慑于殷无遥冰冷狠绝的眼神,那是沐翱第一次退缩,如果他真的如闻涵所说的大胆,说不定只要往前走一步,日后也会有所不同。
皇宫不是个太平的地方,住在端居宫里短短的半个多月,沐翱解决了一批妄图下毒伤害执废的人。面对敌人,沐翱从不手软,只是对着烛火看那跳动摇曳着的烛光时,皱起的眉如沟壑般深。
太子东宫的守卫单薄不说,甚至连大胆下毒的人都有,陛下对于端居宫里发生的事情不可能不知,却仍默许放任,想到这点,沐翱眼中的怒意更盛,而那默许了宫中肮脏手段的帝王,此时却在执废的寝宫中。
冰冷的剑光在月色下闪现,沐翱如鬼魅一般立在那人的面前,抬头质问道:“你到底置他于何地?”
帝王眼里是轻视更带些邪魅的笑意,“朕这是在帮他。”
“帮他?!”沐翱睁大眼睛,甚至连手中的剑都微微晃动了一下。
帝王全然不察般盯着沐翱的脸,“皇宫可不是一个适合安慰过日子的地方,朕要让小七绝了这念头,宫人们或妒或恨,小七不可能看不到,他只是不去在乎而已,朕,就是要他看到,何谓残酷无情。”
那仿佛能将人洞穿的森然目光,竟让沐翱有种不战而败的挫败感,“朕能看出来,你对小七的愤,和甘。”
愤怒他的不爱惜自己,愤怒他像个随时要消失的人,愤怒他很少为自己着想。
却也甘之如饴的待在他身边。
那一刻殷无遥转身而去的背影,像个烙印一般留在沐翱的记忆中。
如果能让殿下露出更多凡人的表情,或喜或怒,或嗔或怨,该是多好。
沐翱因殷无遥的那番话而心动了。
萧妃到访端居宫,距祭天大典还有两天。盛装华服的妇人扭着曼妙的身躯,眼中的怨毒较之从前更深刻,闻涵悄悄走到沐翱背后,告诉他这位妃子就是当初让执废被宫里人嗤笑的萧妃。
沐翱皱着眉,眼里闪过一丝不屑。
美则美矣,全无灵魂。这句话正是用来形容这等女子的,心智已经不正常了,她来做什么?
“太子册立,本宫怎可不来道喜?”抬手就是一巴掌,想要趁距离近而抽到执废脸上。
闻涵已经恼怒地要冲将过去,却被沐翱拦住,瞪着一双不可置信的眼,闻涵朝他低吼:“你要置殿下于何地!”
沐翱抬眼望去,却没有见到意想中的那一幕,萧妃的手腕被执废牢牢抓住,眼中平淡无波,却掩不住一丝怒意,“东宫不是你可以随意动手的地方。”
皱起的眉却拧着不松开,是还不习惯用强硬的方式对待别人,尽管面对的是执废自己都十分厌恶的萧妃。
萧妃还想再说什么压压执废的话,而执废眼中对她的排斥和愤怒,却让她再说不下去了。
被罚抄了将近一年的书,全是因为这因妒生恨的妃子,就算是逆来顺受,心里也不会心甘情愿。
执废不是圣人,不是善人,他怎么会不生气?
