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轮流跟老人说话,好让她知道他们都在,都好好的——
“妈,这是跳跳,你的曾外孙呢——跳跳,叫太太——”
叶跳跳小朋友被他妈妈抱着,感受到这种肃穆的气氛,并不吵闹,非常乖巧地叫了一声,“太太——”
韩若英俯着身对躺在床上的老人说:“妈,我们都在呢,你放心吧——”她忽然直起身,环顾了一圈,皱起眉,“三儿呢?”
谢暄正坐在院子门口高高的门槛上,他还记得他初来周塘,那飞翘的檐角,精美的木雕牛腿、玲珑石窗曾带给他多少惊讶的欣喜;他还记得母亲的手抓着他手腕像钢铁箍着他那样用力生疼,母亲的高跟鞋敲在平整的青石板上清脆回音;记得外婆穿素色旗袍,站在黄昏的院子里转过头来看他的严肃样子,肩膀上似乎落着跋涉千年的尘埃;记得摆着院子里的桌子,饭菜的热气和夏日残余的暑气相互混杂,地上洒着冰凉的井水,记得外婆严厉的戒尺打在手指上的疼,记得她用那双粗糙但温暖的手给他洗脚,揉搓脚丫的温度,记得她给他打着葵扇教他念诗——念“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念“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念“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她念一句,他跟一句,是傍晚时分,录音机里有时是邓丽君的歌,有时是婉转袅娜的戏剧,念着念着,他的思绪就跟着歌声跑掉了——
事实上,因为种种因素,两个女儿从小都没有养在老太太身边,因此行事作风没有一个人像她,反是谢暄,得老太太亲自教养,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更像她的孩子。谢暄知道所有人都在等他,老太太也在等他——
但谢暄的心像灌了铅,他想,如果外婆见不到他的三儿,是不是就不会走——他知道这个想法的幼稚,然而他真的没法接受那个世界上最疼他的人的离去,哪怕是一分钟也好,就让那一刻晚点到来吧,再等等,再等等——
但韩若英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她红着眼睛,气急败坏地拉起谢暄的胳膊,“你怎么还在这儿,赶紧过来。”
她的指甲划在谢暄的胳膊上,谢暄被他拉起来,像当年那个苍白羸弱的孩子,被他拉着超前走,来到老太太的房间,房间里都是人,但他看不清任何人的脸,他们似乎都变成一个个符号,他如提线木偶般被扯到床前——
韩若英深情地说:“妈,三儿来了,你最疼的三儿来了——”她用手凶狠地掐了掐谢暄的胳膊,“三儿,跟你外婆说说话——”
谢暄机械地叫了一声,“外婆——”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似乎睡得很沉,韩若英又掐了他一下,谢暄又叫了一声,“外婆——”他说不出任何话,脑袋空蒙蒙一片,似乎弄不清楚事情,只能像个无助的孩子,在大人的示意下,干巴巴地叫人。
老人没有醒来,下午四点十一分,医生正式宣布老人的去世,一时间,房间里哭声大作,韩若英、韩若华两姐妹哭得扑在床上,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要昏厥过去,冯开落和谢亚也是满脸泪水,叶跳跳小朋友还不能理解死亡的意义,只是看着这么多人哭,也吓得大哭,一边喊妈妈,一边喊太太。
但这些对谢暄来说,似乎都很远很远,他的灵魂仿佛离开了肉体,高高地俯视着众人的悲痛,他的心空空的,有什么东西断裂了,离去了,他无论怎么样伸手也抓不住了——
109、再遇故人
葬礼按的农村的习俗,先在村里的祠堂停灵,有同族的亲眷过来要替她换寿衣,那些寿衣簇新奢华,但他不同意,大家反复劝说,他只说:“外婆不喜欢这些。”他知道老太太不会喜欢有人在她生后对她指手画脚,她为自己准备了洁净的贴身衣物,穿了喜欢的干净布衣,从从容容地上路。
然而谢暄却做不到她那样的从容,他只愿再好好看看她,想再触摸她,想再拥抱她,给她一点力量,给她一点温度,但她不动,脸上蒙着一块黄色的锻帕,她已经死了。谢暄的生命中经历过死亡,然而没有哪一次能让他感到这种昏天灭地的无望,他知道从此以后他再没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但他没有流泪,只是浑浑噩噩得厉害。
别人拗不过他,便有些生气,对韩若英说:“哪有这样的,不穿寿衣像什么样子?”
