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闻涵猛地抬起头,对上执废那双坚定的黑曜石般的眼眸,叹了口气,用手背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露出一双红红的兔子眼,才道,“臣去、为殿下告假……夫子说今日要检查背书,既然、既然七殿下不在,就由他的伴读……”
说到后面,竟是泣不成声,闻涵咚的一声跪了下来,“殿下!殿下……闻涵背不出来丢了殿下的面子……您惩罚小的吧!您对小的这样好,小的却……小的已经没有任何颜面再留在您身边了……”闻涵一边说,一边又在地上磕了几个头,根本不敢去看执废的脸。
经过闻涵断断续续的自我检讨一般的叙述,执废总算是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无非是夫子故意刁难执废的伴读,见他背不出来就狠狠地惩罚了他,用教鞭使力抽了闻涵的掌心几十下,然后痛心疾首地让闻涵回去敦促七殿下用心学习云云,自然,闻涵挨打称了不少人的心,那些瞧不起执废的皇子和他们的伴读们无不幸灾乐祸落井下石。
执废很生气,他生气有这样一个偏心的夫子,背不出书来的并不止闻涵一个,闻涵整夜为了照顾自己哪里有时间去看书,分明是存心刁难,可碍着对方是夫子,是长辈,闻涵又是一个不受宠的冷宫里的皇子的伴读,有谁会给他好脸色看,他又怎么能在那群人面前抬起头来?
但是让执废更生气的是,闻涵这小子竟然什么都揽在身上,不逼问他,就不打算说出来,他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这样隐忍?
所以执废并没有马上扶闻涵起来,他冷冷地看着地板,小小的拳头紧紧捏着。
“殿下……”一边的沐翱出声提醒执废,再不阻止闻涵,这固执的小子就要就要自己磕晕了。
执废这才蹲下来,双手压在闻涵的肩膀上,用力推倒了他,闻涵猝不及防,仰面倒下,睁着一双惊讶又不解的眼睛,“你让我惩罚,我都还没动手呢,你自己就惩罚自己了,还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执废这一吼,让闻涵沐翱两人同时愣住,他们的小主子一向温和安静又恬淡,从来没见过殿下这么生气的样子。
闻涵动了动唇,脸上的泪痕从横交错,哭得稀里哗啦,执废又推了他一把,因为他从来没有对别人动粗的经验,不会打人,情急之下只能推搡,“你再哭,再哭我真的不要你了……”说着说着,执废竟也动了情,声音里多了几分哭腔。
闻涵听了马上止住了哭意,他虽然嘴上求执废赶走他,实际心里是不愿意离开他的,小主子那么好,他这两天待在驰骤宫里的日子比在家还要快活,他又如何舍得看见小主子哭呢。
见闻涵不哭不闹了,执废满意地点点头,用袖子擦了擦闻涵脸上的泪痕,“不要哭了,你没有错,以后我不会再让夫子打你了。”
眼珠子转了转,执废又板起面孔佯作生气道,“说了我们没有主仆之分,转眼你就忘了,我很生气,你好好反省反省。”说完转身回了书房。
沐翱弯起嘴角在闻涵旁边蹲下身来,“想要保护好他,就要让自己变得更强,强到不会让他担心,你确实该反省。”
六
执废的病好了,回了太学院,少不了被几个皇子们冷嘲热讽一番,听得多了,也不在意了,倒是闻涵沐翱总是会皱着眉头回瞪他们,还好并没有造成剑拔弩张的局面。
日子也就这样不咸不淡一天天地过,期间常夫子也检查过几次皇子们背书的情况,执废每次都能把书完整地背下来,虽然背得断断续续的。
那是执废存了一点小心眼在里面,不能表现得太好,也不能表现太差让闻涵也跟着受罚,有了上次的经验,执废对待所有的课程都很用心,他的记忆力很好,加上前世的记忆,只要他用心的背了,什么文章都可以熟练地背下来。
