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枝耐心的听着。
“但是他们家的马腿瘸了,走得慢,那人说是赶时间,想先顺路跟着我过来,让他们家的马童在后面跟上,我答应了,后来那人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就跟他说了,然后我就问他叫什么名字,大哥说过这是礼节……”郝苗子看了夏枝一眼。
夏枝点头,“做的不错。”
“那个人跟我说他叫容祈安,是赶来蔚阳县的县令……大哥,不生气?”
夏枝眨眨眼,真够巧的,就是衙门门口那个男人?容祈安?姓容?夏枝眼睛眯了眯,怪不得能碰上容卓悦。
“大哥,我还要继续说么?”
“说。”
“他说是来咱们县当县太爷的,我也没多想……直接就把它一脚给踹下去了……”郝苗子本来就亮晶晶的一双眼现在更是亮的惊人,看着夏枝的表情就像是一只让主人夸赞的宠物一般。
夏枝的太阳穴都在突突的疼,这郝苗子估计是和夏叶夏草一样,都把这新上任的县太爷当做夏家的仇人了,这都是什么事啊!
但他现在还不能表示出丝毫郁闷之色,郝苗子第一次跟他说这么多话,真要是打击到了,要等到下次和自己说话不知道会等到什么时候,但是要表扬他吗?他可是把跟容卓悦有关系的蔚阳县的县太爷给踢了啊……
夏枝勉强露出一个还算舒心的笑,“苗子啊,踢得好,但是以后不能再欺负人家了,咱们不能让别人觉得咱们欺负人不是?”
郝苗子觉得夏枝说的没错,“知道了大哥,以后不会了。”之后笑着牵马离开。
夏枝趴到石桌上,这以后要是碰上了可怎么办啊……
第二天一早,日子还是和往常一样,还是像往常一样夏枝带着郝苗子去容卓悦的书馆,本来还有些顾虑会不会碰上昨天那姓容的,想了想觉得不会那么巧。
今天没有书要送,郝苗子去了主要就是帮容卓悦整理东西。容卓悦平时一直都没怎么雇人,郝苗子一去要做的事情还真不少,也不亏了他一个月给的那些工钱。
但是刚从后门进去,夏枝就愣了一下,慢慢转头看身后的郝苗子,郝苗子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奇异的是丝毫没哟慌乱之色,他还真觉得昨天踢人家一脚是理所当然的了!
眼前的这个人就该是叫容祈安,和昨天想必气色好了不少,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和容卓悦之间有三分相像,只不过容卓悦眉眼之间透露出的都是淬炼出来的沉静,眼前这个人看上去虽说不上傲气,却也绝对不是甘于平淡的颜色,尤其是在看到身后郝苗子的时候,眉角微微一挑,多了几分年轻人的顽劣。
脸还是昨天见过的那张脸,但又觉得完全不是一个人。
夏枝心下觉得奇怪,清了清嗓子看向旁边的容卓悦,故作不知,“请问,这是……?”
对面的人倒是直接,“容卓悦的弟弟,容祈安。”继而转身看向夏枝身后的郝苗子,“你昨天为什么踢我?”
第五十章:新人(二)
郝苗子的心性很是单纯,面对容祈安的招呼这是瞥了一眼,注意力转向了另一边的夏枝,“大哥,昨天就是这个人。”
容祈安明显的不是善茬,双手环胸倚在门上,“你昨天为什么踢我,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昨天误了时辰?”也跟着看向夏枝的方向,“你是他大哥?”
郝苗子瞪他,“不关夏枝的事!要不是我帮你把马车拉出来,你只会误得更多!”