韩若英的眼睛已经哭肿了,看看表情木然的谢暄说:“随他吧,妈一向都不讲究这些。”她说不下去,哽咽出声,“妈生前最疼三儿——”旁边立刻有女眷扶住她小声劝慰。
诵经声和哭灵声交替地在谢暄耳边响起,谢暄恍恍惚惚地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碰上村里的白事,那一唱三叹的哭声像一首回环往复的哀诗,很好听,便好奇地问外婆,为什么人死了要那样哭,好像唱歌一样。外婆说,那是哭灵,现在很多人都不会哭了。还说了些什么,谢暄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来吊唁的人很多,除却远近亲眷,还有外公的老战友,有一些人见过小时候的谢暄,被人扶着颤颤巍巍地过来拍拍谢暄的手,脸上的哀戚那样明显,是想到了谢暄的外公,也想到来日无多的自己。因为外公的身份,上面也派了人来吊唁,谢暄接待他们,应对得体。但是他想到,这热闹的场面里有几个人是真正因为老太太的离开而哀伤的,他们中很多人并不认识躺在那里的枯瘦老人,驱使他们来这里同一个不认识的遗体告别的原因是什么呢?
停灵只停了一天,第二天天未亮便出殡。浩浩荡荡的出殡队伍朝城北的火葬场出发。老太太没有儿子,火葬场的员工便建议由外孙送老人最后一步。韩若英轻轻推了谢暄一把,“三儿送送外婆——”她已经哭得没了力气,整个人衰弱得厉害。
谢暄和冯开落进了里面,看着老人被推进焚化炉,工人关上炉门,高温炉火轰的燃烧的声音回荡在耳边,谢暄的脸上平静得骇人,感到身边的冯开落抓住了他的手。
骨灰葬在北山的公墓,那里葬了谢暄的外公,如今要重新启墓,将老太太的骨灰放进去,生同寝,死同穴。高大的墓碑篆刻着两人的名字,左边是韩公松年,今年清明时刚上过的漆还是新亮的,右边是老太太的名,还未上漆,谢暄拿了毛笔,点了红漆,一点一点地描——周氏杏素,两个名字并排,谢暄忽然想,外婆等这一天是不是等了很久?
回去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雨丝,湿润的空气里浸润了泥土的气息,公墓道路两边的山茶开得正好,碗口大的花朵那样鲜活,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个女孩子的歌声——
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有树缠藤。
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
连就连,我俩结交订百年,
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谢暄听得一时有些入神,直到冯开落站到他旁边,轻声唤他,“小哥——”
谢暄回过神,遇上冯开落担忧的眼神,牵了牵嘴角,“没事。”
冯开落的眼睛通红,但依旧勉强笑着,“小哥,我相信,一定有一条我们看不见,但与我们的旅途平行的路,外公在等着外婆,他们会一起相互搀扶着慢慢地走。”
中午在祠堂里摆了十几桌酒席,早上那副期期艾艾的景象已浑然不见,所有人都热热闹闹说说笑笑,“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谢暄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所有的一干事情,有何林忙前忙后。
所有人都在祠堂,老宅里便冷冷清清的,谢暄坐在院门的门槛上,抽烟,冯开落过来找他,“小哥,该吃饭了——”
谢暄应了一声,但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冯开落知道他根本吃不下,陪着他坐在门槛上,两个人默默地坐了很久,直到祠堂里的宴席散了,有人陆陆续续地回家,冯开落听见她们说——
“老太婆这个时候走也是福气,活着的时候健健康康的,走的时候痛痛快快的,对儿子女儿都好——”
“你是不知道,老太婆到后来已经是不大清楚了,她女儿请了两三个人照顾她的,也亏得他们家有钱,不然摊在一般人家,可不拖累死。”
“说得是,也是福气,大囡嫁得好,家里老有钱,你看今天这个排场,听说已经尽量不铺张了,但上山的车子还是堵了整一条街,清一色的大奔——看看送了点什么东西?”
