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一只手来安抚胸口,便更为用力的握紧父亲的手臂。
“爹,不孝子玉泷白,回来了。”泷白莞然一笑,眉眼如弦月般静好端祥,他白净的脸皎皎同月光,瞳孔间映着床榻
上那濒死之人,挣扎的留恋。
“爹,你骂我吧,好不好?”骂我两句,打我也好,但肯请你好起来,不要留我一人在这泥泞的路上行走……
“爹,你是想说什么?”泷白垂首,将右耳附上那齿畔,费力的去分辨那细弱游丝的声线,待听清时,玉清卓紧握着
他手臂的手倏然垂落在床畔上,玉泷白怔愣间,一行清泪悄然滑
落。
“爹总算,赶得及……见你……最后一面……”
玉清卓安详的阖上眼,唇角还遗留一抹温柔的笑靥。他是笑着去的,玉泷白却怔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的看了半天,
待回过神来,轻轻地,下意识的唤一句:“爹?”
再无人会回应。
十八里桃花簌簌得开,簌簌的落,生命的繁盛与死亡在同时进行。
玉泷白失魂落魄的抬起头,望着门外不知何时已经聚集成团的仆人家眷,启口,已经沙哑的嗓音幽幽的说了一句:
“我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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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年关,玉府大老爷玉清卓,亡没。
玉府上下陷入一片绝望与悲伤,震耳欲聋的哭声盖过了周边的烟花礼炮声,锣鼓铿锵,再也没能为玉府带来丝毫的喜
庆。
两个风韵犹存的小姨娘裹着玉足颤巍巍迈进门,人未到床前,哭声已经抢了道,抓着手绢儿一脸的肝肠寸断。
玉清卓的长子玉良修长年亦是缠绵病榻,此刻被下人们搀扶着进门,方一迈过门槛便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
地,一声“爹”,热泪长流。
全府上下除了玉泷白,还有一人未曾在人前有丝毫哀相,甚至自始至终连眼泪都未曾掉下来过。玉泷白冷眼望过去,
想必那便是他传说中放荡不羁,烂泥扶不上墙的二哥吧!
玉家二少爷玉抚宁,不像泷白和良修,是玉清卓深爱的正室所生,他是庶出,生母李氏原是老爷书斋里的丫鬟,因为
一次醉酒被怀上种,老爷无奈只能娶她进门,后来生下玉抚宁。
三姨娘王氏是被求来冲喜的,入门时老爷已卧床不起,自然就无子嗣。泷白在过去一年的梦里,早已将这一干人等的
秉性和习惯摸的一清二楚,那也至多不过会觉得市侩恶俗。可是如今面对面,他胸腔里竟会油然而生一股怨怼。
望着玉抚宁不耐烦的表情,他是万分隐忍才没有挥拳而上。泷白阖上眼,深吸了口气,冲着一屋子哀嚎遍地的人说了
一句话:
“过完年,我便去面圣,把衙门里那活计辞去。玉府偌大家业实不可一日无主,我资历尚幼,丁管家,日后还要劳烦
你多帮衬着些。”
全屋人一怔,仿佛是万万没料想到这个三少爷有此一席话,且不论他是否是掌家的材料,光凭他那半颗泪不曾掉的冷
冶表情,下人们就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玉泷白并不睬他们,挥袖自人群中穿梭,走到管家面前,伸手将他搀扶起来,才看清楚那脸上纵横的泪。玉泷白漾开
个灰烬般的笑靥,低声道:
“什么都别说,我懂。”
4.『 驭豪门 』
永乐七年,玉泷白年方二十,正值韶华。是在这一年,他的一生都遭遇了惊天动地的逆转。
世人皆知,玉府百年老号,世代商贾。如今的掌家人玉清卓更是深得先帝器重,被赐得“天下第一香”的美名。
