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惊小怪啊……」扬了扬俊眉,郭敬棠拿着笔记本踱到对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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抿了抿薄唇,费文立望着那个龙蛇混杂的廉价旅馆皱起俊眉,从进出人的穿着来看,会在这里『休息』的人全都是另有目的。这是一个他绝不会跨入的世界,而现在,他却要走进去。
「小帅哥,来找人啊?」阿娜多姿的踱了过来,一名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扭腰摆臀的蹭到费文立身旁,吓得这名正直、老实的年轻人手足无措,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呃,我的确是来找人的。」明明不需要理会那名女子,费文立还是诚实的回答。他一点也不善于跟陌生人『正常的交际』,尤其是如此主动的女人。
「喔!宝贝,我也在等你……」不知是故意的,还是真不明白,那名女子误解了费文立的意思,纤细的手臂就这样环向他的颈子,红唇想也不想的贴上前来。
「不!不是,我真的是来找人的。」本能反应的将对方推开,费文立脸色略显苍白的解释着。
「喂!小子,你在装什么傻啊?男人来这里不就是为了找小姐……还是,你是来找男人的?」语气突然一变,那名浓妆艳抹的女子,粗俗、野蛮的质问费文立,随后更为了自己合理的推测大笑不已,原本伪装出来的甜美可人顿时荡然无存。
「你……你认识许静仪吗?」深吸了好几口气,费文立让那浓郁的香水味呛得一阵恶心,压下那种不适感,慎重的写下名字询问。
「小仪啊!她在五〇二号房,她很久没回来了。一回来,你就找上门?你是她的老主顾啊?」态度又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那名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像是遇上熟客般,热情、熟络的与费文立勾肩搭背,大方的搂着对方腰际,将费文立领进那栋廉价旅馆里。
「五〇二号房……」礼貌的与那名女子道谢,费文立跨进浑杂着烟味、酒味的老旧电梯里,心情随着运作不顺的升降梯起起伏伏。
走过昏暗的长廊,听着隔音不好的房里传出令人脸红心跳的声响,费文立努力的保持心平气和,仍是斯文、有礼的敲着房门。不一会儿,房里传来闷闷的询问声,跟着老旧的房门被拉开一条缝,无助、微弱的女声冷不防传出。
「费医师?」明显哭过的嗓音,许静仪仿佛看见救星似的笑了起来。原本苍白、清秀的脸庞,意外的流露出令人我见犹怜的凄艳。
「你怎么会待在这种地方?」迟疑了好一会儿,费文立抿了抿薄唇,终于还是跨入房内。出乎他意料的,许静仪将这里打扫得十分整洁,一点也不像声色犬马的场所,相反的,竟然让人有种『家』的感觉。
「人是一种习惯动物,不知不觉就回到了这里……」苍白、虚弱的微笑,许静仪就像招待老友来到自己家般泡着热茶。
如果不是房外的吵杂声响,频频分散了费文立的注意力,他会说待在这个小房间里很舒服。许静仪是他的其中一名病患,但以费文立对她的观察,交谈过几次后的认识,那名美貌女子其实很有想法,只是层层叠叠的压力让她患上了忧郁症,这在现代社会里,并不是什么太稀奇的事情。
费文立一直以为她是因为感情问题才郁郁寡欢,可是看看这里的环境,还有她口中的『习惯』,费文立开始觉得事情并非那么简单。许静仪背后一定有个沉重的故事,而他却如此轻易的将她归类,甚至有点忽视她,费文立为了自己的不专业感到愧疚、自责。
