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怀疑刘家在美丽岛的秘密基地原本应该是个军事基地或者军资仓库,他派人找了几个有名的历史学家和工程师实地考察了一番,据他们的初步鉴定,这应该是建国前后的工程,很有可能是当初国民党建的秘密军备仓库,基地的结构复杂庞大,刘家仅仅开发了一部分,里面很有可能还储藏着当初的军备——如果这个发现属实,那么美丽岛又要大热一阵,这是谢暄捏在手里王牌,对此的保密工作他做得相当到位,争取在最合适的机会曝光,而他原本的计划也要做相应的改变。
他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做,太多太多的雄心壮志要实现,他没有那样多的精力放在儿女情长上,然而尽管心里面再清楚不过,车子还是往周塘一路飞驰。
他到周塘的时候已是午夜,夜空静静的,薄薄的,有几颗星子,也是静静的,薄薄的,村巷里偶尔闻一两声狗吠,叫得整个村落更加静谧。
开门的是保姆,带着一脸困倦,见到谢暄吓了一跳,“谢先生,您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谢暄朝楼上看了一眼,没说话。保姆赶紧将谢暄让进屋里来,脸上带着一种不安小心地看着谢暄。谢暄看她一眼,“我过来看看老太太,这么晚搅扰你们了。”
保姆松了口气,连连摆手,“没有没有,谢先生从芜和过来的?我给您做点东西吃吧,这么远过来,还开夜车很累吧——”
谢暄没拒绝,他确实饿了,保姆就到厨房给他下鸡蛋面。照顾老太太的护工郑阿姨也下来了,原本谢暄跟郑阿姨说过下午会过来看老太太,结果郑阿姨等了一下午,也没有等到谢暄,还以为他工作忙过不来了,“老太太下午还问起你了呢,问你怎么还不来?”
谢暄觉得很愧疚,“老太太睡了吧?”
郑阿姨说:“睡了,老人现在睡眠少,早上四点不到就醒来,晚上七点就得上床,但不是马上睡着,人老了,就胆儿小,得开着灯睡,我给她在床头点盏香薰灯,有时候就给她放点儿戏曲,她爱听这个,也爱听周璇的歌——”
谢暄点点头,“下午有事绊住了,老太太等了很久?”
“也没有很久,老人如今记性不好,先头还巴巴地盼着呢,转眼又忘了,就是现在实在不爱动,怎么哄都不肯起来走走,这样对身体不好。”
谢暄站起来,“我上去看看她。”
郑阿姨原本想说还是明天再看吧,但看看谢暄神情,还是将话咽了回去,只说:“那你小声点儿,老人现在特别敏感,晚上容易醒。”
谢暄轻手轻脚地上了楼,老太太的房间里还亮着香薰灯,空气里弥漫着令人静气凝神的香味,老太太睡在那张她和老爷子共同的大床上,显得格外地轻,格外地小。
谢暄原本只是想看一眼就离开的,然而他发现老太太不知是根本没有睡着还是又醒来了,睁着浅褐色的眼睛困惑地看着他——
谢暄轻声说:“外婆,是不是我把你吵醒了?”
老太太也不说话,就这么无声地觑着谢暄,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真奇怪,你好像我的三儿。”
谢暄的眼睛一下子就热了,他像小时候老太太给他抿被子一样抿了抿她的被子,说:“外婆,我就是三儿。”
老太太似乎不相信,眼睛也不转地又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像是相信了,“你好像真的是我的三儿。”
谢暄再一次说:“外婆,我就是三儿,你的外孙。”
老太太微微皱着眉像是很疑惑,“我的外孙?”
“是的,你有三个外孙,一个外孙女,还有一个很可爱的曾外孙。”
“是吗?我怎么都不记得了?”她显得非常忧虑。
“没关系,我会慢慢讲给你听的,现在我们睡觉好吗?”
“三儿说他今天来看我的,他怎么不过来了,你认识我的三儿吗?你问问他怎么都不来看我?”
