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没事,皮肤过敏而已。”我摘掉毛线帽和口罩,“你今天怎么会到这儿来?”
“我这阵子休假,随处逛逛,没想到刚好碰到你。他那时说你遇难了,我一直不相信……你果然活得好好的。”
“夏彦,事到如今我也不想瞒你了。”我停了一停,继续往前走,“这些年我一直在利用你的友谊,为了接近姜宸,对此我非常抱歉……你们之间种种的不愉快皆因我而起,如今再继续僵持下去,显然没有必要了。”
他付之一笑:“我接受你的道歉,但有一点你错了,我们走到今天这步,并不全是因为你。是我无法适应他的改变,他的整个家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们大概永远回不到从前了吧……晓,你已经逃脱了吗?”
“嗯,就快了。”我的心情豁然开朗,“不出意外的话,我们打算在S市定居,你以后有空就常来这边玩。”
“你们?”
“对,我和我爱人。”
“噢。”
“咦,你好像一点都不奇怪。”
“你还记不记得在夏威夷你和我同床的那一晚?”他神秘兮兮地凑到我耳边,“你偷跑出去的时候,我正好醒着。”
临近午时,别过杜夏彦之后,我踏着轻快的步伐赶回公寓,不想姜楣远远看见我,光着脚丫子就从楼上跑下来了。
我迎上前去,劈头盖脸训斥他道:“你不在屋里好好躺着,跑出来做什么?鞋也不穿一双,巴不得进医院是不是?!”
“你怎么去了那么久?”他委屈地挂到我身上,“我以为你走了……”
“走你个脑子。”我把他横抱起来,“我就奇怪了,明明是你抛弃我的次数比较多,你反而在那儿疑神疑鬼。”
他用脑袋蹭蹭我的脖子:“生病的人是比较脆弱的。”
我上楼进屋,撒手把他撂床上,而后到冲凉房接了盆热水摆到他脚边。他把脚伸到盆里,舒服地喟叹一声,眯起了眼睛。
“我刚才碰到杜夏彦了,和他边走边聊就忘了时间。”我拿毛毯将他团团裹住,“你现在是不是很饿?先吃点水果垫底,玉米汁不知道要弄多久。”
“我熬了粥,你去厨房把它端来,我们一起吃。”
“那怎么好意思,劳烦病人下厨……”我嘴上说着,脚下大步流星地走进厨房,把一整锅香喷喷的粥和餐具摆到矮桌上,再将矮桌搬到床边。
他冷不丁说:“杜夏彦和二哥好像正在闹矛盾。”
“折腾什么呀,一辈子折腾完了也就完了。”我盛一碗粥,用勺子喂到他嘴边,“你还和姜宸保持着联系?”
他一下子紧张起来:“我不是有意隐瞒你的……”
“我明白,有事没事统统瞒着我,已经成了你的习惯。张嘴,啊——”我将一勺粥送到他乖乖张开的嘴里,“别告诉我呗,反正我不想知道,烦人。”
“你生气了?”
“是,一会儿饭后你记得把药吃了,快点康复,好给我当出气筒。”
风吹落叶积蓄了满地,徒步踩踏发出喀吱、喀吱细微的响声,到底有些深秋的意思了。我坐在轮椅上,用围巾把脑袋层层包裹,只露出眼睛。姜楣在后边推着我走,不时伏到我耳畔低语。我用眼角余光看看跟踪在我们斜后方的男子:“他到底要跟到什么时候?”
“不要回头,别管他。”
“切,没事非逼老子坐轮椅,想走走路都不行。”
“你想去哪里?我推你过去。”
“瑞士。”
他停下来,趴到椅背上咯咯地笑:“我也很想到那里旅游,改天吧。”
“入冬以后我们去滑雪,就这么说定了。”我斜瞟他一眼,“还笑,不怕他看见?”
他直起腰,推着我继续往前走:“快到学校了。”
“哦,进去走走。”
轮椅停在操场南面的看台边,他将我抱起来,一直走到第三排座位才将我放下。秋日的阳光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体育课刚刚结束,操场中央的草坪上仅剩下几个校外的人在切磋球技。那个跟踪我们至此的陌生男子找了一处阴凉的地方坐下,从宽大的外衣口袋中掏出报纸,装模作样地阅读起来。我只瞥了他一眼,便将脑袋挨到姜楣的肩头,讥笑道:“又是报纸,换根烟来抽抽都显得自然些。”
“嘿嘿,改明儿你教教他。”他替我松开围巾,把脸露出来,“头还疼吗?”
