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皇帝在李仲云的心里都是强悍霸道的存在。他就像一道永远都不会倒下的山峰,任风吹雨打只有他睥睨天地的份儿。但是此刻,这座山峰在他眼前倒下了。他闭着眼睛,脸色苍白毫无声息。平日里眉宇间的煞气消失殆尽,被无尽的疲惫代替。
“到底是谁要害皇上,一定叫人彻查、捉住刺客!”
带着哭腔的女人声音突兀地从身侧响起,李仲云寻声看去,见到一个华丽宫装的贵妇,满脸泪痕。不知是不是错觉,李忠云觉得女人看自己的目光很不善……
“贵妃妹妹稍安勿躁,张阁老已着令刑部彻查此案,缉拿刺客。”皇后温言相劝,“妹妹身子弱,切莫哭伤了身体。”
贵妃半掩着泪痕,眼神幽幽扫过李仲云:“臣妾听闻皇上遇刺时是和孝亲王在一起的,不知王爷有没有看清刺客的脸?”
“他们人很多,而且好像不全是一伙的。”李仲云脑子里想起什么,嘴上却回道,“他们一开始用毒箭射过来,场面很乱,我没能看清。”
贵妃的眼神愈发哀怨。
“王爷也被刺客所伤,昏过去了。”皇后开口为李仲云解围,“这些刺客行动谨慎一击必中,想是经过周密的计划。”
“当务之急,是把父皇中的箭毒解了。”太子走到一个太医身边,“怎么样?”
“微臣无能,皇上中的毒尚不知是什么毒。”太医跪在地上,“不过此毒似乎并非中原所有,毒性很烈。微臣担心若是不能尽早解毒,怕是皇上龙体堪忧。”
太子面色一沉,低喝道:“那就快点验出它是什么毒!父皇若有半点闪失,你们这些国手也都难辞其咎!”
太医立即磕头:“微臣明白,太子息怒。”
李仲云听着这些人的话,胸口一阵阵发闷,简直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忽然想立刻离开这儿,至少能到一个空气充足的地方。
大概他的脸色实在难看,皇后拍拍他的肩膀:“王爷尚未痊愈,还是先去休息吧。这里有太医们守着呢。”
李仲云点点头:“儿臣告退。”
但他没有再去隔间躺着,穿戴整齐后不等雨停便离开了皇宫。
小顺几个正在王府中心神不定地等着,就听见外头重重的敲门声。他连忙跑出去,开门就见浑身都被淋透的李仲云,连嘴唇都没了血色。
“王爷,你可回来了!”小顺喊了一声,赶紧把李仲云让进来,一路撑着伞随他进屋。
“爷!”鸳儿见到他这副样子,慌忙扯了帕子给他擦,“碧落,快把火盆拿过来。”
李仲云胡乱在脸上擦了一把,什么都不说。他留了一连串湿嗒嗒的脚印,径直往里屋走。
“爷,奴婢听说您和皇上遇刺了,您没事吧?”鸳儿追上去问。
“我没什么事,只是皇上伤得很重。”李仲云走到床边,一边说一边脱衣服。
“那该如何是好?”鸳儿下意识问。
“不知道,我现在有点累。”李仲云只剩下一条绸裤,把湿衣服都扔到了地上,“我想睡一会儿。”
“爷,您背上的伤……”鸳儿看见少年背上斜斜横下来的伤口,简直到了皮开肉绽的地步。可能是因为上药后又在刚才淋了雨,此时伤口里的血肉泛出惨白的颜色,极为瘆人。
李仲云无力地一挥手,蒙上被子不再说任何话。
鸳儿知道他心情不好,拾起衣服无声地退了出去。刚关上门小顺和碧落就过来了,忙问她李仲云的情况。
“我看爷身上也受了伤,挺严重的。但是爷什么都不说,光躺床上不理人。”鸳儿叹口气,“听爷说,皇上也受了很重的伤。”
“那会不会连累到爷?”小顺问。
“我哪知道呢,爷什么都不肯说。”
“爷淋了雨,好歹也洗个热水澡啊。”
“不行,爷有伤呢。”
……
三个人说了一阵,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
直到夜色熏染,雨势渐收,李仲云房间的门才被打开。
“小顺,我出去一趟。”李仲云虽是躺了一下午,脸色却没有丁点改善。他应该是根本就没睡着,眼睛下面的青色非常显眼。整个人看上去颓靡不振,单薄虚弱。