「我记得,你不是住在这种地方,怎么会突然约在这里……有什么问题吗?」温柔、平静的询问。费文立的嗓音有种魔力,让人忍不住的认真聆听,进而向他倾诉。也可能是因为他始终那么温柔、和善。虽然有点距离感,但又不让人觉得压迫,所以他的病患总是在走不出困境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向他求援。
「我没办法再待在那里了,我没办法再那样生活……那不是生活,是恶梦……」环抱着自己,许静仪接连打了好几个冷颤,最后像忍不住恶心般,冲到厕所里大吐特吐。
看着她这么激烈的反应,费文立俊眉不由自主的皱紧。从许静仪的穿着、打扮及谈吐,还有他们几次碰面的场合,她其实是个有教养,在金钱上不虞匮乏的女子,很难想象她会待在这栋廉价的旅馆中。
他开始猜测对方的背景,又或者是精神上的反叛,她需要借由高反差的环境来发泄情绪。不管如何,费文立都想帮助她,因为从许静仪想谈论,却造成生理上的反感,进而恶心呕吐,这就是一种精神濒临崩溃的警讯,他一定要帮助她。
「静仪,你不是和我说过,你喜欢吃可丽饼,还有那些新奇的街边小吃吗?我也很有兴趣,不如……我们现在去试试?」动作刻意的放缓、放轻,先是扶着许静仪坐下,跟着再蹲到她的身前。费文立营造出不具有威胁性的谈话方式,让许静仪渐渐放松下来,然后开始转移注意力,让她脱离这种不舒服的情境。
红着眼眶、沉默的望着费文立许久,许静仪的表情像是在回想那些街边小吃的美味,然后回以一记虚弱但开心的笑脸,点点头,主动的伸出手。
温柔的微微笑,费文立小心翼翼的搀扶起许静仪,他知道她很努力的想走出阴霾,走出她口中的恶梦。他暗自发誓,一定会竭尽所能的帮助她,绝不让黎安安的悲剧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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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私家侦探?来找潘太太?她失踪了?这怎么可能?」一直偷偷观察冉美宁及那名英挺、帅气的年轻人,以为自己嗅着了什么八卦、捉到了什么把柄,没想到剧情竟然朝她意想不到的方向走去,富太太李秀安嗓音奇大的叫嚣起来。
耳膜被刺激得有些疼痛,郭敬棠皱了皱俊眉苦笑。对比街道的两头,冉姜宁及艾琪那一排的富太太们,全都是男人理想中的年轻漂亮模样;至于这一排,就是标准的跟先生打拼数十年后走样的糟糠。他不晓得为什么会住成这个样子,刚好两两对立,只不过这种安排,让这个高级住宅区更显得诡谲、有趣。
「你认识潘太太?」不抱任何希望的随口问了一句,郭散棠猜想她们的生活应该完全没有交集。
「当然认识啊!老邻居啊!不过,那女人变了很多。」嗓音奇大无比的李秀安,在说到艾琪的转变时,突然神秘兮兮的压低音量。郭敬棠强忍着笑意配合,装出一副非常感兴趣的模样凑上前去。
「那女人啊,在认识了冉美宁那狐狸精之后,就发疯的动刀。你说吧!好好的人不当,非像只待宰的猪那样让人这割那切,你说无不无聊?」不以为意的连哼数声,李秀安对自己现在这个模样十分满意,她的丈夫也没嫌过半句,本来就有点年纪了,外貌自然没有年轻时候漂亮。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才不要做那种违反自然的事情,把自己搞成那样,除了像个妖妇之外,还能像什么?