不能在这群皇子里面出头,要懂得隐藏自己,这样才能让自己和母妃她们好好活下去。
摔了几次,执废也能骑马了,扎马步也可以撑到半个小时,身体似乎比之前的要好了些,大概跟他有认真做运动有关,但是跑步还是不行,好在宋景满师父不像以前的体育老师那样喜欢罚跑,最多是扎马步,以执废的身体情况,他也不适合习武,师父也没让他上过场。
执清和执铸的武功倒是突飞猛进,他们性格本就活泼,上了场就跟两匹脱了缰的野马一样,宋景满很是高兴能有这两个弟子。
入了七月,天气开始变热,执废的衣裳也从长袖的春装变成了薄袖的夏装,平时卷起来就跟短袖一样轻便,还是母妃的手灵巧,白色的棉布用紫色的棉线在袖口领口还有衣服的下摆上绣上了紫藤的图案,清雅又秀气,衬得执废的皮肤白皙水嫩,很是让冷宫里的那些姨姨们惊叫了一阵,个个见了执废都要上去捏捏他的小脸。
有一次执废的脸蛋还被捏得有些红肿,让两个护主心切的小跟班急的差点跳起来,恨不得冲上去跟那些大妈掐架。
进太学少算也有三个月了,执废还没见过所谓的父皇,他旁敲侧击地问母妃父皇是个怎样的人,母妃对他还有没有感情,母妃边笑边巧妙地避开了话题,每次都用柔软的手掌揉执废的小脑袋,“只要我的废儿开开心心的,管他当今的皇帝是谁呢?”
执废有些惊讶,母妃竟看得这样开,让他惊讶的还不止这些,他有些感动,在母妃的心目中,自己的地位比那素未谋面的父皇还高。
这天,太傅告假,皇子们都不用上学,一大早,绿芳就打发沐翱带着执废和闻涵出去玩,她洗了一堆春天的衣物被子要在院子里搭个大架子晾晒,怕小孩子毛手毛脚的蹭脏了她好不容易洗好的衣物。执废每天规规矩矩地过着“冷宫——太学院——校场”三点一线的生活,重生为孩子以后也变得有些耐不住性子,好不容易放了假,他也想在冷宫附近转转,看看从小生活的皇宫中自己没见过的景致。
闻涵从前是没进过宫的,沐翱虽然在宫里生活了几年,但不允许出角逢殿,基本上两人都和执废一样,对宫里的路不熟悉。
但小孩子就是招人疼,尤其是三个相貌清秀的孩子,一路上不少宫女太监帮他们指路,就这样一路来到了皇宫里必定会有的御花园。御花园果真是大,一望望不到尽头,还种满了各式各样的奇花异草,三个孩子奔跑穿梭在花丛中,很是惬意。
“殿下!七殿下!……”闻涵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执废当做听不到愉快地向前跑着,小石径蜿蜒通向一座亭子,执废跟他们打赌,谁先跑到了亭子里谁就可以吃到母妃做桂花糕。
这点距离还难不倒执废,他不能跑长跑,不代表他短跑不行,刚喊了“开始”还没等那两人反应过来,执废抬腿就跑,恍然间觉得像回到了上一世幼时无忧无虑的惬意快活。
执废边跑着,边回头催促他们,闻涵沐翱怕执废跑快了会摔跤,都不敢跑在执废前面,可苦了两人。不过,见到他们的小殿下笑得比阳光还灿烂,就觉得来这御花园是值了。
今天的太阳很明媚,下了朝,皇帝回到他的寝宫光涯殿,看到那团软软赖在龙床上的温香软玉,嘴角噙着笑意走过去,掀开了丝绸质地凉滑的被子。已经睡醒了的小美人半眯着星眸嗔道,“不去朝云殿议事,回来做什么?”
习惯了这小野猫的没大没小,娇纵他的皇帝低头亲了亲执秦的樱桃小嘴,心情颇好地压着声音道:“就不许父皇也放假?”
“许,怎么不许!父皇最大,说什么就是什么~”听了殷无遥的话,执秦娇笑着,缓缓坐起身来,他本就白皙的皮肤经过殷无遥的一番挑逗透着些许粉色,绝色的面容多了刚睡醒的慵懒惺忪,美得惊心动魄,举手投足间高雅叛逆的味道更是让殷无遥爱不释手,当下倾身将执秦的脸都吻了一个遍,又扫遍了执秦的口腔,才心满意足地站起来整了整龙袍,“听说御花园里新栽了几株绿侯(绿色绣球花的称谓,作者编的),朕想去看看,秦儿陪着朕?”