谢暄的鼻头酸涩,“对不起,外婆,我以后会常来看你的。”
老太太皱起眉头,有点不高兴了,“你怎么叫我外婆呢,你又不是三儿?”
谢暄再次给她塞了塞被子,“外婆,我就是三儿。”
106、两处
谢明玉是走着去沈家花园路的,他将两只手插在兜里,夜风很大,呼呼地直往他的脖子灌,他的脸被吹得麻木僵硬。
沈家花园路的别墅,父母离婚后给了黄子怡,在这一方面,谢季棠一向大方。他事先没说要过去,因此黄子怡看见他很吃惊,也很惊喜,“怎么这时候过来了,也不说一声,快进来,外面很冷吧——”
他由着黄子怡将自己拉进来,只说:“我听说你要去国外——”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因为,房里并不只有黄子怡,还有谢明玉的外婆和小舅舅,他们是听说离婚的事特地从香港过来的——谢明玉忽然有些后悔来这里——他一向跟黄子怡的娘家人不亲,一年中也就在过年的时候去吃个饭,但从来不留宿。
他外婆是个高挑健硕的女人,一张脸略偏向男性化,是个老烟枪,抽很烈的男士烟,他一直记得小时候去外婆家,那是一栋三十年以上的老洋房,岁月和庸常不加修饰的生活磨掉了本来就不多的华美精致,油漆脱落,墙壁受潮后留下黄色的污渍,狭小的楼房堆满各种家具,外婆一家都爱赌,又是过年,楼上楼下,一片稀里哗啦的搓麻声,乌烟瘴气,他外婆就一手夹着男士烟,一手搭在牌上,微斜着下巴,那表情也是男人般的杀伐傲慢,对他这个唯一的外孙并不是很亲近,她身上没有一般老人的慈蔼与和气,在澳门欠下一屁股赌债,为了躲债,住在二十块一晚的破旅馆,一天就吃一个盒饭,那时候她已经六十多岁。小舅舅则完全继承了外婆的赌瘾,性格简单粗暴,一直游手好闲,前两年才结婚。谢明玉一直记得,这个人,曾经偷偷将外甥拉到一边,恬着脸向他借钱,那时候谢明玉十三岁。
黄家人呈现给他的生活状态是一种卑下的、杂乱的、俗气的,与优雅没有半点关系,很小的时候,他很厌恶外婆一家人,甚至因为自己有这样的外婆和舅舅感到羞耻,尽管长大之后,他明白这种观念大多是欧阳老太太灌输给他的。但事实上,黄家人对待谢明玉也总有种摒弃于外的冷漠或者是几乎讨好的客气。
黄子怡也明白儿子对于自己母亲和弟弟的膈应,因此显得有些尴尬,更何况。黄子怡对自己的娘家人感情复杂,一方面,她痛恨母亲和弟弟的不作为,他们不体面的行为让她无法在谢家抬起头,然而另一方面,她又无法切断她与黄家人的纽带,她依旧会帮母亲和弟弟还赌债。就像黄家人无法把谢明玉当做自己人一样,黄子怡也无法将自己当做谢家人。
“外婆,小舅。”谢明玉叫了一声,眼睛在她外婆手里的一本存折瞟了一眼,黄子怡忽然就感到脸上火辣辣的。
黄家老太太的身体依旧硬朗,眉毛浓黑,微黑的脸被香烟淡蓝色的烟笼罩着,只是简单应了一声,一边的小舅则用鼻子哼了一声,显然对他老子的不满转移到了儿子身上——
“我当初就说,谁敢欺负我姐,我让他没命,他不就仗着有钱吗?有钱了不起,姐你放心,我一定给你出这口气!”黄子强丝毫没有顾忌到谢明玉,大包大揽地撂下话。
黄子怡怕他这个冲动的弟弟真做出什么来,“你又添什么乱,我不是跟你说了是我自己要离的,你别给我多事!”
黄子强不依不饶地说:“姐你就是太好欺负,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以为咱们黄家没人了!”