容祈安也觉得自己这个理由站不住脚,“那你总得说说为什么要把我踹下去吧,就因为你那一脚,我的腰到现在还疼。”
“我愿意踹你怎么着?看你不顺眼就是想踹你!”好苗子的语气仍旧愤愤不平。
容祈安大概是还没见过会耍无赖的,一时半会居然说不出来话,脸色说不出的憋闷。
容卓悦听到声音伸着懒腰从房间里出来,瞥了眼夏枝,“来的挺早,怎么还不进来?”刚睡醒脑子不是很好使,指指容祈安,“我弟弟。”之后又打了个哈欠转身走开了,边走边说:“昨天苗子从奉下带回来不少书册,你帮我把那些东西分类一下。”
容祈安看着夏枝,“你是谁?”
夏枝冷冰冰的看了他一眼直接进院子,无视够了,终于看见有他这么一个人了。
容祈安虽说是到蔚阳县上任,时间看着挺急,但也要三天之后什么都准备好了才能正式接任,这三天衙门里没他什么事,他要做的就是将自己的私事安排好。
容祈安是容卓悦的弟弟,但同母异父,容卓悦的父亲在他一岁的时候撒手西归,三岁的时候母亲再嫁,事隔一年又多了一个弟弟。容卓悦虽然是顶着容家的姓氏,但毕竟不是容家的人,十五岁之后就离开了家门,开始一个人在外闯荡,对于这个弟弟还是疼爱有加。
现在容祈安面对着一个相当重要的问题,那就是他没地方住!
容卓悦的院子虽说是不小,但有一大半都是做书库之用,再者说,人容祈安现在是一方父母官,真要是寄住在兄长家里,一两个月还好说,时间长了也不是个办法。
容卓悦喝了两杯茶之后总算是恢复了些人气,两只眼睛的光的能汇聚到一起了,盯着夏枝看了又看。
夏枝被他看的心里发毛,“先生,怎么了?”
容卓悦还没碰到嘴唇的杯子又放了下来,“夏枝,我记得你们家前院和后院已经分开了,有没有什么打算?”
“你是想让容祈安住下?”
“嗯,置办房产不是简单的事情,他现在心性不定,在这里能待多长时间还不知道,我也就不费那个心了,当然,如果你不想卖的话,我也不会为难你。”
夏枝沉思,他当然知道容卓悦这是在问他的意思。虽然前院最近几年是用不到,但他也没想过就这么卖掉,一是一般很少有人会买这样半个院落,虽然中间有一条河隔开,但真要是分开了,总会让人觉得有些不舒服,再者说,前院是之前夏志远住的地方,对他,对夏叶夏草来说也有不一般的意义。
夏枝摇摇头,“卖是不可能的,不过既然只是暂时住下的话还是可以的。”
容卓悦点头,“不会白住,付你租钱。”抬头看向窗外,郝苗子正在搬东西,容祈安在旁边的箱子里翻找什么,“夏枝,有空就出来走走,别老是闷在屋子里。”
夏枝笑,“我成天往你这走的还不够多么。”
“成,我什么意思你也知道,不说了,我和祈安也有不少日子没见了,他什么脾性我也摸不清楚,你先回去和你们家两个孩子商量一下问问意见。”
夏枝点头转身要出去帮忙,容卓悦在后面又叫住了他,表情有些纠结。
“先生,有话直说吧。”
容卓悦叹气,“别把周围的人看的太重要,夏枝,你受不起。”
夏枝没说话顿了一下之后直接出门,他上辈子没什么亲人,这辈子有了,自然而然的就会投入比别人更多的感情,就像是两辈子的感情积攒到了一辈子,那是他自己也阻止不了的天性。
第一次睁开眼,孔娴月死了。
年前,夏木离开了蔚阳。
不久前,夏志远也走了。
夏枝也知道自己受不起,但是他们现在几乎就是他的半辈子了,怎么可能不在乎?
晚上回家的时候将容祈安的事情提了一下,意料之内的,夏叶和夏草都沉默了,显然是不愿意。
夏枝安慰,说也就是问问你们的意见,不愿意就算了。
夏叶问:“大哥,是什么样的人要住进去啊?”