孰料,玉清卓膝下三子:长子玉良修少时病弱,成年后更是孱弱不堪长期缠绵病榻,无望于执掌家业;次子玉抚宁金
玉其外败絮其中,从来都只知散财不懂敛财,完全不是一块经商的料……
最后徒剩下一幺子玉泷白,打小便灵美剔透,聪慧惯常,冠礼后更是出落成一端秀明妩的美男子,细佻双珠不笑似藏
忧,眼梢风情万古长留。
玉清卓对他千恩万宠含于掌心,以致这玉三少长到二十岁还是一副少年般的柔弱体态,步履扶风,眼波潺潺。难能可
贵的是,玉府世代商家,到了他这里,竟然不爱商贾,爱诗书。
玉清卓万分诧异,一方感叹家业无人可承继,一方又见玉泷白天资聪颖,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竟然能进入殿试。玉清
卓念及他满腹经纶,万望其学有所长,索性就随了他去考取一干功名利禄,横竖都是光宗耀祖……
只是不曾料想,一切的美好都被一场遇见,戛然。
秋后放榜,玉泷白位列探花。玉清卓喜不自禁的去探看他,岂料阁楼空空如已,人不知去向。派出去打探的人屡次回
报,答案总是一样:
少爷同状元郎聊叙,不必等他。
屡次屡次,玉清卓还未曾多疑。只因燕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今圣上御笔亲赐的状元郎,不仅文采冠天下,更是
世间首屈一指的美男子,同时也是当朝融丞相的独子。
温文儒雅的贵公子,是天下少女情系一身的美人,所到之处皆是车马拥堵,路人侧目。传闻那日,融华高居状元令,
前往御花园选花之时,满园芬芳在他挥袖而过的霎那间便含羞凋零,簌簌败落。只因他的美,已经达到了令世间万物
都无法正视的地步……
如此,亦是真正的风华绝代。任何人,包括探花郎玉泷白在内,与他相比,都是无限拙劣到了极致。可即便如此,玉
泷白还是爱他,还是,义无反顾的爱上了他。
波澜湖面,碧光粼粼。秋日的斜阳半挂在酡红的西方,那男子一袭皓然如雪的白衣儒雅而唯美,立在船头的凭栏上眺
望远方。
玉泷白垂首煮酒之间,白佻的细指上粘着不知哪里飘来的花瓣。抬头,朦胧的瞳孔间映着一人绝世无双的容颜,霎那
间光华四溅,泷白于万籁俱静之中,只见得那倾国倾城的回眸浅笑,融华说:
“日落了,玉郎。”
是人也好是神也罢,便就此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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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二哥,两位姨娘,对于泷白的话,可还有异议?”玉泷白淡淡的说,语气里不乏一份庄重。
屋子里静了一下,众人面面相觑间又共同回眸,看向那端然立在床榻边的男子----
玉家的三少爷,从来都娇生惯养,二十年未涉足过商贾之术的玉泷白,竟肯放弃前尘过往,抛弃正五品的光禄寺少卿
之职,来徒手撑起玉府这艘半沉的船?!
不是不愿信,是不敢信……
“三弟掌家倒不是不可,只是那少卿一职实属皇命,先头儿还是因为你……皇上才答应暂留此职,待你来日再复命的
,如今却……”玉良修一句话顿三顿,面色迟疑间,泷白已了然他意。
“大哥的意思我懂,”泷白捻了捻袖角,淡定的说,“先前是我不孝不忠,才惹来玉府的祸端,如今爹去了,横竖我
都是脱不了干系……”
“既然三少爷知道,何必再来淌这浑水?玉府如今是屋漏偏逢连阴雨,万不可再经历动荡了呀!”二夫人李氏,抹着
眼角星点的濡泪,细声细气的说。
泷白睨她一眼,面不改色:“那么依二娘的意思,我就是那连阴的雨了?”
