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胡令 下——银色徽章

作者:银色徽章  录入:11-22

玲珑没敢打扰冉闵沉思。凡是关系王储的决定,都是朝中禁忌,除了有特别的野心,王公大臣个个避之不及,他自然也不会妄加议论。

“玲珑儿……”冉闵突然脸色一肃,凝视玲珑的双眸,“你对那位置可有什么想法?”

玲珑的眼睛不由瞪大了一圈,嘴唇颤了颤才道:“陛下想到哪里去了?太子殿下那日和玲珑起了些争执,玲珑这才故意吓他一吓。玲珑……玲珑对那个位置绝没有半分肖想!”

好一个只是起了些争执!在侍卫口中听说,玲珑几乎被自己那愣儿子一刀砍死,冉闵心中就十分不是滋味。慈母多败儿,这一幕又有谁知道不是出自董皇后的教唆呢?

见玲珑几乎被自己吓哭了,苍白的手指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袖,摇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冉闵赶忙将人抱入怀中,细细地哄道:“傻玲珑,这事不是不可以,只是那婆娘对我有功,无故废后对你不利。加上当下局势紧张,朝中宜稳不宜乱,只好再委屈你几日了。”

“不,陛下!玲珑不想要!玲珑……”玲珑心里登时犹如翻江倒海,冉闵的这片心意哪怕只是试探也足够让他感动得不能自已,泪水瞬时从眼眶里滑落下来。

“别哭,玲珑儿,别哭。”冉闵只得密密地吻玲珑的额头、眼角、脸颊,“不想要也无妨,那让你做朕的大司马、大将军,朕的长平侯可好?”只想让眼前的人止住哭泣,这句只是偶尔闪过脑际的话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不料玲珑挣扎地愈发激烈起来。他猛地抬起头,瞪着冉闵道:“陛下糊涂了!玲珑根本不会带兵打仗,陛下只因对玲珑的情谊就要私下授予官职,让文武百官如何想,让天下百姓如何想?玲珑只求陛下可以名垂青史,成为人人称颂的好皇帝,便是将来在佞幸传上有一席之地也无怨无悔。陛下先是天下的主人,后才是玲珑的主人,若是陛下罔顾天下,执意如此,玲珑……玲珑也唯有一死而已!”

听到佞幸一词,冉闵心中不禁微微一痛。他深知玲珑所言非虚,自古被皇帝宠幸的男子,哪一个不受人唾弃,更何况玲珑的出身本就……

冉闵叹一口气,抬手抚上玲珑的发。感觉到自己的手指一碰触到那人,那僵硬的身体便不由自主软了下来,他不由微笑道:“玲珑儿,你此刻手里又没有刀剑,要如何寻死啊?”

玲珑一怔,登时呐呐地说不出话来。他看见冉闵脸上的戏谑,才知道皇帝是在故意捉弄自己,忍了几下还是没能保持住脸上沉痛的表情,笑出声来。

“后世人的评价算得了什么。朕杀了那么多人,哪怕他们不把我比作桀纣,一个暴君之名总是逃不了的。至于你嘛……如今各国之史都由各国的史官分开书写,朕明日就叫他们帮你编个出身,把你我之间的事隐去,咱们自个儿知道心之所钟也就是了。”

玲珑张了张口,却被冉闵用眼神止住:“莫要说甚么君王不可擅自改史。这古往今来改过史的君王还不够多吗?何谓史?史在朕看来便是成王败寇,唯有掌天下者可以书写。若朕有幸能将大位代代相传,那今日朕说的便是史!”

玲珑怔怔地望着冉闵的脸。这个威严的君王,他对着别人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三分冷酷,唯独对自己表情却是越来越柔和。这让玲珑有些无所适从,若他不是冉闵,自己不是玲珑,那该有多好?