闻涵张着嘴巴看着执废,像是在看陌生人。
而沐翱却弯起嘴角,眼眸里满载着温柔,就算他照着殷无遥的话去做也好,就算无意间已被帝王算计了也好,能看到这个样子的殿下,心里却是安慰的。
至少,殿下不再和善可欺,以东宫地位堵上了三番两次找麻烦的宫人们。
“沐翱,你觉得我变了吗?”少年抱着双膝,坐在石阶上,眼里有一丝寂寞。
沐翱温柔地看着他的七殿下,伸手揉了揉那人的发,“这是好事。”
“嗯……”似乎若有所思,沐翱就没有再去打扰他,有些事情还是要想清楚的才好,抬头看着渺无边际的蓝天,沐翱双手撑在地上,两脚随意叠起,舒适地靠在石阶上。
不经意侧过头,看见少年干净的脸上一抹释然的笑。
天空一如既往的蓝,春风拂面,人如桃花,笑容明丽。
祭天大典如期举行,这天百花齐放,祭天礼坛上穿着端庄华丽的少年,金冠墨发,漆黑的一双桃花眼,眸子流转明亮的光华,小巧秀气的鼻子,檀口轻开,口中念着早就拟好的祭辞,上三柱婴孩手臂粗细的香,焚香的青烟顺着风散开,萦绕在少年身边,如幻如雾。
然后双臂展开,舞动衣袖,脚步行云流水,配合着低音庄严如钟的鼓声,陪衬着祭坛之下恭恭敬敬的文武百官,他如凤凰般耀眼。
沐翱痴痴地看着那人,眸中敛去了平日的厉芒,徒增了柔光。
不知道这一次祭天之后,又有多少人会将视线留在执废身上。
沐翱看到,站在百官群臣前面,距离祭坛只几步之遥,一身金红龙袍的年轻帝王,眼里霸道的目光。
攥紧了双拳,沐翱瞪着那人,以及那人身后目光各异的皇子们。
执仲的眼里脸上全是对执废的惊艳,直勾勾的眼神,看了真让人厌烦。
月牙白勾勒金色简笔牡丹长袍的执语则露出儒雅风流的笑容,执废看过去的时候还露出了温柔而令人沉溺的神情,只不过执废是错愕于仪式的顺序与太傅教习的地方略有不同,并未注意到他,只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一步步迈上台阶的帝王。
殷无遥手中拿着的是历代先皇为太子打造的东宫玉牌,只有玉牌在身才是真正的太子,每朝都是如此,执废呆呆地看着殷无遥靠近他,然后伸手为执废佩戴上那通体莹白的玉,有些不知所措。
按照顺序,执废应该在跳完祈暝之舞后用弓箭射中台阶下竖好的靶子,彰显太子的能力,不过是些走场面的形式罢了,开疆皇帝好战尚武,才有了这个习俗。
而现在,却是殷无遥亲自登坛为执废佩玉,别说是执废,就连台下的大臣们也惊得目瞪口呆。
玉牌是在仪式最后由宫人呈上的,没必要劳驾帝王啊。
朝臣们摇摇头,他们知道皇帝有心血来潮的喜好,虽然有点专断独行,但从未影响过国运民生,也只能由着帝王任性,史官们战战兢兢,不知眼前这幕如何下笔,沐翱全都看在眼里,嗤笑一声。
殷无遥低头跟执废说着什么,执废听后,眉毛皱得更深,可脸上却泛起了淡淡的红色。
随即,皇帝一笑,转身以洪亮的嗓音当众宣布,“我大周的太子,殷执废!”
在场有许多低阶的士兵们热血沸腾,欢呼雀跃。
那是糅合了内功的,沐翱看着一脸自信与张扬的殷无遥,帝王内力的深厚就连他也测探不得,只要他稍加内力,就连说出来的话都能振奋人心。
真正是随心所欲,玩弄天下于鼓掌之间。
忿忿地挥着剑,沐翱回到端居宫,对着那棵桃树就是一阵凌厉的剑招,纷纷扬扬的花瓣被剑气震落,又被撕裂,庭院里一时溢满了芳香,落红随风飞舞,美景如斯,沐翱却没有任何心情。
他必须变得更强、更强!