“我可没这么说!”李氏面色一僵,有点尴尬的别开脸,泷白那目光清凉幽深,像口井一样引人沉沦,李氏看着他总
感觉哪里是不一样了,可是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的看,泷白还是那泷白,至少挑人话漏的本事还常在……
“既然明晰眼前的困境,身为一家人便更应当同心协力才是,我说的对么,二娘?”泷白瞥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微讪
,心底冷笑了一声:
趁乱掌家也得按资排份,就算他玉泷白一年前捅了天大的篓子,如今他回来,照样是玉府的三少爷!量她李氏一介侧
房,纵然再想凭借子力扶摇直上,也得先过了他玉泷白这一关再说!
“二娘没意见的话,那么大家呢?”泷白目光横扫全场,不怒而威的气势令全屋人再度噤若寒蝉,无人敢逆。
丁管家踟躇着,面色犹疑,泷白一眼瞧过去便知他心有忧虑,便抬了抬手:“丁管家有话不妨直言。泷白虽为少爷,
却不及管家您了解玉府的生计,况,这么久以来也是管家您一直在悉心打理,泷白若要掌家,还需您助我一臂之力啊
……”
字字真切,句句诚恳。玉泷白将一番话说的得体适度,既未贬低自己去迎合,也恰到好处的体现出那份诚恳。
丁管家果然展颜,眼底带着激动,“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三少爷,您肯掌家的话,玉府就有救啦!”
玉三少是任性娇纵,偶尔还撒泼耍混蛮不讲理,但是量他再过纵横还是一个孩子气的人,并不存什么恶意和歪心。丁
管家打小看着他长大,这点还是清楚的。
只是,这一年来他发生的改变,却让他感慨万千:从前的刁蛮和自私,从前不顾一切随心所欲的行为,不但尽数收敛
,反而自进门起便处处得体,言谈举止恰如其分。
丁名不知道大理寺的魅力为何会如此之大,能将一个人在一年的时间内彻底改头换面,将过往的泥泞尽数抛开不说,
还能勇敢起一颗心,来担当旧日就该为他所驱使的一切……
“管家莫要这么说,泷白,心里有愧。”玉泷白轻叹一声,幽幽望向床榻上陨落的生命,曾经还答应他要让他看到自
己为祖上增光添彩,岂知今日的泷白已非昨日,他会放下那一甘心结,而承担自己未承担起的重量,可是今日的玉清
卓,再也看不见。
“爹。”玉泷白走到床前,双膝一软跪下,“噗通噗通”磕了三个响头,再抬起脸,那一双莹润的漆瞳宛若黑曜石般
,散发出震慑人心的光芒。
他握住玉清卓的手,一字一句的说:“黄天在上,以后土为证,我玉泷白在此立誓,有我在一日,玉府必定能重振昔
日繁盛,爹,玉儿向你保证,天下第一香的名号绝不会砸在我手里,我会让它再一次,得蒙龙恩……”
百年玉府,兴衰荣辱,自此,心系于我身;自此,玉府在我在,我亡,玉府也不可亡。
玉泷白阖上眼:如此沉重的誓言,那对摇荡在三界外的魂魄,会,听的到么?
“丁管家,准备发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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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七。
门口的红灯笼被下人们取下来,换上雪白的布扎灯。丧帖草拟一份给泷白过了目,只发给近亲以及交情较密的友人,
丁管家拿着帖子出门时犹豫了一下,回头见泷白伸手揉着眉心一脸倦怠,便叹了口气,没再多问。
如今的玉府已经是动荡不堪,少爷怕是暂时没有那心思考虑儿女情长了吧?只是不知道融公子得了信,会不会贸然而
来呢……唉,到底是过去深爱的人,这份旧情不在,仁义总归是在的吧?
丁管家这么想着摇了摇头,虽说泷白少爷是男儿身,可是样貌比起女子亦不输分毫,天底下能比的过他的唯恐只有融
华公子一人,要说他们也算般配。
只是,如今的少爷似乎一门心思不外冲,对那些过去,他是真的忘记了么?还是只是……
丁管家越想越疲惫,索性拍拍脑门儿不理会那么多,如今的三少爷可不比从前般冒失任性,他是怎么决定都好,因他
的决定,自会以玉府上下为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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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八,做道场。
泷白特意命人去了趟大宛寺,找来主持方丈为玉清卓送行。和尚手持法器将小青瓦打碎,从东西南北中破,使得死者
于往生之路上少受折磨。
初九,点主。
泷白如今已是掌家,点主官自然非他莫属。其实依他本性的话是断不肯如此繁琐,如他所想,人死即魂消,生人做这
些无外乎是给他人做样,那又何必?
