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甫睡得死沈,虽然说今天发生了好些事,虽然说今天他对觐灵又搂又抱,虽然说今天他睡在觐灵家中,但这一切,仿佛都是天经地义一样,有理所当然的感觉。
第二日正午,觐灵醒来,卿甫人已离开,留下一厨房的狼籍。觐灵身弯捡拾地上的垃圾,想到卿甫昨夜的体贴与细微,又觉得好笑,卿甫这人不拘小节,甚至马虎大意才是他的本性吧,估计他平日也极罕有体贴细微的时候。
昨夜,卿甫烧的米粥柔滑可口,青瓜条炒得油脆,肉丁香嫩,让人回味无穷。
早上,店铺由伙计去开门,卿甫与仲敏经常是中午时才抵达,仲敏比卿甫勤快,一般从中午待至打烊,卿甫一到晚上,没什么顾客时,便闪人。
离开觐灵家,抵达店铺,已近中午,卿甫仍在打哈欠,他昨夜没睡好,昨夜不时进出觐灵房中,说是照看觐灵,其实是喜欢觐灵的寝室,及喜欢坐在一旁端详觐灵的睡容。
觐灵的寝室布置简洁,淡雅喜人,不似卿甫寝室繁琐,更有意思的是梅花的香味弥漫于其中,卿甫几番寻找,都没找寻到香味的来源。
卿甫抵达店铺,仲敏人随后到,问卿甫朱馆长的情况,卿甫说昨夜与朱馆长待了一夜,凌晨时,朱馆长疼痛缓和,睡下了。
“很奇怪啊,我没有伤痕也没有疼痛感。”仲敏念念不忘觐灵的血液颜色。“有什么奇怪,你皮糙肉实。”卿甫不以为然。仲敏神神秘秘地拉卿甫进会客室,压低声音说:“梓晴说,朱馆长应该不是人类,只有邪灵的血才会是绿色。”卿甫生气甩开仲敏,怒道:“觐灵救了你跟那个鬼魂,你们倒说他是邪灵,有两次救人性命的邪灵吗?”
仲敏被斥责并不恼,缓缓说:“我是担心你。”卿甫冷语:“你先担心你自己吧。”
两人闹不快,仲敏之后也觉得自己不该说这句话,不过他也是好心,他看得出卿甫迷上朱馆长,而朱馆长明显不是普通人。
是不是邪灵,卿甫才不在乎,何况他又没见过觐灵的血,怎么确定就一定是绿色,再说觐灵身上的奇事多了,绿色的血又怎样呢?
正午,小张跟黄姐去打快餐,仲敏到外头看店,卿甫打电话给觐灵,轻声问他身体好些没。
“好多了,已无碍。”觐灵的话语里带笑意,接到卿甫的电话,他很高兴。“我出来,才想到厨房没收拾,把你厨房弄脏了。”卿甫说得歉意。“不碍事,你烧的粥很好吃,黄瓜条炒肉丁也十分可口。”觐灵低喃。他没想到卿甫会作饭,很吃惊。“喜欢吃,下回再做给你吃。”卿甫轻笑。觐灵没接这话茬,他不想与卿甫太暧昧,他们终归不该迈开那一步。
“罗先生身体是否有什么不适?他醒来时,我就昏迷了。”觐灵问起罗仲敏,毕竟这人是他救回来的。
“他能有什么事,活蹦乱跳,还是他开车送你去的医院。”卿甫心想,仲敏这种家伙实在不值得觐灵去救,还为他受伤。
“那就好,卿甫,我有件事想跟罗先生说。”觐灵宽心。
卿甫将手机递给仲敏,又担心他说些不尊重的话。抱胸站一旁监视。
“朱馆长,身体好些了吗?谢谢你,救了我和梓晴。”仲敏心里十分感激觐灵的协助,就算觐灵真是邪灵,也是好的邪灵。“好多了。罗先生,不用道谢,这是我的失误。”觐灵顿了顿,接着说:“罗先生,我问你件事,你要如实回答,你和孟兄是不是有体肤之亲?”
觐灵压低了声音,但是在一旁竖耳朵的卿甫还是听到了,而仲敏脸色唰一下变化,脸上的笑容消失,生硬回:“亲吻算吗?”
卿甫本身不八卦,但是这事也实在太八卦了,问题是觐灵怎么会知道呢?