「你说她动刀,是说她整型?」倒真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线索,郭敬棠认真的记下,李秀安看着他煞有其事的表情,忍不住开心起来。可能是太久没有人这么认真的看待她的意见,开始滔滔不绝的将她所知道的事情全盘托出。
「岂只是整型,她都快变成另一个人了!你不知道吗?冉美宁她先生是就是整型名医郑正源啊!艾琪本来很老实、很单纯的,认识冉美宁之后,就开始疯狂整型。听说潘先生花了不少钱啊……」
「你有她之前的照片吗?」
不等郭敬棠问完话,李秀安已经主动的递上相框,照片中的一群女人,穿着相同的制服,看上去全是福福泰泰的模样,郭敬棠认出了李秀安,却找不到那位『失踪了的潘太太」。
「这个就是艾琪,真的像变了个人吧?又是削骨、又是抽脂,如果不是科技不够发达,她搞不好会把自己拔高几公分。」语气中隐含着羡慕及妒意,李秀安装出一副不在意似的啧啧有声。
郭敬棠盯着照片中那个略显福泰的女人,如果她就是艾琪,那只能说郑正源的整型手术鬼斧神工,不仅仅重新雕塑了她的外貌,还让她返老还童般更显活力了。
「郑医师,医术很高明喔?」将相框递了回去,郭敬棠干笑数声。他没办法想象女人爱美的执着,为了变漂亮,在自己身上动刀、大整修。光是针头扎进肉里就够让他毛骨耸然了,她们还要经历更多更恐怖的事情,这份勇气……他甘败下风。
「看他老婆就知道啊!郑医师是整型界的第一把交椅。」虽然对这种事十分不以为然,但李秀安还是很佩服郑正源的技术。住在这一区里的女人,十个有九个找过他,或大、或小的动过手术,全都赞不绝口,不过搞得像变了个人似的,就她对街的那几户。
「冉女士也是……人工美女?」惊愕的瞪大眼睛,郭敬棠认真的回想着。跟冉美宁谈话时,他们之间的距离不算远,他真的看不出对方有『雕琢』过,看来郑正源医师的技术比他想象的更高竿。
「就是看见她们这样,所以才会有人前仆后继的去询问。她们的丈夫也很鼓励她们这么做。」
「你呢?为什么不试试?」
「为什么?我现在很见不得人吗?再说,动那么大的手术,怎么可能没风险?听说艾琪在鬼门关前走过一回,花了整整一年足不出户的复健,我才不要自找罪受。」
认真的记下这些不知有没有用的消息,郭敬棠向李秀安道谢,继续他下一个行程。他的目的是找回艾琪,说不定那些密集安排的课程中有什么蛛丝马迹。
跨出李秀安的房子,郭敬棠再次看向对街那一排设计风格十分一致的建筑,这些全是郑正源医师的杰作吧?他没办法想象,完全变成另一个人,那该怎么生活?这样还算是自己吗?郭敬棠突然很想找费文立聊聊,这就是有个精于心理咨询的朋友的好处吧?按下热键,对方的手机仍旧没有开启,郭敬棠微微的拧了拧俊眉,遇上麻烦了吗?
手机冷不防的响了起来,还没回过神的郭敬棠吓得骂了几声脏话。来电显示写着『妹仔』,不用说一定是侦搜二课又出了什么事,所以赵玉桦才会在这种时候打电话过来。
「喂?什么事?」又恢复成老大哥似的语气,郭敬棠十分自然的打着招呼,即使离开警队,他仍将那些曾经一同出生入死的伙伴们视作好兄弟。
『大侠!有空吗?大伙们想约你一起吃饭!』电话那头的赵玉桦,仍是那么明快、爽朗的应答着。局里的工作虽然繁重,但她不希望郭敬棠为他们担心,好聚好散,她真心希望离开警队的郭敬棠有更好的发展。
「吃饭?好啊!老地方见。」让赵玉桦一提醒,郭敬棠瞄了瞄腕表,才惊觉自己忙得忘了时间。沉吟了一会儿,考虑着该不该约费文立一起来,最后还是放弃这个念头。他还是不要太打扰那个忙碌的精神科名医,费文立已经为他做太多了,是时候还他平静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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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了满满一桌的热炒、小吃,许静仪不顾形象的低头狂吃,仿佛饿了许久似的一口、一口塞着美食;而坐在她正对面的费文立,手边只有一杯冰红茶,像是有点尴尬,更多的是同情,神情既温柔又认真的打量着对方。