可是如今的泷白能够再多活一世,实非上天恩宠,他胸怀一颗感恩之心,宁慈悲不蹉跎。况,他既占了这副身体,就
自当要代替他去做那未完成的事。
初十营葬。普渡之夜时泷白执意要陪席。丁管家瞧着他一脸苍白,明显是过度劳累。心疼他,却又别不过那性子的执
拗,横竖陪了他小半夜,最后还是给他轰回屋子里起睡了。
就这样一直忙活到十一,别家都在张灯结彩的喜迎新年,唯独偌大的玉府一片沧白,人人垂颜,无处不生叹。泷白看
着不悦,却并未发作,只吩咐手下人加紧动作,他是要好好准备一个隆重的葬礼,可是也不能因此而误了别人的新年
……
十一日,正式发丧下葬。
泷白尽量的缩小了动静,但玉府家大业大,又是燕次都城里数一数二的豪门,如今没了一个掌家的玉清卓,再加上玉
三少归来的消息,早已传遍整个京都。几乎人人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瞧这位矜贵的玉人儿,该怎么面对这样毁灭性的打
击……
泷白虽不言语,但眼底却了噙了半分疏离的冷意,嘴角儿也挂着分讥诮:人人都道他好欺负,人人都等着看他一步步
的把玉府的招牌砸了,是不是人人都有一颗铁石心肠,亦或者人人都天生的喜欢看热闹??
泷白摇摇头不置可否。
丁管家侧身让开一条道,成片的家眷和家仆在身后宛若浩淼的白云,泷白突然觉得自己渺小。
上前接过管家递来的香,走到祖坟前恭敬的拜了三拜,想到几日前还活生生的一条命,现在已经化为尘埃,泷白心底
衍生出一股苍凉。弯腰,手指抚摸着那石碑,他似梦呓般低低的呢喃了一句:
“是否,终究是晚了一步呢……”
再无人能回答。
5.『 旧情缘 』
二月十三,除夕夜。
玉府上上下下忙活了半天,总算是能安生下来,一个个怯怯的张望着东苑的动静。门口挂灯笼的比筑,一手举着红的
,一手又拎个白的是万分踟躇,究竟现在该挂哪个?只听有个声音在后面说了句:“过年,自然是挂红的。”
比筑一惊,脚下差点踩空,待从霍乱中回过神来,一瞧见那来人,登时就瞠目结舌,半晌才反映过来,喃喃道:
“融、融华公子……”
温文儒雅的贵公子,身着一袭绛紫的蹙金双层广陵鸢尾长袍,更衬得那风华绝代的面孔,宛若水泠泠的南阳白玉。峰
缓眉妩淡如飞烟,琼液朱唇,多情的轮廓,整个人如同一尊光芒璀璨的圣像立在眼前。
比筑心里说着不能看不能看,可眼神还是痴的挪移不了分毫。徒手举着个灯笼傻愣愣站在那里,也就忘了行礼。
“放肆!竟敢如此大胆的盯着大人看?”旁边的玄衣侍卫面色一沉,板着脸低喝一句,比筑吓的脚下一慌,“噗通”
一声摔在地上摔了四脚朝天。
摸着屁股叫苦不迭,一抬头,见融华还对着他柔和的笑,登时把头一低,掐了一把大腿清醒过来,张惶道:“草民比
筑,见过大人!适才唐突,请、请大人恕罪……”
“无妨,你起来吧。”融华微微颔首,眼波流转若溪,于朦胧的夜色中平添几分素淡的轻魅。轻咳了下嗓音,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