“罗先生,知道我为什么看出来吗?”觐灵轻声问。“不知道。”仲敏回得平淡。他不知道,也不在乎朱馆长怎么知道。
“你的身上有孟兄的气息,你的气色很不好。”觐灵停顿,手机里传来仲敏的喘息声,觐灵知道他接下要说的话,罗仲敏未必能接受,但还是接着说:“罗先生,近来是不是觉得孟兄的形象越来越具体?那是因为你的精气被它所吸食。”仲敏横眉竖起,厉声回:“胡扯!”觐灵听到这话,仍不改口吻,继续说:“孟兄并无意这么做,只是人鬼不能有体肤之亲,希望你能铭记。”
这话,仲敏不爱听,他即使相信觐灵特殊的能力,但是他就是不爱听这话,也不肯去相信,正是抱着这种心态,仲敏不悦回:“那只有人与人才能相恋吗?”语毕,将手机抛给卿甫。
卿甫横了仲敏一眼,他气恼这小子对觐灵态度恶劣,接过手机,急忙说:“觐灵,这小子欠抽,别理他。”觐灵徐徐说:“卿甫,我有不好的预感,你能劝下罗先生,让我见见孟兄吗?”卿甫无奈叹息:“他要犯痴,随他去了,要说他不买回那件蟒袍,也不会出这些事,自寻的。”
这说不定,就是孽缘呢。
将手机挂掉,卿甫看向站在水箱旁,闷声喂金鱼的仲敏,无奈摇头,出外头店。没等多久,小张与黄姐回来,打了四人份快餐,四人聚一起吃饭。
这一天,卿甫找不到独自与仲敏交谈的机会,而仲敏也不鸟他,故意待在店外,不给卿甫说教的机会,他可认为卿甫没资格说他,卿甫不也在追求神秘莫测的朱馆长吗?要说卿甫吃惊,他才吃惊呢,卿甫一直跟女人交往,哪像他,一向男女通吃。
棒打鸳鸯,吃力又不讨好,还会被人骂缺德,虽然这是一对鸳鸳。卿甫不是仲敏的爹,见仲敏态度顽固,也懒得说他。这几天,店里生意一般,天一黑,仲敏就离开,卿甫想去见觐灵,又怕被去得太频繁。坐在会客室里纠结,他还没纠结完呢,来了位大顾客,相中店里一件仿三星堆的青铜头像,非常大件,死沈,卿甫和小张,再加上司机,才将这东西搬上货车,发走。
做完这笔生意,已是晚上九点,卿甫回家休息,抬塑像时流了一身汗水,得回去洗个澡。路上,卿甫边开车边想,他好歹是个脑力工作者,近来老是干体力活,这也算脑力结合,知行合一了吧。
车开进寂静的路段,脑中胡思乱想,突然车前窜过一个身影,吓得卿甫赶紧刹车,他反应虽然快,但还是撞上了那物品。惊魂未定下车察看,哪有什么身影,莫不是见鬼了?
奇怪,我这种出生自带高法力念珠的人,怎么可能见鬼?
卿甫点支烟,站在车旁纳闷。
侦察完四周,确认没有撞到人,也没有撞着什么阿猫阿狗,卿甫继续开车。
回到家中,将车开进车库,出来时,见到院子里一个模糊的身影,卿甫以为是贼,抄把扳手就赶过去,走近看,人立即懵了。哪是什么贼,那花丛中立了个身影,是位七十多岁的老人,穿身笔挺的中山装,手握龙头拐杖,正在踱步。
“祖父。”卿甫喃语,不可置信。他这一生中,还没有哪一次,如此的震惊。即使,曾经卿年跟他说过,他看过院子里有个老人的模样,卿甫从卿年的描述中确认是祖父,但是那不是亲眼所见,卿甫当时一点也不震惊。
祖父没有听到卿甫的唤声,他的目光正对上卿甫,但显然,他看不见卿甫,转身缓缓而去,直到消失于夜幕中。
卿甫急忙打开院子的灯光,四处寻觅祖父的身影,却再寻觅不着。
脑中一片混乱,卿甫返回屋中,想到卿年在屋内被一位女孩的鬼魂撞伤,他坐在大厅,等待女孩的身影,但是他并没有看见,于是他又开始怀疑,适才在院子里,看到祖父的身影,是出于自己的幻觉。
连觐灵都说他体质特别,见不到鬼魂,他就没可能见到嘛。这样想,心安许多,卿甫进浴室冲凉,趴床睡下。
一夜无梦,卿甫是被一阵浓浓的梅香唤醒,睡眼惺忪,于黑暗中,他捕抓到了香味的影踪,浅淡散发微弱绿光,呈几缕的烟雾状,在黑漆中飘荡。卿甫赤足下床,伸手想去碰触这些光芒,光芒立即消失不见,卿甫急忙将灯按开,强烈的灯光刺激得他一时睁不开眼睛,等他适应灯光,寝室内果然空荡寻常,哪还有什么古怪的绿光,倒是那梅花的香味,还残留着一些,清清淡淡,仿佛觐灵就在他的身边一样。
卿甫再睡不下去,去冰箱拿听冰啤酒醒脑,一听啤酒下腹,他基本理清了是怎么回事。觐灵不是说仲敏与孟兄相处时间长了,而且又十分亲密,因此孟兄的形象越发具体,也就是两人会相互影响。而他与觐灵呢?他对觐灵昨日可是又搂又抱,还在觐灵家中过夜,他受到觐灵的影响了吗?由此,即使本不能见到鬼魂的他,亦见到了院中的祖父?即使身边从不曾发生怪异事情的他,寝室里出现绿色的光芒与梅香。
“梓晴说,朱馆长应该不是人类,只有邪灵的血才会是绿色。”
仲敏的话,此时在耳边回荡。
“邪灵吗?”卿甫躺靠在沙发上琢磨,觐灵身边发生了太多古怪的事情,这似乎就是唯一的答案?