“你别多心,可能是昨天吹了冷风。”田径赛场上空无一人,我的视线顺着那火红的跑道一遍一遍流连,“我和你说过没有?我经常梦见一个地方。”
他静默地看着我,连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
我微笑道:“那里住着一个人,有时静静地站着,有时轻快地跑着,有时漫无目的地走着……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是那样鲜活脱跳,让我深深地着了迷。”
他有些吃味地问道:“那个人是谁?”
我自顾自说道:“路川记忆中的你竟然保存得如此完好,让我这个与你本不相识的陌生人,也爱上了,我想我再没有理由和他计较……只是苏晓,你还欠我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回忆,往后的日子里我们也能制造出那样弥足珍贵的回忆吗?等到某天忽然想起来,还是崭新的,依然使人怦然心动。”
“嗯……”他仰头望着瓦蓝的天空,眼眶中分明有泪光闪烁。
我凝视他一瞬,一巴掌抽向他的脑门:“别摆这种脸,我还想长命百岁咧。”
“对、对不起……沙子吹进眼里了……”
“啧,你和那个看报纸的一个段数,老套!咦,他走了。”
姜楣回头看了看,又转回来:“电灯泡终于走了。”说话间他吻住了我的唇,撬开牙关,柔软的舌头随之滑入我口中,邀我唇舌与之共舞。
热吻结束,他依旧在我的唇边流连:“你第一次强吻我,也是在这个地方。”。
我嗤之以鼻:“你是想怎样?夺回我抢走的那个吻?貌似那次是你蓄谋勾引我的。”
他摇摇手指头:“你不是说我们之间缺少弥足珍贵的回忆么?那次的吻算不算?”
“算吧,但还不够。”
“我们可以慢慢来,我用我的生命担保,今后你会拥有很多很多的回忆。”
一个月的期限即将来临,我颤栗地瞅着镜子中的自己,如今这张脸已被大块、大块深红色的斑痕所占据,几乎快要辨认不出原貌。
“徐晓、徐晓,你没事吧?”姜楣一面敲打着厕所的门,一面焦急地喊。
“吵什么吵?”我扭转门把手,拉开门,“老子在厕所多呆几分钟你也要管!”
他讨好地笑道:“我今天要出门,看到你好好的我才放心。”
“哦,你走吧。”我点点头,看他转身走到玄关,又叫住他,“回来。”
他乖乖退回来:“怎么了?”
我盯着他的头顶:“我怎么觉得你好像长高了一点。”
“有吗?”他笑得更欢了,“可能是心情好了,人自然而然就挺拔了。”
“和我在一起真的有那么开心吗?”我们之间仍然隔着一小段理智的距离。
“当然。”他不假思索地跨过那一段距离,轻轻地将我拥入怀中,“这世上再没别个可以把我的心填得满满的人了。”
我久久不能回神,停留在我眼中的是他前一刻的表情,那张形同少年的脸脱去稚气,棱角逐渐变得分明,仿佛终于冲破时间的牢笼,开始酝酿着全新的蜕变……
送姜楣出门后,我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忘却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于是抱着手臂在屋子里打转。这当儿,飒爽的凉风从敞开的窗户口吹进来,掀动墙上的挂历,哗哗作响,我一拍额头,远远望见最上头那一页纸上,用红笔圈出的日期——今天刚好是姜楣24岁的生日。
挑选生日礼物永远是件伤脑筋的事情。从头到脚想来,我感觉姜楣什么都不缺,又好像什么都缺,因而几条街逛下来,手上便多了许多有用的和没用的东西。太阳西斜,我踏出今天逛过的第N家商店,朝街对角走去。
“先生,要订做蛋糕吗?”站在柜台里的店员向我展示着礼貌性的微笑。
我扶了扶脸上的墨镜,看着橱窗内陈列的各式各样的蛋糕模型:“订做来不及了,我今天就要,可以帮我现做一个吗?”