“就是那天我们在衙门外看到的那个,不如你大哥长得好看的。”夏枝笑笑道。
夏草直接将脸扭到一边。夏叶用筷子戳戳碗里的米饭,抬头看了眼大哥,试探性的说:“如果爹知道了,应该是会高兴的吧?”征询的看着夏草,“夏草,你说话啊。”
夏草还是不抬头,“你跟那个丑八怪说,只准在里面睡觉,什么都不准碰!”
夏枝笑了,“成,他碰一下咱们就打断他的手!”
容祈安在知道自己住的地方就是自己的上任家的时候也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就接受了,去夏家看情况的时候还是被面前两个想要吃掉自己的眼神吓了一跳。
不过这不是大事,当天下午,夏府的牌匾就从大门上方摘了下来,容祈安也没挂新的上去,就那么空着了。夏枝也没说什么,虽然说过院子的东西不能动,但是县太爷住的地方还挂着别家的牌匾就说不过去了。
容祈安看着将前院后院分开的那条小河,“留着吧,反正你和我哥也算是朋友,咱们也算是有交情的,有时间的话走动走动也是不错。”
夏叶一听这话就高兴了,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那我以后是不是还可以到前院?”
容祈安笑,“当然可以,我身边也没带着什么人,其实也只是想找个说得过去的地方落脚罢了。”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你们把我当成住在你们家的客人也成啊!”之后又有些苦恼的挠挠头,“那个咱们都是这么熟的关系了,你们做饭的时候能不能捎带我一份啊,我没带厨子……”
夏枝失笑,“你完全可以在外面请人来做。”这是很委婉的拒绝。
容祈安这次连考虑都没有,直接摆手,“不行,这样算来要扩充的人也太多了,我不习惯。”
夏枝想了想,饭桌上多了个人也不知道夏叶夏草会不会不习惯,扭头看向夏草的方向,意思是你觉得怎么样?
夏草一扭头,“我去前院摘花了。”小跑着走开。
夏枝看向容祈安,“这样吧,县太爷直接住这里就好,院子是我们打扫,饭食也是我们准备,但是这租金怕是不会便宜。”
容祈安暗舒了一口气,像是解决了一个大麻烦似的,“那是再好不够了,租金方面,夏枝以为多少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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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多了,房子也不显得那么空了,心情也好了不少,连夏叶夏草也能开心的笑出声了,有时候夏枝会以为他们又回到了夏志远还在的时候。
只不过容祈安显然不是和夏志远一个层次,本就是年轻人,初来乍到的时候县衙堆积成小山的公文需要处理,容祈安心性不定,明显的有些心浮气躁,之后时间慢慢闲散下来的时候也会跟着夏枝到他哥容卓悦那边坐坐,被容卓悦敲打了几次之后终于是慢慢定了下来。
现在容祈安几乎一天三顿饭都会准时出现在夏家的饭桌上,现在夏枝他们用饭不同于夏志远在的时候固定在前院的大厅,更多的时候是随性而至,有风的时候到树下吃,太阳晒得不厉害的时候在假山边上吃,早饭都是在东院,张婶见他们高兴也就由着他们来。
容祈安看到夏枝的时候问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在哪吃饭?”
一来二去,不到半个月夏枝和夏草对容祈安的存在也开始慢慢习惯,开始称他为容老二,在一定程度上倒是填补了夏老二的存在。
忽然想起那个总是笑得有些痞气的大男孩,夏枝总感觉有些无奈,也有些失落,虽然最后还是跟着自己的爹走了,怎么说还是做过一段时间的兄弟……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听说万川一年的时间有一半冬季,也不知道现在春天来了没。
时间一长,容祈安越来越发现这夏家的三个兄妹之间的相处模式相当的奇怪,这夏枝是夏家老大,在夏志远死后开始履行“长兄如父”这句话,对弟弟妹妹的教导是丝毫不会怠慢,夏叶夏草也是听话的紧,夏枝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但是相处时间长一点之后又会发现其中的不同了,夏叶和夏草对夏枝的反应太过在意,只要夏枝的脸色稍有不霁,两个孩子就会开始展开自我检讨,摘不出自个儿的过错就开始找对方的,并非是强权压制下的自觉,而是几乎发自内心的一种维护。
容祈安想了想,这种感觉就像是他小时候对母亲那般,主要让她高兴就好,自己做什么都无所谓,丝毫见不得此人受伤或者难过。但是这种感情在慢慢长大后就渐渐被隐藏起来,说不出来是因为什么,对一个人好本不是错事,却要极力的隐藏,这难道就是长大的一个标志?