“那也是好邪灵。”卿甫脚搭在茶几上,竟还悠然自得。
卿甫这人粗神经,灌了听啤酒,他继续返回寝室睡觉,一夜到天明。
之后两天,卿甫没再去找觐灵,他也不再见到鬼魂,这种能力看来属于暂时,只要不亲近觐灵,也就会自动消失。
卿甫并非忌讳觐灵是邪灵,而是因为这两天,店里又做成了一单大笔交易,仲敏去跑货,卿甫不便离开。不过说起来,也是有点心结,尤其是见到了鬼魂之后,卿甫每次回家,都会站在院子外,四处张望后,才进院。即使是亲人的鬼魂,尚且觉得不大自在,更别说是其他人的鬼魂了。卿甫曾经是无神论者,也不信世间有魂魄,他的世界观,就此彻底被颠覆,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来得震撼。
仲敏与梓晴的事,卿甫没再跟仲敏打探,卿甫想仲敏即使再胆大妄为,毕竟是个成年人,不至于拿性命开玩笑。
觐灵对于卿甫这种忽冷忽热的态度,并没有过多感想,他仍旧鲜少出去会琴友,恢复先前的慵懒,躺在家中,神游太虚。
他再次来到湖畔,不是他遇到赵阳时的柳绿莺啼,仍是隆冬大雪之后,湖面上有一舟。湖心亭上,两位士子铺毡对饮,蓄发的童子蹲一旁扇碳炉温酒,其中一人,觐灵认识,曾多次招待过他。觐灵让舟子划舟靠近,还未接近,便见另一舟前来,停靠在湖心亭,舟中主人,头戴万字巾,身披红色雀羽披风,三十来岁,潇洒脱俗,容貌俊朗。觐灵觉得眼熟,不禁多看了几眼。亭中人迎出,将此人拥入亭中对饮。觐灵已明白他闯入几百年前残留于湖中的一段记忆里,他让舟子将舟开远,在一旁观看亭上人的对饮与交谈。
天色渐晚,鹅毛大雪纷飞,觐灵让舟子将舟停泊于孤山。孤山上,寒梅正艳,雪白中,点点红,红得晶莹剔透,惊心动魄。觐灵独自在梅林中游荡,突然见到前方的梅林中立有一人,仍是乌纱圆领,英俊的脸庞染上冰霜。觐灵认出他来,眼中一热,泪水溢出眼眶,冰冷凝结于脸庞。
七百余年的相思,化为寒冬凝结的泪水。
“你到底是谁?”觐灵望向圆领男子,喃喃低语。圆领男子朝他走来,抬手轻抚身侧的梅树,低语:“我仅存在你的思忆之中,是你的眷念之情,将我唤来这里。”
觐灵摇头,他不明白,他一直在思念着这个人,却想不起他是谁,即使知道他的名字,也无济于事。
远处,湖心亭上,红色披风士子正在辞行,登舟离去时,舟子喃语:“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第十章
这段时间,觐灵没有出去走访友人,几位友人留意他好几日没出现,结伴上门拜访。见觐灵病恹恹,脸色苍白,还以为他生病了。觐灵笑说他没有生病,大概是终日关屋内,没晒到太阳的缘故。这几位友人与觐灵认识多年,这才想起觐灵怕热,又逢孟夏,龟缩在宅中,足不出户,也属正常。
觐灵平日朋友只有寥寥几人,以琴友居多,里边有老迈的古琴大家,有年少的琴徒后生,有开古琴培训班的古琴教师,这些人,聚在一起,除非举行琴会,基本不弹琴,也就是聊聊天,俩俩成群,在院子里下棋。
午后院子,树阴下,石桌前下棋,是个好消遣,耳边蝉叫一片,偶有几声蛙声,十分惬意。
觐灵棋艺不错,连赢两盘,起身给众人烧水,倒茶。院子中的两张石桌各有两三人,有的观棋不语,有的举棋子琢磨,有的抓耳挠腮。
“觐灵,上回那些木炭还在吗?干脆搞个烧烤会,我出啤酒。”老刘兴致高,见觐灵过来给他倒水,急忙询问。
老刘是古琴培训班的老师,年纪与觐灵相仿,为人幽默,好说笑,也常被友人取笑是开培训班骗家长钱的流氓。
“还有一小袋,但不够用。”觐灵回答。邻桌立即有人喊:“烧烤啦,大家准备掏银子了,老刘说要出啤酒!”