“两条毛巾,一盒燕窝,还有一只碗,哦哟,骨瓷的,看来要值好几百,真客气——”
“对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钱都不是钱了——这个碗蛮好,给你孙子盛饭吃的,保佑长命百岁,福气绵长的——”
“呵呵,那是不舍得的,小孩太小,马上就被他打破了——”
两人说笑着走远了,冯开落看了看谢暄的脸色,谢暄像是根本没有听到那些对话,只是抽着烟,眼窝深陷,仿佛只是一夜之间,人就瘦了一圈。冯开落将自己的手覆盖到谢暄的手背上,“小哥——”
谢暄像是从某种情绪中惊醒过来,看了眼冯开落,低下头去,“对不起,开落——”
冯开落不明白他突然的道歉。
谢暄将烟头在地上熄灭了,说:“外婆的身体其实早就不好了,是我一直没告诉你,我总是希望,外婆是我一个人的,你也好,谢亚也好,即便是妈妈和阿姨,我都不想你们来跟我抢,希望在所有人里面,外婆最疼我,只疼我——但事实上,也许外婆是想你们的,希望你们多来看看她,是我太自私,让她失望。”
冯开落的心里酸软得几乎要化掉,他张开手臂,从侧面揽住谢暄的肩膀,靠在他身上,小声地说:“没关系的,小哥,没关系的……”他的唇慢慢凑过去,在谢暄的唇角蜻蜓点水般地触了一下,就立刻分开,心脏疯狂地鼓噪起来,他小心地看着谢暄的反应,但谢暄像是没有察觉到,他拉开了冯开落的手臂,对他说:“好了,去吃饭吧。”
冯开落不知道谢暄是不是真的没有察觉,便有些忐忑地看着他,谢暄已经站起来,朝祠堂走去,冯开落咬了咬唇,默不作声地跟上去。
葬礼结束后,一家人聚在老宅里商量一些老人的身后事。老太太早就立过遗嘱,二十三万的存款两个女儿一人一半,剩下的一些小古玩和首饰留给谢亚和冯开落,叶跃作为曾外孙也得了一份,尽管并不多,房子留给了谢暄。这样算起来,谢暄反是受益最多的。
两姐妹原本就生疏,韩若英怕妹妹因为这件事有想法,就说:“妈也是想三儿在这儿长大的,对这房子有感情,我们自己都有房子,怕是看不上这老房子,到了手上也是转手处理了,妈舍不得,你不要多想。钱我一分也不要,就留给开落吧。”
韩若华皱了眉头,不悦道:“我有什么好多想的,房子是妈的,她想给谁就给谁,我跟个孩子计较什么。别钱不钱的,我们家还不差这几万块。”
韩若英脸上便有些讪讪,两人相对无言,一时又想起母亲,眼眶再次红起来。
生活就像一列永不停歇的列车,一旦你跟不上他的节奏,只能被抛在半路的荒丛。老太太过世后,谢暄还是那个样子,大理石般雕刻成的脸上很少有喜怒,每天工作超过十个小时,但跟在谢暄身边的何林能够明显地察觉到那些变化,谢暄变得更加的沉默寡言,也更加的冷漠无情,然而在这种冷酷背后有一种厌倦,尽管他如今的事业蒸蒸日上,“美丽岛”从一个项目上升为一个独立的公司,已经在做上市的准备,很有可能成为谢氏的第四大支柱产业,整个谢氏对他言听计从,他实际上已经成为谢氏的掌舵人,但他似乎并不觉得豪情万丈,有时候,何林从他脸上能看到一种萧索的神情。
王芸走进办公室,将一张红色的请柬放在谢暄面前,谢暄愣了一下,抬头看了她一眼,“谁的?”
王芸挑挑眉,笑而不答。
“你的?”
