”
谢暄挑了挑眉,“那还真是荣幸,上个月我在丹华街走失了一条爱犬,不知道两位警官也能不能帮忙找找?”
一直没出声的年轻警察终于被激怒,指着谢暄的鼻子说:“谢暄,你最好坦白点,我们有证人说当天听到了枪声,当时在岛上的还有刘家的人,你知道刘家是什么底细——”
谢暄的脸色沉下来,“刘家是什么底细那还麻烦警察同志告诉我。”
老警察一拉冲动的年轻警察,对谢暄说道,“谢先生,刘卫东是我们警方重点关注对象,我们跟了他很长时间了,他身上有一大堆的案底,中国是法制社会,提倡和谐,黑社会这样的暴力组织危害极大,必须取缔,我想每一个公民都有义务配合警方的行动。”
“当然。”
“那么谢先生能告诉我,那天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吗?”
谢暄耸耸肩,“事实上,大家都知道,我们谢氏正在做的一个项目就是美丽岛,我跟我的堂弟只是过去实地考察,只不过那边未开发的山中多险峻崎岖,不小心失足掉到一条深沟中,遗失了手机,我堂弟摔断了胳膊,我们一时出不来,家里人见我们久久不归,一时心急出动了直升机,闹出了点动静,居然还惊动了警察,真是过意不去——至于你们说的刘家人,我既不认识也没有见过。”
老警察的眼睛深深地望着谢暄,仿佛在辨别他话里面的真假,“那么谢先生觉得刘家人上美丽岛是为了什么事呢?”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正在这时,何林敲门进来,无视两个警察,对谢暄说道,“三少,时间差不多了,今天还要去医院检查。”
老警察趁机问道,“怎么谢先生的身体不好吗?是那天受的伤?”
“其实并没有什么事,只是不想长辈担心。”
“既然这样,我们就告辞了,如果谢先生想起什么,还请随时联系我们。”
“当然。”
一走出谢氏大楼,年轻的警察就像一只被点燃的炮仗发起飙来,“我敢肯定,谢暄在说谎,他一定知道些什么,什么实地考察,什么掉深沟里,骗鬼去吧。”
老警察皱起眉,“刺青确定刘家人上了岛,还与谢家人交了火?”
“邢叔,刺青的话你不是也听到了吗?他知道我们有多想抓刘卫东,这种事他不会乱说的。”
“我看谢暄这个人城府很深,不好对付。”
“邢叔,不是还有个谢明玉吗?不如从他那边找突破口?”
老警察摇了摇头,“我们见不到他。”
年轻的警察发狠道:“我在这儿盯着,我就不信这个谢暄一点马脚不漏,我倒看他到底有什么鬼!”
老警察正要说话,手机响了,等他接完电话,脸上的表情变为了沉重的无奈,“走吧。”
“怎么?”
“上头不让我们查谢家的任何人。”
年轻警察不可置信,“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常有的。”
“我……操!”年轻警察狠狠地将手中的一顶帽子掷在地上,气呼呼地蹲下身不走了。
“行了,别闹脾气了,不让我们查这边,总还有另一条路走,刘卫东的好日子不会长的。”
吹在的脸上的风虽还带着寒意,然而阳光已经非常亮丽,唤醒沉睡了一个冬季的花园,又斜斜地透过大面积的玻璃窗射进走廊的木质地板上——这是芜和郊外的一处私人医院,以花园般优美静谧的环境和昂贵的费用着称,谢明玉现在就在这里住院。
走廊上非常安静,越发衬得房间里的笑声响亮而夸张,震得空气中的尘埃粒子飞旋舞蹈——
“……我那哥们就走过去一本正经地说:‘姑娘,为了表示对你这身短裙的赞美,我礼节性地硬了一下。’那姑娘斜着眼睛往我那哥们的裤裆上瞟了一眼,很拽地说了句,‘微不足道啊!’,后来这位彪悍的美女成了我哥们的媳妇儿,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谢暄推门进来,正看见谈笑手舞足蹈地讲趣事儿,谢明玉歪靠在床上,笑得乐不可支。
谢暄的到来,打断了这种轻松愉快的氛围,谈笑收住嘴,有些尴尬,拘谨地坐在椅子上,不知道该不该跟谢暄打招呼。谢明玉的脸则挂了下来,一副烦躁特不待见谢暄的样子——
“医生说你没有做体检,为什么?”
谢明玉懒洋洋地垂着眼睛,就是不看谢暄,仿佛压根就没听到。
谢暄微微拧了眉,耐着性子说:“这不是可以任性的事,”
“我要出院。”谢明玉不耐烦地打断谢暄。
“你的身体还没好。”
谢明玉忽然抬起头,冷眼看着谢暄,嘴角慢慢地绽开一朵嘲弄的笑,“你这么关着我,是怕我出去跟你争,怕到手的鸭子飞了?”
谢暄的眼里闪过怒气,眼里的温度也降下来,“你一定要这样?”
谢明玉忽然愤怒起来,狰狞地瞪着谢暄,指着他的鼻子道:“你他妈能不能别出现在我面前,一副假惺惺的样子我看着就恶心,我是死是活都跟你没关系,你他妈给我滚!”