众人听说要烧烤,纷纷表示赞同。有的自告奋勇说回家载烤架,有的说他去买食物,有的说去买木炭,一哄而散,一眨眼功夫,就只剩觐灵与林老两人。
林老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古琴演奏家,为浙派传人,他资历深,但喜欢跟年轻人凑一块,没脾气也没架子,觐灵及这个小团体里的人,都很敬重他。
林老拄杖进厅看电视,他倒也想帮点忙,只不过这些晚辈也不让他搭手。
觐灵独自在厨房忙活,准备油盐酱醋胡椒白糖,刷子,叉子,清洗烤架──往日也曾在他家烧烤,他有一具烤架。
如果没有这群友人,觐灵的人生将十分的寂寥,他的性子不擅于去主动结交人,而身边又没有亲人,最亲的一位已去世,次亲的两位,形同陌生人。多年前,他身边还有个李则成关心他,多年后,真得只剩这群友人了。曾有次大病,身边一个人也没有,病得实在沉重,自己去不了医院,好在林老正巧打来电话,知道他生病,急忙叫人过来将他送去医院。
这群友人中,并无人知道他的性取向,这些人不爱打探别人的私事,也是因此,觐灵跟他们相处总是很开心。
太阳偏西,大伙陆续归来,有提木炭的,有提食物的,有扛啤酒的,有抬烤炉的,凑一起,眉开眼笑。
洗牛排,串羊肉,剁蒜头,扇碳火,各忙各的。也有人偷懒,比如老刘,坐石桌前啃买来的卤鸡爪下酒,被人逮着,吆喝去照看烤炉上烧烤的食物。觐灵将装食物用的碟盘搬出,正好听到他在哀号。
夜幕降临,院子灯火点起,众人围在一起,喝酒吃烧烤,老刘建议玩麻将,竟真得凑了桌麻将,就在院子里搓麻将。觐灵拿空碟子到烤架旁,将烤好的食物装上,赌鬼们在一旁喊:觐灵,来两串香肠,来根玉米,来个鸡翅。觐灵回:“自己过来烤。”
将两块牛排夹上盘,就听到院子外的车声,觐灵放下盘子,朝院门走去,他认得是卿甫的车。卿甫下车,看到院子里满是人,还有人搓麻将,一时间,还以为来错地方,见到觐灵才确定他没有认错房子。
“喝,好热闹!”
卿甫先是十分吃惊,一见到觐灵腰间围的熊猫崽图案的围巾,又忍俊不禁。觐灵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发现卿甫眼睛落在自己腰间,才想起自己围条围巾,但仍不知道卿甫在笑什么。
“觐灵,介绍下,这位朋友很陌生啊。”
老刘又在一旁起哄,其他人因为不曾见过卿甫,也和声说是啊是啊。
卿甫这人虽然不像卿年那样自来熟,但是他心情好的时候,也十分好相处,拱手介绍:“小弟姓赵,XX街1451档开古玩店的,正好过来送货,大家日后多捧场啊。”卿甫这是玩笑话,众人一开始还信了,以为卿甫是来送货的伙计,后来见觐灵待他十分亲近,也猜出这人是觐灵的朋友,交情还不薄,只是都好奇觐灵怎么不曾提起,及往日也不曾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