黄家老太太用一个男人的姿势将烟头碾灭,“行了,离都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她的嗓音因为常年抽烟很是嘶哑,里面有种不容拒绝的强势,黄子强果然闭嘴了。
黄子怡说:“妈,我不在国内,可能暂时顾不到你们。你也上了年纪了,就别再赌了,你要真熬不住,就跟老姐妹在家里搓搓麻将——”
黄家老太太一挥手,“行了,我有数。”
黄子怡像是才意识到谢明玉的存在,脸上的表情有微微的不自在,“明玉,这么晚你从哪儿来的,我让阿沁给你做点吃的?”
谢明玉在沙发上坐下来,说:“你是不是准备去国外?”
黄子怡愣了一下,才说:“明玉,我原本是想告诉你的,可是看你好像很忙,你爷爷奶奶那边现在也是离不了人……”黄子怡说不下去了,她觉得愧疚,离婚以后,她有些不敢见谢明玉——社交圈子就这么大,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不认识谁?黄子怡作为一个豪门弃妇,势必要被人议论很久,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出国,过几年再回来,事情也就被人忘得差不多了。
谢明玉没生气,只是将背靠在沙发上,淡淡地问:“你准备去哪里?”
“法国吧。”
谢明玉看她一眼,“法语很难的,你学得会吗?”
听出谢明玉话里面的关心,黄子怡高兴起来,“没关系,那边有语言学校,我可以慢慢学,还可以学画画,其实去法国一直妈妈的一个梦的,我高中的时候在杂志上看到过一幅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画家在巴黎街头给路人画肖像,我把那张照片剪下来贴在床头,想有一天能成为一个画家去法国呢——”这个话题令人愉快,黄子怡脸上出现少女般鲜活的表情,然而在看到谢明玉的时候,她又不可抑制地伤感起来,她伸出手一下一下充满感情地抚着谢明玉的额角,好像谢明玉还是从前那个孩子,软胳膊软腿的,像一只羊羔,她曾经有着澎湃的母爱想要一股脑地倾泻给这个孩子,然而长久的分离,使她和谢明玉之间总显得那么陌生,谢明玉身上越来越显现出欧阳老太太身上那种浑厚家世熏陶出来的优越感,骄傲、明亮、张扬、漫不经心的傲慢和优雅,恰如其分地拿捏着讥诮与嘲弄,那是真正的上等人,仿佛与她没有一丝关系,渐渐的,她的心也就淡了,有时候甚至会忘了自己还有个儿子。然而这一刻,那种一度枯竭的母爱又连绵地涌出来——
谢明玉没有拒绝黄子怡的抚摸,他的目光甚至飘向远处,最后,他说:“我陪你过去吧。”
黄子怡一下子顿住,吃惊地说:“你说真的?”
谢明玉说:“等你安顿好我再回来。”
黄子怡的脸上现出快活的表情,然而又马上忧虑起来,“没关系吗?你的工作呢,现在你爷爷不能理事,你奶奶那边……”
黄子怡的话还没说完,黄子强忽然激动地欲进来,“说得是呀,这时候你怎么能离开,要不然姐我陪你过去吧,反正我在这儿也没什么事做——”
谢明玉斜着眼冷笑了一声,“你会打手语?”
黄子强噎了一下,马上反驳,“我可以学呀,关键是我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出门在外,没个男人在身边总归让人不放心——况且,现在这个时候,你怎么能走呢,你家老爷子随时都可能会挂,到时候你不在身边,多吃亏啊,怎么能白白便宜了他们?”
