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芸在办公室没找到谢暄,才晓得谢三少还在会议室,于是拿着要签的文件转头走到会议室,敲了敲门,没待里面说进来她已经扭开门,扑鼻而来的呛人烟气,差点让她飙泪,谢暄背对着她正望着会议室的落地窗外,袅袅的青烟还在上升。王芸瞄了眼桌上的烟灰缸,挤挤挨挨的烟头蔚为壮观。
王芸心里面吃惊,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亲自泡了一杯咖啡,小心地放到桌上。谢暄转过身来,碾灭了烟头,伸手接过她手中的文件,一目十行地看过,刷刷刷地签下自己的大名,只留下一份还需斟酌的。王芸收起签好文件,抱在手上,却没有离开,而是小心翼翼地问了声,“会长,你没事吧?”
问完,王芸才真心觉得自己挺蠢的,怎么问出这样的问题?
果然,谢暄连眼皮也没抬,端起手边的咖啡——
王芸在心里面偷偷吐了吐舌头,正待悄悄离开,谢暄却出声了——“王芸,你毕业有些年了吧?”
王芸没多想,点点头,“嗯,有四年了吧。”
“怎么不结婚?”
王芸愣了愣,倒没有扭捏,只笑道:“会长,这是身为女性的隐私吧——”
谢暄沉默了一下,道歉,“抱歉,我没有其他意思。”他说完,已经低下头开始翻看文件,已经将此话题揭过。
但王芸却并没有急着离开,从高中起,跟着谢暄这么些年,看他一点一点的变化,一步一步扎实地往前走,一点一点剔除掉身上的温情软弱,有时候也会觉得他挺累的,谢暄狠起来是真狠,一点后路不留,一点情面不讲,但她总觉得他其实是个很念旧的人——
“其实吧,也没什么原因,就是没遇上合适的吧——”王芸主动谈起了自己的婚姻观,落落大方,没什么不好意思。
谢暄抬起头看她,安静地听着。
“我以前上大学的时候吧,听过这么一句话,爱情是世界上最难的遇见,现在越想越觉得说得太对——大学毕业后,我妈就张罗着让我相亲,结果只有两种,不是我看不上他,就是他看不上我——我妈一直觉得我性格古怪,不好相处,觉得别人肯包容我已是万幸,还拿她跟我爸的婚姻当案例分析,得出结论——婚姻,就是要靠两个人互相迁就——”
谢暄不禁想起他外婆的话,在老一辈人眼里,婚姻总是显得那样现实朴实。
王芸撩了撩耳边的短发,语气里有不易察觉的叛逆,“这话原是没错,每次想也觉得很有道理,可我心里面儿吧,就是不甘心,只怕迁就到最后变成了将就,多可怕——”
谢暄一时没说话,王芸一笑,收拾收拾心情,玩笑道,“与其寄希望于那些遥不可及的,倒不如好好享受现在,会长,要么给个假先——”
谢暄难得笑了。
中午,谢暄接了冯开落一起吃饭,吃的是日本料理。冯开落吃得很开心,拿着筷子将木饭盒里的鳗鱼饭粒一颗一颗地拣干净——
谢暄问他,“还要么,再点点?”
冯开落摇头,“不要啦——”他略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筷子,两手撑在身子两边,扭着头看小包间里面一个日本玩偶,许久,才开口,“小哥,我是离家出走,我妈说,他不想再认我这个儿子了——”
谢暄没说话,慢慢地将烟灰磕在烟灰缸上。
冯开落垂下头,声音像沉默流淌的溪水,“我做不到我妈期望的那个样子,她想要的一直都是品学兼优的孩子,说起来的时候让她面上有光,考重点大学,进热门专业,然后再考公务员,又稳定又体面风光——但我一直让她失望——高三那年我病了一场,高考失利,只进了三本院校,我妈让我复读,我不肯,大吵一架之后,跑了出来——小哥明明说,有事可以给你打电话或者写信的,结果你自己却出国了——”
谢暄想到冯开落在那段时间的孤立无援,轻轻叹了口气,“对不起——”
冯开落抬起头,摇摇头,笑了一个,“开玩笑的——其实真出来了,才知道原来的自己有多傻多天真,不过,也知道了这个世界很大很大,有太多的可能性,所以,即使再艰难,也不后悔——我知道若按照妈妈的安排,一路走下去我的一生可能顺遂无比,也会让很多人艳羡,但那满足的永远是妈妈的心理——”
谢暄说:“阿姨性子固执,但总有一天会原谅你——”嘴上虽然说着宽慰的话,但谢暄连自己也不相信,只因为他自己就是偏执的人,父母曾经的忽视让他至今都无法与他们真正亲密,以至于他对为人父母的人总是尤其苛刻。
但冯开落听了却很高兴,至于怎么会成为星辉娱乐的签约艺人,冯开落说得很模糊,只说自己刚出来那会儿过得很艰难,一天要打很多份零工,有一份是每周六周日在一个琴行现场表演,就是在那里有星探找上他,他那时正需要钱,于是顺势签了,但后来跟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并不是签了约就能出唱片演电影,还要人去捧也要自己去争,冯开落原本就对娱乐圈不大感兴趣,因此也就随波逐流,至于又怎么会在“玫瑰人生”打工,他没说。
谢暄吸了口烟,说:“如果你不愿意待在星辉,小哥可以帮你,合约的事不用担心。”