可惜若他不是他,自己也未必愿意看他一眼,心中仰慕的从来就只有那个用鞭子教训过自己,用身体“惩罚”过自己,用心温暖过自己的——

冉闵而已。

又过了几日,作为皇帝的宠臣,近来又流传出皇帝夜夜宿在书房的消息,玲珑的日子自然是过得极好的。就连老黄棠的脸上笑出的皱纹也似乎比以前多了几道。这位狡猾的老大人把凡是要进宫面圣的、可能要沾惹麻烦的事务都交给玲珑去做,倒让中书省的公务变得顺利了许多。

这一日,玲珑捧着文书走在去御书房的路上,却看到远处一人匆匆走来。那人身上的怒气四溢,连两旁的侍卫都不禁侧目。

眼见着要迎面碰上,不打招呼却也是不行。玲珑只得微微侧了侧身,让开去路,恭敬地唤上一声:“李丞相。”

“邺城饥荒,百姓易子相食,却还天天在想着南征,做天下一统的春秋大梦……还有你,不要以为你私下收的那点东西本相一无所知。按照大魏律,贪墨五十两者就要判流刑,超过五百两者就是斩立决。陛下护着你,本相才没有严查。你倒好,日夜勾搭陛下做那等龌龊事……哼!莫不是等不及想要去西市了?”

玲珑想了想,今日黄历上倒是没有写“不宜出行”,怎么就会撞到这等事呢?面前的大魏丞相眼睛气得发红,想来是刚和皇帝大吵一架,连说话都有些口不择言了。

玲珑很想避其锋芒,只怕对方却没有放过自己的意思,目光里杀气逼人。他有些想不明白,要说自己和这位李丞相也算有些渊源,早先他对自己也总是和气的很。他也不是头一天知道自己和冉闵的关系,为何最近好似特别看自己不过眼?就连在朝务上,丞相兼管的尚书省也总是和中书省对着干。若是因为那些人情来往,在这邺城里自己最多属于中等,他可不信丞相大人对别的王公贵戚的那些私底下的往来一无所知!

“丞相大人息怒。不知丞相所言何事,玲珑惶恐……”

“你好自为之吧!本相可没有时间来听你狡辩,外头还有数十万百姓等着米粮续命呢!”李农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目送李农走远,玲珑整了整衣冠,将手中的文书重新叠放整齐,脸上却没有丝毫尴尬之色,继续向御书房的方向走去。

这位李丞相的想法太过危险。和冉闵一起在刀光箭雨中杀出一条血路的他,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先是冉闵的丞相,后才是大魏的丞相。直接将天下视作己任,岂不是将皇帝的威严绕了开去?只怕长此以往,早晚会闹出事端。

玲珑一踏进殿门,便看到冉闵坐在书案前。他手上把玩着个玉质的物事,脸色像是有些索然。

玲珑认出那是传承了六百多年的传国玉玺,也就是传说中的“和氏之璧”。传国玉玺一直被认为是受命于天的象征。二十年前晋帝被俘,玉玺落入石赵之手,羯人为冉闵所灭之后就玉玺就落入了冉闵手中。拥有此物也是他可以称帝的一大原因。

玲珑曾经暗自观察过玉玺,那小小一枚蓝田玉上留下了许多朝代交替的痕迹。先有始皇帝命李斯刻下的篆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又有曹魏立国时为了表示得位正当而在玉玺肩上刻下的“大魏受汉传国玺”,后来还有胡羯在右侧加刻的“天命石氏”。多少年来,光是“得玉玺者得天下”这一句话就足以让无数英雄为之争得头破血流。就连玲珑看了,也不禁心潮起伏。

“玲珑叩见陛下。”

冉闵抬起头,眼中似乎有一丝迷茫。受命于天,这局势一日比一日难捱,若是真的受命于天,怎么没有天意相助?大魏皇帝长叹一声,向着玲珑招了招手,让他走上前来:“玲珑儿,太仓中的粮草已经不多,邺城又闹起百年难遇的饥荒,你说朕到底要如何才能补充兵力准备南征呢?”

玲珑知道,靠着分发石赵留下的家底,冉闵才火速竖立起了自己的威信。现在他手头没了筹码,很难让那些唯利是图、贪生怕死的汉人入伍从军。

不等玲珑回答,冉闵便自言自语道:“不战不足以养兵,只有夺下了大江对岸的几处粮仓,才可能度过眼前的危机,也可以为大魏在南方找到立足之地。若是现在屯田,等到来年收成,其间还不知要经过多少波折。唉……他为何就是不懂呢?”