谢明玉一扯嘴角,冷声道:“那也是我们谢家的事。”
黄子强被这话又是一噎,心里有气,却不敢在谢明玉面前撒,他在这个外甥跟前总有些气弱,便嘟囔道:“我不就这么一说。”他抬头开始游说黄子怡,“姐,你说明玉也是谢家正经的孙子,没道理好处都让别人占了。你是不知道,就他那个堂哥谢暄现在多牛,动辄就是上亿的手笔,他仰仗的,不就是谢家嘛,我要有这样的家世,我……”
谢明玉的眼风扫过去,一个讽刺的笑便出现在嘴边,“你连谢暄的一个脚趾甲都比不上。”
这话有些过分了,黄子强涨红了脸,黄子怡也出声了,“明玉——”
谢明玉站起来,他觉得自己简直有病,跟黄子强有什么好说的,“我回去了。”
黄子怡连忙站起来,想挽留,又不知怎么开口,就这么走到门口,谢明玉望了望黄子怡说:“我陪你去法国。”
黄子怡还有些犹豫,“其实没关系,你这边要紧——”
然而谢明玉坚定地说:“我陪你去法国。”然后他头也不回地一头闯进夜色。
谢暄躺在儿时的房间里,很快就睡过去了,第二天起来的时候,老太太早就起来了,就坐在门前的竹椅上,穿着依旧整齐干净,一如从前,一头雪白的银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在晨光中泛着金光,两只麻雀在院子的地上啄食,她就一直看着。
谢暄下楼来,走到她身边,看着她的眼睛说:“外婆,认得我吗?我是三儿。”
老太太认真地盯着他看了好久,忽然开心起来,“你是三儿嘛,我怎么会不认得,你什么时候来的?说起来真奇怪,昨天也有一个人说是你,还陪我讲了好一会儿话。”
谢暄没有去纠正她,只是扶着他的肩膀说:“外婆,你看天气这么好,花开得这么好,我们走走好不好?”
老太太像个孩子似的扭过身子,当做没有听到。
谢暄说:“外婆,我们散步,来唱歌。”他努力从零星的记忆中找出一首附和老太太那个年代的歌,干巴巴地唱,“烟花那女子,叹罢那第一声……伊呀呀得喂……才卖了小奴身,烟花那女子,叹罢那第二声……花言巧语,他把奴来骗……”
谢暄实在不是唱歌的料,老太太笑得前俯后仰,拍着谢暄的手背说:“你唱得不对。”她借着谢暄手臂站起来,调整了脸部的表情,似乎准备做一件重要的事,然后她唱了,她声音不像邓丽君那样甜,唱起来有种戏曲的婉转柔娴,慢悠悠的,像水洗了璀璨。
谢暄便挽着她在院子里慢慢地走,她的记性明明那么坏了,居然还依稀记得歌词,唱《天涯歌女》,唱《小城故事》,唱着唱着,忽然忘词了,她就开怀笑起来,很不好意思的。
郑阿姨就站在一边笑着看他们,看了一会儿,说:“老太太,给你们拍张照好不好?”
老太太从前就喜欢拍照,这时候便高兴起来,“好呀,咱们一起照。”又忽然忧愁起来,“那你看我是不是要换一身衣服?”
郑阿姨说:“不用,这样就很好。”
但老太太似乎并不相信,依旧一副烦恼的样子,“我记得我从前有一件天鹅绒的裙子,我自己做的,别人看了,都说好,也不知道被我放到哪里去了——”
她跟谢暄絮絮叨叨讲她那条天鹅绒裙子,等谢暄扶着她站到镜头前,她忽然一脸疑惑地问:“我们是要做什么呀?”
郑阿姨拿着相机,耐心地说:“我们来拍照呀,老太太,站好了,笑一笑。”
但她不笑。
郑阿姨指着一边的谢暄说:“老太太,你看你的三儿要带着新娘子来看你啦,你怎么能不笑呢,吓坏人家姑娘啦——”
于是老太太笑了,有点稚气,有点欢喜,像水波一样荡开来。她站在院子里的一丛浓荫下,穿着一件靛蓝色的老式盘扣布褂子,满脸细腻的皱纹衬得她整个人那样秀气。
吃过午饭后,老太太有点乏了,上楼睡午觉去了,谢暄坐在廊下看郑阿姨拿他们中午吃剩的饭菜喂一只虎斑纹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