冯开落愣了一下后,还是摇了摇头,“没关系的,反正现在跟签没签都没什么区别。”冯开落知道谢暄是有能耐的人,违约金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但冯开落也有自尊,他不想什么事情都要麻烦谢暄,好像他不过是他的累赘。
谢暄却有另外的考虑,冯开落不知道,谢暄却很清楚星辉娱乐背后的势力,正是刘家。近几年刘家要洗白,才收敛了许多,然而先前,据传星辉娱乐里的大部分艺人都有被迫陪酒、拍三级片的经历,口碑实在不大好。
“如果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
冯开落的心软软的,点头,“我知道的。”
正在这时,谢暄的手机响了,电话是他的母亲韩若英打过来的,先问他在干什么,又让他没事早点回谢公馆。谢暄觉得奇怪,韩若英若没什么大事,是从来不会跟谢暄打电话的。对面的冯开落看出端倪,懂事地提出回去——
谢暄同意了,付了帐,要先送冯开落回去,冯开落却说什么也不肯,自己跑到马路对面的公交车站牌下,等了一会儿,又跑回来,踢着脚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小哥,你还没告诉我你的电话呢——”
谢暄开车回谢公馆,并不知道那里正有一场暴风雨等着他。
他的车刚开进大门,便看见了秦珊珊正带着谢亚的儿子叶跃和饭兜一起玩,秦珊珊穿着一身嫩黄的小洋装,清新温婉,脸上的笑容也是亲切真诚的,没半分勉强。叶跳跳小朋友人小鬼大地端着一副严肃面孔,迈着小短腿跑来跑去,饭兜便跟着窜来窜去瞎热闹——
他下车,秦珊珊显然已经看见他了,蹲着身子半搂着小孩儿,指着谢暄的方向说着什么,小孩儿便向他望过来,她也望过来,目光温柔,有着显而易见的喜悦——韩若英刚好从里面出来,看见这一幕,眉眼都是快活,仿佛年轻好几岁,故意对谢暄嗔怪道:“怎么这么晚,珊珊都来了好久了——”
秦珊珊抱着小孩儿走近了,揶揄谢暄,“大忙人,还以为天黑之前甭想见着你呢——”
谢暄没回答,他已看到谢明玉,正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斜倚着身子站在门口看着他,嘴角扯出一个微妙的弧度,要笑不笑的样子,眼里却迸出一丝尖锐的冷意,漫漫阳光下,像一支坚硬冰冷的标枪——
韩若英伸手去抱小孩儿,“来,跳跳,跟外婆进去吃水果了——”
小孩儿乖乖地跟着韩若英走了。
没了旁人在场,秦珊珊反倒有些羞涩起来,看了谢暄一眼,小声说:“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堂弟回来了,原本应该是我来多看看老太太和伯母的,结果反让她们打电话叫我来,多不好——”
谢暄说:“我怕你忙,没时间。”
秦珊珊说:“再忙这点时间还是有的,何况我那里原本就是我一个人瞎折腾,快一点慢一点早一天晚一天并没什么要紧——”
谢暄说:“既然做了就好好做吧——”他的目光飘向门口,谢明玉已经不在那儿了。
晚餐因为有秦珊珊在,格外丰盛,一桌人坐得满满当当——菜一道一道依次上桌,间或能听到欧阳老太太和韩若英招呼秦珊珊吃菜的话,和谢亚哄小孩儿吃饭的声音,正是在这其乐融融的当口,谢暄感觉到桌底下有一只脚勾过来,轻缓又色情地磨蹭着他的小腿,慢慢往上移——
谢暄的眉心一跳,面不改色地看了斜对面的谢明玉一眼,谢明玉倒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慢条斯理地喝着汤,感受到谢暄的视线,挑眉一笑,又冷又撩人——
一向故作老成半天蹦不出一句话的叶跳跳小朋友忽然推开他妈妈送到他嘴边的虾仁,响亮地说了一句,“给舅妈吃——”
这一声把一桌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了,这回谢晖一家都没来,唯一可以被叶跳跳小朋友喊舅妈的人不在,欧阳老太太便故意逗他,“哪个是舅妈?”
小孩儿努力装着认真严肃的模样,也不说话,只一指秦珊珊——这一下,几个女人便更乐了,秦珊珊一向大方,这会儿也有些脸红。
勾着谢暄的那条腿收了回去——
女人的话题就着“舅妈”展开,渐渐又偏离到谢明玉身上。谢明玉父母不在,自然是老太太最有发言权,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珊珊,你看看有没有小姑娘肯要咱们家这个混世魔王,给介绍介绍,也好有人治治他——”
这一说,谢明玉也不吃了,脸上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专瞅着秦珊珊,好像很感兴趣的样子。
秦珊珊笑着回道:“小姑娘倒是有,只是小少身边怎么会缺女孩子,哪轮得到我介绍?”