玲珑第一次在这个犹如精钢铸就的男人身上看到了倦意。他顿了顿,明知这样做不妥,却还是站在冉闵身边,将皇帝的头抱在自己怀中。

过了许久,蓝眸的男子才缓缓开口:“陛下,玲珑有一计,可以激励人心。”

第四十八章

“陛下,玲珑有一计,可以激励人心。”

玲珑的目光柔和而坚定,唇角还带着笑意:“世间只有一件事最容易激起人的血性。若是为了此事,上至八十老叟,下至七岁顽童,都可以用指抓、用牙齿和敌军肉搏,更何况是这中原的大好男儿?”

“什么事?”冉闵有些迟疑地问。

“是仇恨!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既然百姓们都忘了这百十年间受的苦,那陛下不妨帮他们回想一下!既然这万千乞活军都忘记了乞活军成立的初衷,陛下不妨再告诉他们一遍!”玲珑朗声道,“既然陛下也说史书就应当由强者书写,那何不让过去为我所用呢?大魏最大的敌人就是北方诸胡,所以陛下征兵就是要靠着汉人对胡人的仇恨。只要稍加点拨、利用,但凡是有血性的男儿都应该不顾个人得失追随陛下,去报那不同戴天的仇,去解那延绵不绝的恨!”

冉闵抿唇沉思片刻,点头道:“玲珑儿所言有理,只不过天下人未必都信。南朝那边一直占着正统……”

“信与不信又有什么打紧?只要陛下的大业得成,天下人不信也得信!”玲珑轻笑道,“再说了,胡人的残暴乃是真事,又不是道听途说。只要做得像些,加上有人现身说法,不愁天下人不信。”

冉闵眼珠微动,也笑了。

三日后,四处都流传起胡人吃人的秘闻。

相传八王之乱时,幽州刺史王浚引慕容鲜卑入关,致使慕容一族在中原大肆劫掠。他们夺走了大量的金银财宝,还掳走了数万名汉人少女。在鲜卑军回师途中,这些少女被大肆奸淫,同时还被充作军粮,任意宰杀烹食。待走到易水河边时,数万人就只剩下了八千。刺史王浚发现此事,要鲜卑人留下这些苦命的女子。鲜卑人见一时也吃不完,便将这八千人尽数投入易水,易水为之断流。

而前朝胡羯的所作所为简直比鲜卑人还要令人发指!羯族军队行军作战没有粮草,就时常掳掠汉人女子充作军粮。这些女子被羯人称为“两脚羊”,夜里被奸淫,日间被宰杀。大魏皇帝灭了石赵之后,就曾一次放了被掳走的汉人女子多达二十万。这些女子并不是被掳去作妻作妾的,而都是羯人饲养的家畜!其中有五万余人虽被解救了出来,却早已无家可归,被皇帝收留在后宫之中充作宫女。

匈奴人、羌族、氐族……几乎没有一个胡族部落没有“吃人”的过往!中原汉人百姓的数量从大晋建国之初的一千五百万锐减到了现在与胡人数目相当的六百万,这又岂是简简单单的一个数字而已?

一石激起千层浪,胡汉的仇恨在一夕之间爆发到了顶点。何人没有父母,何人不想守护妻子、姐妹,眼睁睁看着胡人犯下如此滔天的罪行而不为所动,简直枉称为人!

蜂拥而至的百姓登时将邺城外的魏军行营堵了个水泄不通。好男儿甘洒热血,只为洗刷心中的血泪。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大量的百姓自发地狩猎胡人的头颅。他们用锄头、用镰刀一拥而上,舍生忘死地收割那些异族人的生命。他们夜里为死去的亲人焚香祷告,日间化身为人间的修罗、地狱的厉鬼……

报仇雪恨,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邺城的饥荒犹如毒云一般弥漫在帝都之上,冉闵的南征计划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他在赌,赌自己可以在粮草用尽之前得到新的土地,得到补给。

与之相对的,因为一力主张恢复农耕而被皇帝打压的丞相手中的职权被分散到了各个下属官员身上,而丞相则用手头的乞活军力量钳制皇帝的决定。帝相不和的事实一天天浮出水面。

尚书省不管事了,中书省的政务较之以往要多得多。玲珑一日忙过一日,却总能周旋在各方势力之间如鱼得水。

那煞星的情况不好,他需要自己的支持!