来来往往经过的路人,总会惊奇的打量着费文立及许静仪。除了他们都有出众的容貌之外,还有就是许静仪实在吃得太多了,她看起来像有暴食症的病患般,不停、不停的往嘴里塞食物。
和许静仪聊过几次,也跟她吃过几次饭,再加上透澈研究过她的病历,只要费文立看过、听过的事情,他全都能牢记在脑海中,所以他并不阻止许静仪用吃东西宣泄自己烦闷的情绪。他只是静静的衡量着对方的食量,在不伤害身体的情况下,让她放肆的发泄一番。虽然不明白对方发生了什么事、受了什么刺激,但费文立仍是安静的陪在一旁守护。
「……你不问我发生什么事了吗?」艰难的咽下一大口米血糕,许静仪瞳孔中布满浓浓的无助及哀伤,直勾勾的望着费文立。她真的不知道该找谁诉苦,脑中唯一蹦出的电话号码,就是这位总是斯文微笑、温柔聆听她说话的费医师。
她喜欢待在他身旁,因为费文立永远保持一种令人安心的距离,离得不会太远也不会太近;还有那低沉、温暖的好听嗓音,不用做些什么,只要听着费医师说着那些她根本不懂的专业术语,就会让她感到平静、舒服。
「你准备好要聊了吗?我在听。」平静的微微笑,费文立知道不能急躁,几次相处下来,他发觉许静仪需要的是陪伴。他虽然不明白,以她的条件,为什么会感到这么寂寞、孤单,不过费文立相信,只要给她时间,她会愿意将问题说出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只觉得好累、好难受。每个人要我做这个、做那个,期待我优秀的表现自己。可我不是这样的人啊——!我只想当个平平凡凡的女人,吃好吃的东西、穿漂亮的衣服,然后有人疼……」许静仪仿佛陷入思绪中喃喃自语。
许静仪遇上的问题并不稀奇,费文立手中也有几个在学的学生,因为课业压力、因为被期待而导致精神崩溃,其中几人甚至严重到无法再回到学校上课。费文立除了治疗他们外,更多的时候,是找学生的家长们聊聊,因为他们的期待正是学生的压力来源,所以费文立直觉的联想到,许静仪的问题所在,应该也是亲人。
「有时,会被期待,正是对你的能力认同的表现……」尽量的将话题导向正面意义,费文立首先做的,是让许静仪脱离这种消沉、自我质疑的情绪。她一直都表现得很好,这只不过是一时的挫折而已。
「不是这样!他们要的是另一个人,那个人不是我!那种感觉就好像……硬将我塞进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的身体里。我不要这样的生活,我想做我自己!」
「你和你家人谈过了吗?你应该跟他们反应你的感受……」
「不!不能跟他们说……他们只想控制我的生活,他们根本不想考虑我的生活,他们只要那个完美、优秀的女人,他们要的不是我!」
听着许静仪混乱的叙述方式,费文立不由自主的皱紧俊眉。也许她的情况比他想像中的严重,她的表达、她的态度,就好像在谈论着一个陌生人一样,已经有点解离症的预兆,他希望能带她回医院做一次深入评估。当然,前提是要许静仪的情绪先稳定下来,他才能进行下一步。
「你的家人不知道你住在……那种地方?」有些为难的停顿好久,费文立找不到形容词来描述那个龙蛇混杂的场所。他至今仍想不明白,为什么许静仪会挑选这种地方躲藏。
「那种地方……呵呵——『那种地方』有什么不好?不会有人关心我的死活,每个人都为了生存下去挣扎,根本不会费心神来烦恼。我以前不懂事,现在才知道这种单纯的生活才是我想要的。」若有深意的望着费文立,许静仪突然失控的笑了起来,最后则像号泣似的狂吼,引起路人的频频侧目。
抿了抿薄唇,费文立先是一阵尴尬,但更多的是为许静仪感到难过。从她的衣着、谈吐,不难了解她是个既多金又有教养的女性,结果现在却在大庭广众下出丑,如果不是她的压力实在太大,沉重得让她无法顾及形象,许静仪肯定不允许自己如此失态。
「除了那个地方,你有认识的朋友能收留你吗?既然你暂时不想回家……」
「我永远都不要回去!我一定会死掉,我一定会被他们杀死。」
「好,不回去,那……你还有什么地方能落脚?那里出入份子太复杂,我担心你……」不由自主的拧起俊眉,费文立实在很不想再跨进那栋廉价旅馆中。那些人打量的目光让他觉得自己像商品般被审视,就连他一个大男人都如此了,更何况是许静仪这种纤弱女性,他真的很替她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