“对不起,本店近期的订单已经排满,至少要等到三天以后了。”
“不能通融通融吗?我有急用。”
这时,店内的几位顾客纷纷朝我投来异样的眼光:
“又戴墨镜又戴口罩,这人不是有病就是明星。”
“嗯嗯,那些个大牌出门逛街就是这副打扮,唯恐别人不知道他是大牌。”
……
一天逛下来,早已接受无数眼光和议论洗礼的我,此刻尤其淡定,取下口罩,用一种异常沉重的口吻说:“我太太还不知道,这是我帮他过的最后的一次生日了……”
柜台里的小伙子听后,僵直了身体,脸上不见惊慌,竟然热泪盈眶地说:“您先等一等,我去跟师傅说一声。”
于是三个钟头以后,我便提着一盒新出炉的蛋糕跨出了店门。
很不凑巧,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阻拦了我回家的路,我只得退到一家咖啡店的雨篷下躲雨。把部分礼品袋放到一块干燥的地面上,我用手机拨通了姜楣的号码。
“下雨了,你过来接我。”
“好,你在哪儿?我马上过去。”
“我在……”
正说着,剧烈的疼痛随着一声闷雷在我的体内炸开了,手机自我松动的指掌间滑落,那种超越人体承受极限的痛楚撕咬着我的神经。我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手脚半点也动弹不得,鲜红的血液从破裂的额角流淌下来,像一条蜿蜒的小河延伸向雨地里,很快被雨水冲刷干净,又源源不断地汇聚……
“苏晓……苏晓……”
我知道我在念着他的名字,但耳朵已然听不见了,我的世界只剩下眼前的一块雨地,溅跃的雨花,霓虹的倒影,繁华而冷漠……
我还死死地睁着眼睛,期盼得见那一抹熟悉的倒影,然而当我的身体确确实实被人抱起来的时候,我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
“徐晓,不要睡!撑着点!”
他在叫我吧,我想,于是试着张开嘴:“我在做梦吧……苏晓……”
“你说什么?大声点,我听不见!”
我的嘴唇似乎触到了他的脸颊:“我会醒来吧……”
“什么?”
“如果我醒不来了……我就住在……你的梦里……”
Chapter 40
我曾一度濒临过死亡,通往终结的道路上没有鲜花,没有芳草,也没有光和水源。那个世界一片死寂,一片混沌,仿佛宇宙诞生之前的黑暗连绵不绝。
我以为我会再度踏上那一条通向永寂的道路。
“你干嘛?”
“当然是把他抱回房间。”
“晒晒太阳有好处的,他都五天不见光了,骨头缺乏钙质,会站不起来。”
“你少胡说八道。”
“你还想不想让他醒来了?想就把他放下。”
……
然而,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碧海,晴天,海风轻拂,浪涛生生不息。
“你看,他醒了!我说晒太阳有效果吧~”
“晓!”
我的身体轻微震颤了一下,紧接着被人稳稳当当地放到一张木质的躺椅上,出现在我视野里的是一左一右两张美丽至极的脸孔。
“美人……鱼……?”
“噗——”其中一位冷棕色中长发的美人咯咯笑起来,一面抓起我的手,“我有腿的,你摸摸看。”
“别动他。”另一位黑发披肩的美人迅即打掉他的手,转眼焦急地问我,“晓,你不认得我了?”
我懵懂地眨眨眼睛,望向远方:“这儿是哪里?”
棕发美人调侃道:“这艘邮轮是开往索马里的,你若再不醒来,我们就要沦为海盗了。”
黑发美人听了,埋怨道:“他现在是什么情况,你还乱讲!早知如此,我就不应该让徐医生和我们分头行动。”
棕发美人反驳道:“有什么关系?他傻傻的也蛮可爱,大不了叫姜楣养他一辈子。”
“唔……”我抬手遮挡住刺目的阳光,“这里好晒,我想回房间睡觉。”
黑发美人轻叹一声,把我抱起来,朝船舱走去。
房间单人床边的贵妃椅上还躺着一个人,他的脸上蒙了件酱色的呢子外套,看不见样貌。我合上眼皮假寐,等到黑发美人为我盖好被子离开房间后,我便急不可待地扑了过去。
“苏晓。”我一把掀掉他脸上的外套,“快起来,别睡了。”
“嗯……”他轻哼一声,眼皮底下的眼珠子左右转动,不一会儿就张开了眼睛,睡意迷蒙地看向我,继而坐起来,满脸惊讶,“徐晓!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就在刚才。”我喜不自胜地抚摸着他消瘦的脸颊,同时又有一肚子的疑惑,“我怎么没死?这几天发生了什么?”
他忧心道:“等等,你饿不饿?我去弄点吃的……”
我打断他的话:“没感觉,我现在精神得很,你快说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理了理头发,回道:“那天你昏迷不醒,我便背着你去找张忻,跟他签订了一份转让山庄的合约。”
“什么?!那么你岂不是……”
“你听我把话说完,合约上所签的名字是‘姜楣’。”
我愈加迷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他笑道:“以防万一,我们留了一手——我祖父的遗嘱上书写的山庄继承人的名字是‘苏晓’,宣读遗嘱那天,二哥事先跟遗嘱的保管人王律师打好了商量,要他当众宣读的时候改口,把‘苏晓’念成‘姜楣’,宣读完毕后,王律师便将遗嘱交到我手上,之后不必我解释,你也明白了吧?而且,那天背你到别墅签约的人实际上并不是我,而是谭天,因为他身材与我相仿,莫可便将他易容成我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