强到足以保护殿下,足以与那人抗衡。
沐翱仰头,孤鹰掠空,而那人如天空一般高远,遥不可及,手中的剑再怎么磨砺也比不上他的一句话、一个动作,甚至是一道目光。
差得太远了。
二十七
执废对着面前的一摞的书简叹气。
这是用过早膳之后内侍大总管左公公送来的,堆着满脸讨好的笑,左公公麻溜地指挥底下的小太监们收拾案几,稳稳当当地将绣面装订的奏折垒上去,“这些奏章,陛下午时会过来检阅,请殿下务必尽心尽力……”
桌面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连笔墨纸砚都规整地放在一旁,一本本奏折根据不同内容分成三部分,左公公还详细地说明了每部分的奏折需要怎样的格式来批复。
刚睡醒执废就被拉去上朝,回到端居宫又要批阅奏章,连喘口气的机会都不给,只有苦笑。
回想起方才上朝的情景,执废又叹一口气。
虽然祭天大典的时候已经跟朝臣们打过照面了,但那时候距离祭坛太远,不少站得远的朝臣都只能看到执废一袭紫金锦衣的身影,根本看不清他的样貌,所以对执废第一次上朝的事情显得格外热切,一大早就堵在朝云殿门口,将正门侧门结结实实地堵了个水泄不通,执废硬着头皮一步一步踏上台阶,脸上还挂着僵硬的笑。
有点像马戏团里的小丑,执废皱着眉,微微低头抬起袖子扭转脖子左看右看,然后回头小声对身后相距一步半的沐翱说,“我衣服上沾了什么吗?还是内衣外穿了?太子服有好多地方繁琐不堪,是不是扣子扣错了……”
沐翱忍着笑意,靠上去,在执废耳边小声说,“殿下没有任何不妥,是那些大臣们大惊小怪罢了。”
“执废?为何不进殿?”三皇子仍旧一身雅致的月牙白衣袍,见执废站在殿外踯躅的样子,又看了看那些掩饰不住好奇目光的朝臣们,轻笑一声,“太子弟弟可是怕了这些猴子?”
“猴子?”
执语笑得更为风雅,“他们自以为在观察你,殊不知他们的丑态尽显于你我二人眼中,不是耍戏的猴子是什么?”
执语说完从容地牵住执废的手大大方方地走入朝云殿。
执废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双眉略皱了皱。
沐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转过头,不期然地见到大殿一隅与几位大臣攀谈,目光却紧紧追着执废的大皇子。
朝堂上的殷无遥,执废是第一次见到,那身上罩着庄严肃穆的感觉,目光扫视群臣时的那种冰冷无情,只要对上一眼就会压力袭身,不敢再看上第二眼——真正俯瞰天下的君王。
就连执废也微微低着头,心头漫上了些许苦涩。
侍君身侧,朝夕不虞。
常相离曾经这么跟执废说,现下想来,这八个字可说的上精辟至极。
殿上跪着的官员,全身瑟瑟发抖,头低得不能再低,看上去就像是蜷缩成一团的刺猬,或是遇到危险的鸵鸟,紧张和惊恐让四十出头的中年官员连话都说不出来,嘴里含糊不清地嚷着什么。
殷无遥怒极反笑,嘴角弯起的弧度却没有一丝温意,“这么说来,水患成灾,你们想到办法就是伸手向朕要钱了?”
说着不轻不重地一掌拍在皇案上,这一掌虽然力道不重,但那沉厚干脆的声音却在安静的大殿上回响须臾,帝王冷哼一声,一时惊得站在两旁的官员们都不禁心下大骇,殷无遥身边随侍的两名太监已经吓得脸色苍白。
“再拟一份奏折上来,若还是像这本不切实际、泛泛而谈,你们自请赴灾,别回来了!”
那位官员呈递上去的奏折就这样被皇帝从龙案上摔了下去,正好砸在跪在殿上的官员面前。
大殿静若无人,没有一个人为那位官员站出来说话,殷无遥冷眼看着侍卫们架起官员的双臂,拖出宫外。
自古水患一直是百姓心中的大敌,比起流寇兵祸,百姓更关心的是有没有饭吃。
殷无遥既不像以往的帝王那般派遣巡官至灾区,拨下一笔大款赈灾修堤,而是第一时间考虑赈灾方案,力求方方面面的问题都能得到解决,不得不说,他是个很讲究效率的帝王。
这样的帝王,如何不是一个好帝王?