有时候玲珑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初衷,若是可以亲手为冉闵赢来一个铁打的江山该有多好?但他也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大魏最后的挣扎、绝地的反击,而自己身上的使命也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这一日,玲珑走出宫门,却难得地笑了。

自己的老熟人、冉闵座下的大将胡六竟像几年前一样,手里托着块巨石站在宫门旁。“六哥这是又被张大哥罚了?”玲珑脱口而出后才想起胡六早已不是冉闵的近卫,升迁作了将军,早先的近卫队长张九则成了邺城的禁军统帅,两人似乎已经没有上下级关系了?

两次出糗都被同一个人看到,胡六脸上不由有些挂不住。他干咳了几声道:“没有的事!我自个儿在这里练臂力玩呢!”

玲珑却自顾自地说道:“不过听说今日张大哥请了假不来当值,想来也不是了。”

“甚么?他没来!那我还忙乎个甚么劲啊!”胡六顺手把巨石丢在一旁,吓得守门的侍卫不由一哆嗦。

玲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扯起胡六的胳膊低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六哥告诉小弟,也好让小弟给你参详参详啊!”

“这个……这个……”

“张大哥的性子六哥不是不知道,若是真惹恼了他,莫说是你在这里举石头,就是把自个儿站成了个石头人,他也断不会轻饶的。”玲珑只得加上一句。

胡六果然神色剧变,踌躇了片刻才咬牙道:“唉……喝酒误事,喝酒误事啊!这事的确是你六哥我的不是了。”

听胡六遮遮掩掩说了半天,玲珑才总算搞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打听到那日张九出征归来,胡六原想去给他接风。一直在北门外的酒楼里坐到日落西山,人没接到酒倒是已经下肚了两坛子半。店家怕他醉了收不到酒账,便令小二上前向他先结账。于是乎喝得晕晕乎乎的胡六就和小二起了争执,把人给打了不算,还把酒店里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掌柜的女儿上去劝解,他不知怎么的还把人给轻薄了。

不料正在掌柜哭天喊地、小二痛得满地打滚、受了委屈的小女子扬言要上吊自尽的当口,张九却带着人马到了。于是乎这位早就被成为铁面阎王的张将军,听都没听前言不搭后语的胡六说话,直接把人丢进了一旁的井里,泡了个水饱再给捞了上来。在给了店家五十两纹银和一个三日后必有满意答复的承诺后,张九才把胡六五花大绑提了回去。

在那之后张将军到底是怎么教训胡六爷的,玲珑没怎么听分明,只知道酒肆那头胡六事后又是赔礼道歉,又是托人说和,这才花了银子把事情了了。至于那个起初嚷嚷着要自尽,后来又死活要嫁给他的姑娘,胡六花了好大功夫在闹明白这姑娘的心结,又给她真正的心上人一笔银子置办了彩礼才算是终于大功告成。

“既然一切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六哥今日又为何在宫门口练臂力呢?”玲珑不解道。

“我这边的事是了了,可是张大哥还是理我啊!前天去他府里找他吃了个闭门羹不算,昨儿个我带着礼物去军营里赔罪,他愣是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倒拿我当成了不守军纪的例子教训人呢!”胡六不由苦恼,他这位老上司油盐不进,闹得他心里犹如百爪挠心一般,连喝酒都没兴致了。

玲珑沉吟了片刻道:“其实这事好办……”

“玲珑老弟快教我!要怎么办?”胡六一听,眼睛不由亮了起来。

玲珑笑道:“张大哥虽然有些不近人情,不过人心都是肉长的,石头捂久了也会热。上一回张大哥生六哥的气,过了三年还不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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