谢暄脸上的惊诧太明显,让王芸不得不抱怨,“会长大人,你脸上的表情太伤人心了。”
谢暄马上道歉,“抱歉,我有点吃惊,这么快。”他对王芸的印象似乎一直停留在能干的秘书和那个对他说“爱情是世上最难的遇见,不如享受当下”的女孩子,就那么一忽儿,她要结婚了,即将为人妻,为人母——
王芸耸耸肩,“会长大人,我三十一了。”这个年纪已经算是大龄剩女,结婚是正常的吧。
谢暄又是一愣,原来他们都已经三十一了,青春离他们似乎已经上辈子的事了,他打开请柬,看到新郎一栏的名字,又是一愣,“扬关?”
王芸笑起来,“就知道会是这个反应,你想得没错,就是那个扬关。”
谢暄努力回忆,记忆力的扬关阳光爽快,有一点点冲动,没有多少心机,但与学生时代冷静自若的王芸除了一同在学生会,实在没什么特殊的交集。
“他年前回国,我们偶然碰到,就联系上了,后来觉得彼此合适,就在一起了。”王芸淡淡地解释,落落大方。
谢暄心里也为他们感到高兴,“不管怎么说,恭喜。”
王芸微笑,“谢谢。那么我要求一星期的婚假会长大人应该不会反对吧?”
“我给你半个月的假,好好玩吧。”
王芸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忍不住爆出一句学生时代的口头禅,“会长大人最高!”她脚步轻快地走出办公室,临关门还记得提醒谢暄晚上七点在蒂爵酒店的宴会,“如果会长大人你找不到女伴的话,我不介意牺牲一下。”
晚上的宴会谢暄是一个人去的,何林开车送他过去——
“你明天叫人事科选个人上来,先跟着王芸熟悉一下工作,免得到时候王芸一走就手忙脚乱。”
何林也接到了王芸的请柬,知道她马上要结婚,于是点头,“知道了,只是这算暂时接替王秘书,还是……”
何林没说下去,谢暄明白他的意思,“先看看,若可行,就专门培养接替王芸。”尽管他也很舍不得王芸这个能干的秘书,然而王芸很有可能一结婚就要孩子,她已经到这个年纪不可能再拖下去,到时候即便不辞职,有了孩子家庭的拖累,王芸的重心势必要转移,而谢暄是个严苛的人。
正说着,车子已经在蒂爵酒店前面停下了。何林绕过来给谢暄开了车门,谢暄一边整理着袖扣,一边说:“九点半过来接我。”
“是。”
谢暄走进酒店,温暖的金色灯光一下子笼罩住他,他在侍者的引领下不紧不慢地走向宴会厅——这次的宴会举办方是一个女人,一个很具传奇色彩的女人——刘玉娥,她是一个寡妇,亡夫翟让生比她大整整二十岁,其貌不扬,是当年芜和一个很有影响力的人物,以珠宝起家,身家颇丰,当年刘玉娥带着六岁的女儿嫁给这个老男人,一时间成为上流社会的话题,人们在暗地里纷纷嘲笑翟让生——有这样的身家,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偏偏要个来历不明的已经不算年轻的女人,还要白白替别人养女儿,真是脑子不清楚——结婚不到两年,刘玉娥再次成为了社交圈的话题,翟让生在一次出海时脑溢血身亡,刘玉娥继承了庞大的遗产,孤儿寡母,巨大的财富就像一块诱人的蛋糕,等着别人的掠夺瓜分。然而令人吃惊的是,刘玉娥不仅守住了亡夫的家业,甚至干得比亡夫更出色,人们终于意识到,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她不仅让见惯风月的珠宝大亨拜倒在她的裙下,也让那些看不起女人做生意的男人不得不正视她——但刘玉娥更出名的,是她做事的狠绝与不留余地,以及混乱的私生活,她喜欢年轻的男孩,包养年轻男模特,这使得她在贵妇圈臭名昭着,没有女人愿意与她来往,她的女儿也与她关系僵硬,但刘玉娥并不在意,她不需要女人的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