执秦慢慢地一件一件的穿好衣服,一旁的殷无遥将他全身上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个够,眼神是毫不遮掩的攻城掠池的挑衅,仿佛要将眼前的妙人儿一口吞入腹中,越是这样的人才越能激起他的征服欲。执秦穿好衣裳后从屏风绕了出来,两个宫女本分地端上热水给他净脸、帮他梳理头发。
这么多年来,能在陛下寝宫里过夜的人就只有眼前这位美丽的殿下,她们哪里敢怠慢!
执秦望着镜中出落得越发标致的面容,得意地笑了笑,“父皇,绿侯固然好看,只怕父皇更想看那些徘徊在花园里盼君一顾的美人吧?”
头发梳得差不多了,殷无遥挥手让两个宫女退下,自己为执秦绾了个髻,用红玉的簪子固定好,从身后环住娇小可爱的人儿,“秦儿可是吃醋了?父皇现在却只想要你啊。”
执废在亭子前不远处见到有几个侍卫,都是银甲带刀的,品阶只怕不低,他小心地向那里面望去,只见二皇兄和一位身着以黑黄为主绣着龙纹衣袍的男子坐在里面,男子看上去弱冠之年,他正拿着一枚精致的点心喂进二皇兄的嘴里。
二皇兄嘟着嘴巴不大情愿地张口,刚要咬住点心就被男子恶意地抽了回去,自己咬下一块送进他的嘴里,顺便偷个香接个吻。
执废当场愣住,等他回过神来想到了男子的身份和眼下这两人分明“调情”的互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转身就走。
沐翱和闻涵也在远处看到了,见执废快步往回走,都露出了紧张的神色。
一吻结束,有些意犹未尽的执秦张开星眸,眼角瞥见那抹白色的小身影就快消失在花丛中,哼笑一声,“七皇弟,这么急着要去哪儿?没见到父皇也在这里么?”
执废只能硬着头皮僵硬地转过来,拖着步子走到亭前,慢慢跪下:“儿臣见过父皇、二皇兄。”
“喔,你是小七,执废?”殷无遥搂着执秦,玩味地看着他。
沐翱和闻涵一看不好,立刻跑上前跪在执废身后,“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的眼里露出些许不耐,“行了,都起来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执废在心里小小地舒了一口气,好在他的父皇没有为难他,虽然母妃常常提醒他宫里的礼节问题,但他从来没留心听过,今天是走了什么好运竟撞上了那个传说中的父皇,还差点得罪了他。
道了几句恭维二人的吉祥话后,执废拉着沐翱和闻涵离去了。
正如殷无遥所说,该去玩耍的去玩耍,该调情的继续调情。
那日在御花园,除了意外地见到了亭中的人以外,执废总体来说过的不错,玩得很开心。
夜里,母妃坐在灯前为执废缝补破了的衣衫,摇晃着的淡薄的烛光映着母子二人的脸,慈祥温和的母妃一针又一针,纤纤白净的手指捻着针线,执废撑着下巴,若有所思,“母妃……父皇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母妃抬起头,看了看略有困惑的执废,微微一笑,“他大抵是这天下间最无聊的人。”
“为什么?”执废看着母亲年轻的脸庞,不解地问。
像是陷入了回忆一般,母妃露出了与年龄不相符合的成熟和通透,过了好一会儿,才用牙齿咬断了线,揉了揉衣裳试了下缝线的韧度,“好了,补好了,下次可不许这么皮了,摔一跤把小翱小涵吓得不轻。”
“母妃,您还没有回答儿臣的问题呢……”
“呵呵……等你见多了你父皇,自会明白的。”母妃高深莫测地笑着说。
那个毫不在意父子乱伦的父皇啊,执废想到以后还会见到他,就不免一阵说不出的头疼。
七
这天是月七,乞巧节。
执废对于这个前世历史上没有记载的朝代居然也有七夕而有点惊讶,一大早就看见母妃和绿芳忙进忙出的身影,不由得笑了出来。