谢明玉挑眉,眼底都是狂傲,一点不谦虚地说:“这话倒是没说错,一般人我还真瞧不上眼!”
这话就有些不给面子了,秦珊珊虽依旧笑盈盈的模样,到底有些尴尬。
谢暄不动声色地将将一块排骨夹到谢明玉碗里,说:“最近剧院里有《倾城之恋》的话剧呢,老太太要有兴趣,叫上牌友一同去看——”
欧阳老太太跟着转换话题,“哎呀,这个是一定要去看的,我还是好几年前在香港看过一场呢,张爱玲的书里我就喜欢这部,这回演员都是谁?”
谢亚也说:“演出的事儿我倒是在报纸上看过报道呢,不过都没怎么注意,我不喜欢张爱玲,她太刻薄了——”
女人的话题渐渐朝着正热火朝天上演的《倾城之恋》以及张爱玲上面去了,谢明玉冷眼看着碗里的排骨,忽然冷不丁出声,“倾城之恋这名字倒是唯美,不晓得的人以为是怎样惊天动地的爱情,其实不过是场退而求其次的将就,说得再难听点,就是一场你情我愿心知肚明的买卖,还非得装个深情款款的壳——”
整个饭桌都静了一下,目光都集中在谢明玉身上,欧阳老太太笑嗔,“不过就是出戏,你怎么倒较起真来——”
谢亚也笑道:“听他胡说呐,他哪天不发表点儿什么就浑身不得劲儿。这话留着跟你未来老婆去探讨吧——”
谢明玉笑笑,慢吞吞地将手中的筷子放到桌上,眼睛盯住斜对面的谢暄,“我倒是想呢,可惜这辈子都没可能了——”
在座的人都每当回事,谁都知道谢明玉就是个说话不着调的,只有谢暄抬眼沉沉地与他对视,看清他眼里的执拗和狠绝——
他盯着谢暄,一字一句慢慢地说:“爷爷,奶奶,抱歉,让你们失望了,我这辈子都不会结婚,我喜欢的是男人——”
83、突变
静默——
死一般的静默——
谢明玉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每一个字都砸在人的脑袋上,砸得人晕头转向,而那几个字砸在谢暄的心里,一字一坑,沉得让他喘不过气——
最尴尬的要数秦珊珊,她毕竟还不是谢家人,这样的情景下实在不适合在场,又不能立刻告辞,只能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忽然,一直未说话的谢老太爷忽然一拐子抽过去,伴随着一声怒喝,“发什么神经?我看你脑子又不清楚了!”
饭桌上的僵局被打破,叶跳跳小朋友忽然哇的一声哭出来,谢亚连忙把他抱起来,离开饭桌,欧阳老太太也赶紧劝道:“有话好好说——”韩若英也跟着帮腔,“是呀,爸爸,您别急,兴许明玉跟咱们开玩笑呢——”
被抽了一拐子的谢明玉却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疼,依旧笑得云淡风轻,“不是开玩笑,这件事,三哥早就知道了,是吧,三哥?”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谢暄身上,像把刀片,虽然轻飘,但是一碰就见血,脸上笑得比谁都甜蜜,心却比谁都狠,他在将谢暄逼上绝路。
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谢老太爷的的嘴角绷得紧紧的,不带感情地看了谢暄一眼,起身,“谢暄,你跟我来——”
书房里的空气凝结了一般,厚重的窗帘将光线全部挡在了外面,谢老太爷坐在书案后面,脊背挺直,拄着拐杖,脸上现出几十年杀伐果断沉淀下的威势,沉沉地望着谢暄,“明玉的事,你知道多少?”
谢暄低着头没吭声。
谢老太爷微微提高了声音,隐含着怒气,“怎么,还要帮着他瞒我?”
谢暄张了张口,艰难地说:“爷爷,明玉还小——”
谢老太爷审视的目光攫住谢暄,不辨喜怒,“你老实跟我说,明玉在外头是不是有什么人?”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谢明玉的性子他还算了解,若不过是玩玩,不可能捅到家里来,恐怕是被人鬼迷了心窍——
见谢暄还是不说话,谢老太爷气得将手中的茶杯扔出去,“行,你们两兄弟倒是感情好,不肯说是吧,滚出去!叫那个小畜生上来——”
茶杯打在谢暄的肩上,滚烫的茶水溅了他一身,谢暄默不作声地走出房间——
幽幽长长的走廊,谢明玉站在走廊尽头,昏昧的光线缠绕在他身周,辨不清模样,鬼魅一般。谢暄一步一步走过去,慢慢看清谢明玉的眉眼,依旧漂亮锐利得让人不敢直视,他引起整个谢家的风暴,自己却置身于风暴之外,安之若素,眉目之间甚至有挑衅——
谢暄在他面前站定,轻轻地问:“这就你想要的?”
谢明玉笑了,充满快意,“怎么三哥你也会怕吗?怕爷爷知道跟我胡搞在一起的人是你这个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还是怕爷爷知道之后你会失宠会失去竞争谢氏的资格?”谢明玉冷笑着凑近谢暄,伸出舌头舔上他的脸,慢慢绕到耳根后面轻轻吐出两个字,“怂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