容祈安到现在也不懂,到现在也看不透。想起书馆里那个湖水一样清透的人,其实他一直也都是温柔的吧,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母亲……
第五十一章:新人(三)
容祈安不是嫡长子,母亲又是再嫁过来的,没有接管家业的压力,从小生活的就比较自由随性,容祈安知道自己有一个长自己四岁的哥哥,但不知道这个哥哥和自己生活的环境天差地别。
在容祈安十一岁的时候哥哥忽然就离开了家,那时候他才知道两个人是同母异父。
哥哥离家之后母亲嘴里总是念念叨叨,总是喜欢摸着自己的头发喊着卓悦的名字,母亲说他对不起大哥,从小跟在他身边就没过过好日子,再嫁到容家之后更是受尽了白眼嘲笑。
容祈安却是看得出来,哥哥离开了,母亲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至此,容祈安也开始若有若无的开始疏远母亲,疏远院子里的那些兄弟姐妹,他觉得连母亲都不要大哥了,他觉得大哥可怜,他想要去找大哥。
哥哥离家最初几年,过年的时候还是会回家的,那时候他会摸着容祈安的头说,“好好读书,将来考状元,在家要听话,不要惹娘亲生气。”
容祈安点头,那时候他已经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了,他知道哥哥就算是笑着的时候仍然是不开心的,眼睛看着自己的时候也隔着一层水汽,容祈安不认为哥哥是要哭,他不认为哥哥是软弱的人,他只是有些迷惑,有些着急,为什么哥哥会离自己那么远。
容祈安十三岁的时候容卓悦十七岁,回家的时候身边还有一个白衣的少年,说话的时候总是笑,眼睛也是亮晶晶的像是月亮映在湖里一样,哥哥和这个人说话的时候也会笑,笑容跟对自己的时候也是不一样的,但是容祈安觉得这时候的笑容更加好看。
容祈安听到哥哥叫这个人千锐,沈千锐。
容祈安觉得这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应该是很好的,他们在一起都是说说笑笑的模样,该死很好的朋友。但是有一次自己却发现两个人在吵架,在假山后面的小树林里,吵得很凶,容祈安小心的躲在一边,差不多听了个大概。
两人吵架的原因很简单,沈千锐想要让哥哥去参加科举,但是被哥哥拒绝了。听到这里的时候容祈安就走了,他有些想不通,为什么哥哥自己不愿意去考状元,还要让自己去考呢?
容祈安还是离开了容家,同样是十五岁的年纪,因为那一年母亲生病去世,那一年也是哥哥最后一次出现在容家,仍旧是说之前的那句话,只不过只剩下了上半句:“好好读书,将来考状元。”
容祈安有时候想笑,他每次来的时候就是那么两句话,他知不知道自己早就已经开始起步,身上早已有了功名,不过也好,让他心里只当自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也好。
两年之后容祈安参加殿试,第三名探花,他看到容卓悦的第一眼说的是:对不起啊哥哥,不是状元。
容卓悦本来想说的那些祝贺词也被生生卡住,只是淡淡的笑了下。
容祈安到蔚阳县当县令,这也算是冥冥之中天注定,但是他可以很清楚的感觉到,现在的哥哥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会摸着自己的头,半夜里会哄自己睡觉的哥哥了。
人总是会长大,越是长大就越是需要更大的生存空间,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随之增加,最后化为一抔黄土,终于天人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