母妃对自己提过,乞巧节不仅是情人、小女儿的节日,也是孩子们的节日,过这个节,小孩子是要吃“巧芽”的。就是在七月初时用水浸泡了谷物,长了芽就在七月七这天剪芽做汤,称为“巧芽”,吃了这汤的孩子就会顺顺利利的成长。
这倒是没有听说过,好奇地看绿芳做汤,有绿豆芽、黄豆芽、黑豆芽……虽然豆芽长得都差不多,但绿芳就是能分得清,一样一样指给执废看。
沐翱每天都要早起练剑,他寅时便起,现在练完剑用帕子擦了汗,和起身后便在院子里看书的闻涵一起有默契地凑了过去,与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的执废一道,围在炉子边瞧绿芳麻溜儿地切菜切肉合着新剪的豆芽下了汤锅。
执废只觉得早上的汤鲜美可口,真恨不得天天都是乞巧节。
母妃用绢子擦了擦执废嘴边的汤汁,眸里含笑道,“废儿要是想吃,让绿芳天天做就成了。”
绿芳扁扁嘴,“奴婢才不要呢,做这汤好麻烦,光是等豆子发芽就要好几天呢!”
对于绿芳的抱怨,母妃也不觉得僭越了,只笑笑,“那废儿想吃的时候提前告诉母妃,母妃让绿芳泡好豆子。”
“好。”执废满足地笑了起来,一旁的沐翱闻涵只觉得今天的阳光又明媚了许多,早膳也美味了许多。
过节也还是要上课的,卯时五刻进太学,皇子们早早在座上等夫子,今天是节,禁卫军要负责皇城的安全,宋景满师父是禁卫军统领,因此下午的骑射课不用上,皇子们都盼着夫子早点下课,好去相邀着玩耍,皇帝也说了这天皇子们可以出宫去玩。
执废年纪还小,他不比那些有外戚保护着的皇子们,身边就只有半大的孩子沐翱和闻涵,虽然宫外的世界肯定比宫里的热闹,却不安全,如果他的灵魂不是三十几岁的成熟男人的话,说不定也和执清执铸他们一般无理取闹,吵着嚷着要出宫去玩。
闻涵熟知小主子的性格,好奇归好奇,如果会因此让身边的人担心的话,他是决计不会去做的,会心地笑了笑,拿起书本温习昨日的功课,自上次被夫子鞭打了手掌后,闻涵没再落下任何功课,每日早起背书,尽管执废从来不会因为背不出书而让他顶包,但防患于未然还是必要的。
他想起了那天沐翱说的话。
他想要变强。
常夫子破天荒的一来到就说了许多关于乞巧节的传统,说得津津有味,堂下的皇子们也听得兴致勃勃。常相离难得的露出一脸的神采奕奕,与他平日里板起脸孔的样子比起来不知可爱了多少倍。
“不少少女夜深人静躲在菜瓜棚下,若听到了牛郎织女相会时的悄悄话,传闻便能得到千年不渝的爱情。”想不到严肃刻板如斯的夫子可以说出这样的民间八卦来。常夫子此刻的表情,只让执废想起了一个词:道貌岸然。
座上掩着嘴笑的皇子们还不在少数,闻涵的眼里似乎也透出一丝兴致,爱听八卦的人真是无所不在啊,执废想。
大概是因为节日的关系,就连执废也觉得今天的课很早就结束了,收拾了书本与闻涵一道出了太学院,沐翱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指了指朝云殿的方向,沐翱说皇帝陛下在朝云殿等着皇子们,传话的公公已经带着先出来的皇子们去了,没有等执废。
沐翱骂了句“狗眼看人低”,就催促着执废快点走,莫要迟到了。闻涵和执废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之前御花园不甚愉快的面圣经历,心有戚戚,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向朝云殿走去。
还好皇子们走的不快,没过多久就跟上了大部队。
闻涵和沐翱留在殿外三丈处,所有的皇子伴读以及侍卫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