执废看着殿上那黑着脸的殷无遥,俊秀中带着霸气。对于国家大事从来不含糊,就连小事也不容许出任何差错。
唉……大事都是殷无遥亲自决断的,诸如地方纳贡、审批缴税等等只要签个字例行表彰一下的小事,全都堆给了执废。
又是一份全篇歌颂帝王功高德彰的奏折,手指滑过纸面,执废只觉得无力。
懒懒地将下巴抵在桌面上,一旁磨墨的小太监手还在机械地动作,额上的冷汗却滴了下来。
闻涵推开门,将差点放在桌面上,温和地笑着,“这是陛下为了锻炼殿下啊……”
执废抬起眼快速瞄了下还剩下的奏章,“是吗……”拖长了音节,这句话显得无精打采。
沐翱全然不察执废眼里的疑虑,眼睛里闪着有神的光芒,“肯定是这样!陛下有意要栽培殿下,只有陛下有这个眼光能发掘殿下的优秀呢……”
执废苦笑,“闻涵……你和绿芳越来越像了……”
闻涵意识到自己有些大放厥词的狂妄,马上红了脸,低头立在一边。
午时一刻,殷无遥很准时地出现在执废面前。
修长优美的手指一本本翻阅过那些奏折,专注地通读了一遍之后,皇帝沉默了半晌,抬眼看向执废,目光说不上友善。
“为什么早朝的时候朕问可有治理水患的良策,小七没有站出来?”
执废不解地看着皇帝,“儿臣并不懂得治水……”
“喔?”殷无遥挑了挑眉,摊开其中一份奏章摆在执废面前,白纸黑字外加朱红的批注,格外清晰,殷无遥盯着执废的眼睛,却一字不差地将红笔批注的字慢慢念了出来,“江左五洲税赋与富余物资充作灾粮屯于一处……小七,你可知全国的赋税交的不是金银?你可知一道奏折来回需花上多少时日?你可知江左五洲是全国最富的地方之一?”
执废摇摇头,上朝之前他也只是在做策论的时候看过这方面的书籍,具体的,他并不清楚。
他擅自做了决断,让那些需要上缴国库的税赋先去赈灾,虽然欠缺稳妥,但执废不知道殷无遥会这么生气。
是不是他太自以为是了,明明早朝的时候才想起常相离告诫自己的话,伴君如伴虎,或许自己无意间触了帝王的逆鳞。
执废将头埋得低低的,压抑着心中的不安。面前传来帝王平稳的呼吸声,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
殷无遥看着小心翼翼低眉顺眼的执废,弯起嘴角,他伸出手想要摸摸执废光滑的脸颊,却最终落到了执废的头顶,揉着柔软乌黑的发丝,皇帝叹了一口气,“小七以为朕生气了?”
执废惊讶地抬起头,满眼写着“不是吗”的神情。
殷无遥笑了笑,“小七的主意出的很好,等赋税的粮食进了国库再分发到灾区,已经不知有多少灾民会饿死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救了很多人。”
说完又大力地揉了揉执废的头发,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午膳过后,左公公领着小太监们将执废桌案上的奏章又搬走了。
据说下午还有一摞,执废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有些无奈。
“怎么?小七觉得累了?”殷无遥执起一枚黑子,落定在棋盘上,执废挠挠头,胡乱拾起一枚棋子堵在空白处,这样一来反而把自己的布局给打乱了,让黑子有了可趁之机,殷无遥见机不可失,又是一枚黑子落下,定了胜负。
执废看了看棋盘,又看了看殷无遥,讪讪地笑了下,“我输了。”
这已经是第七次败局了,七战七败。
执废不擅下棋,却因为太学的课程而不得不研究了一阵,但面对皇帝,毫无招架之力。
他忿忿地盯了殷无遥一眼,那人之前还说他下棋“只是涉猎,并未深习。”而自己居然还相信了他……
那一眼瞪得殷无遥有些莫名的心虚,将视线转到一边,帝王以低沉而惑人的声音道,“那些奏章,小七处理得不错,想要父皇给你什么赏赐?”
执废眨眨眼,略有不明地看着他,“儿臣并不需要赏赐……”
殷无遥神秘一笑,“小七难道不想去见母妃?”
再次回到冷宫,已经不知过了多久。祭天大典,祭拜皇陵,巡游皇都,再到上朝听政,具体一共多少天,执废晕晕乎乎,算不过来。
母妃的气色看上去不错,正在院子里为新栽的豆角浇水,见到执废,忙拉着他进了内屋,一别数月,母妃对执废念想得紧,问长问短,一个个问题堆在一起,执废都不知道要先回答哪个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