谢暄本来就苍白的脸色更是一点血色也没有,漆黑的眸子与谢明玉对视良久,扭过头说:“随便你。”
谢暄走了,谢明玉还直挺挺地坐在床上,像一杆标枪僵立着,眼里有一种发狠的痛楚。
许久,谈笑叹了口气,“你何必这样——”
谢明玉的目光激光一般扫射到谈笑脸上,“你懂个屁!”
谈笑的脸上褪去了一贯的油滑轻浮,认真地说:“我不懂我会只要你一个电话不管刮风下雨还是半夜三更就过来陪你?我不懂我会明知道你不过是拿我逗乐子还无怨无悔地把自己整成一个笑话逗你开心?我是犯贱还是怎么的?我承认,一开始我对你是目的不纯,可我现在就不能真的爱上你了?”
谢明玉没料到谈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惊讶过后,他的脸上平静得不可思议,扭头看着窗外说:“我不爱你。”
“我知道。”谈笑停了一会儿,并没有感到太多的难堪或者失落,这些话一旦说开,人好像卸下沉重的包袱,他将后背靠在椅背上,“其实,那天晚上,我们什么事也没有。”
谢明玉并不吃惊,“我知道。”这种事,做没做,自己最清楚,只是那天早晨有些混乱才会被谈笑的那些故意误导他的话激怒欺骗。
“我倒是想呢——可你压根不给我这机会。”谈笑自嘲地说。
谢明玉没说话。
谈笑强打起精神,“其实今天是想跟你告别的,幸亏你打电话给我,再过几天,我就不在这儿了。”
谢明玉有些吃惊,“你要去哪儿?”
“珠海。”谈笑说,“我有个同学在那儿发展得挺好的,叫我过去跟他一起做。”
“那你的公司呢?”
“卖了。”
谢明玉又是一惊,“为什么?”话刚问出口,他忽然想到他和谈笑的丑闻,这种事对于谢小少自然不是什么大事,然而对于谈笑,对于他的公司来说,却绝对是致命打击,“是不是——”
谈笑知道谢明玉在想些什么,赶紧摇头,“不是,你别多想,不管你的事,是我自己,我想趁着还年轻,再闯闯。”
虽然谈笑这么说,然而谢明玉知道那件事多少还是有影响的。
谈笑看着谢明玉,踯躅了很久,语重心长地说:“其实,你这个人,虽然坏毛病一大堆,又傲慢又自私,脾气也不好,有时候又疯疯癫癫的,还常常看不起人,但其实心很软,也挺傻的,你要真喜欢他,就改改你那些毛病。其实吧,”谈笑故意用一种轻快的语气说,“其实不管喜欢男孩儿还是喜欢女孩儿,男人的喜好从来都没变过,就喜欢个温柔听话省心的。你性子别老这么犟,讲话别那么冲——”
谢明玉靠在床头,扭着头看着窗外,一声不吭,好像在听,又好像纯粹在发呆。
102、新的篇章
大约从美丽岛回来的第十天晚上,谢明玉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他的毒瘾发作了——
百爪挠心,万蛆蚀骨,他感觉自己的双手双脚怎么放都不对,全身各处关节只感觉到疼痛、疼痛,浑身冒虚汗,根本控制不住眼泪、鼻涕的横流,从骨头缝隙钻透全身的麻痒让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里长着一窝一窝的蚂蚁,他蜷着身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忍住痛苦的哀号。
值夜的护士就在外面,他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心里面充斥着痛苦和绝望。
这种痛不欲生持续了将近三个小时,却像经历了一个世纪,等毒瘾慢慢退去,谢明玉的整个人像从水里刚捞上似的,仿佛一尾搁浅的鱼,张着空洞的眼睛,只能无力地呼吸。他清楚地知道,这不过是个序曲,以后每次毒瘾发作的时间会越来越短,程度会越来越剧烈,他太知道毒瘾发作时一个人会变得多恶心,多下贱,多无耻,多肮脏,正是由于这种清醒的认识,他感到一种深深的绝望——他怎么能忍受,怎么能忍受自己变成那样一个人?
他的力气恢复了一点,掀开被子起来,走出房间,大步朝电梯走去,正打瞌睡的护士惊醒过来,连忙迎上去,“谢小少爷,有什么事吗?”
然而谢明玉压根不理追着他问的小护士,按了电梯,直接进了里面。
小护士这才紧张起来,慌慌张张地去叫护士长,等护士长赶到的时候,谢明玉已经开了车出了医院。
大风从两边辽阔的稻田迅猛地灌到敞篷的车上,谢明玉宽大的病服仿佛要被吹上天去,天边有几颗寥落的星子,整个世界宛若宇宙洪荒般的寂静,越发衬得跑车的轰鸣声巨大,像是这夜里的不速之客。谢明玉将油门踩到底,感受着速度带给他的酣畅的快感,那宛若走钢丝般的惊险让他可以忘掉一切。
他一直将车开到码头边,码头灯火通明,远处传来忧伤的汽笛声,一阵海风吹来,他打了个哆嗦,才觉得冷。谢明玉一直到全身冷得没有一点知觉才缓缓地驱车离开。
医院那边早翻天了,谢暄也过来了。
谢明玉最讨厌医院一有事,就通知谢暄的做法,好像自己是他儿子似的。谢明玉都想象得到,谢暄会说些什么,反正谢暄从来认为自己只会任性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