“爷,外头雨还没停,冷着呢。您身上带着伤,出去受了凉怕会生病。”小顺嗫嚅着,“要不,咱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你把伞给我拿来。”李仲云根本没听进去小顺的话,弯腰蹬着靴子。
小顺无奈,只得把伞拿过来。
李仲云接过伞,行色匆匆地走了。
笑春楼
红衣正在陪客,房门突然就被人推开了。
“哪个混蛋搅了老子的好兴致……啊!”中年男人张口怒骂,不想对方大步闯进来,二话不说酒壶便砸在了他的头上。他惨叫一声仰面摔倒,眼睛不期然对上少年冰冷的脸。
李仲云没空跟他废话:“红衣归我了。”
男人被他吓到,也不敢再声张,爬起来便逃出去了。
门外的老鸨看了一会儿,见不是什么大事情也就没拦着,走时还体贴地关上了门。
“公子找红衣有何要事?”红衣拉了一下滑下肩头的衣领,柔声道。
李仲云神色稍缓,从袖中掏出两锭雪花银:“想跟姑娘买个消息。”
——青楼的客人来路广身份杂,是以青楼女子消息最为灵通。更有许多人专挑这种地方商议秘事。
红衣眼中闪过失落之色,但稍纵即逝。她重新勾起笑容,将银子轻轻推开一些:“公子想知道什么只消问出来,拿银子买便显得见外了。”
“姑娘不必客气,我问的事关重大,还请姑娘如实相告。”
“公子先说来听听。”
“最近帝都可有外地人来?”
“公子问得好生奇怪,帝都每天多少都是外地人进进出出,这可叫红衣如何回答?”女人讶然笑道。
“我问的这些外地人是一起的,做事说话会很谨慎。而且他们其中有个人不是中原人的模样,”李仲云话语停住,似乎在挣扎什么,可他最终还是说了出来,“那个人的眼睛是淡金色的。”
红衣面色一变,霍然站了起来。
“你知道他。”李仲云几乎立刻就肯定地说,“他在哪儿?”
红衣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悄声走到门口听着。好一会儿之后才回到李仲云面前,低声说:“公子可知您口中的这群外地人是什么身份?咱们的话倘若被别人听去,就麻烦大了。”
“我知道,不但知道,还要找到他们。”
“公子切莫说笑。这些人都是亡命徒,找他们的都是做些杀人越货的买卖。”大约是这些人的行径确实骇人,红衣话语里满是畏惧。
“别慌,我就是想知道他们还在不在帝都。”李仲云知她一个女子,对这种事本就忌讳。于是也不急于逼问,温和的说道。
“……奴家只知道前两日他们来过一次,叫了很多姑娘。红衣有幸,见过公子说的那个金眼人一次。这帮人吃喝玩乐很不客气,唯独他独自喝酒,很不合群的样子。”红衣回忆道,“如今却不知这些人还在不在帝都。”
李仲云听后紧锁眉头。
红衣见他不作声,拉住他的手道:“奴家也算阅人无数了,一见那些人就知道不是什么正道上的人物。这些人身上血腥味极重,看人的眼神跟狼一样……”
“那你能不能想想,他们来这儿喝酒的时候有没有提到什么事情,或者提到什么地方?”李仲云听她说了半天却没什么价值,便打断她的话问。
红衣话语一顿,认真回想起来。半晌后眼睛一亮:“奴家记起来了,听那些人隐约说了句什么去西郊别苑。”
“西郊别苑?”李仲云不解。
“此苑乃是一处荒废的园子,据说是某个朝廷的官员卸任回乡之后留下的。”
李仲云觉得隐隐有了希望,心里一喜,当下对红衣行了个礼:“多谢姑娘。”
“公子莫非要去那儿找他们?”红衣拉着他的手不由加重了力道。
“姑娘有事?”李仲云不置可否。
“奴家只想劝诫公子不要和那帮人扯上关系的好。”
“你放心,我有分寸。谢姑娘关心了。”李仲云不容置疑地抽出手,折身离开。
红衣脸上的担忧褪下去,在房门关上后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子里。
“你做得不错,这是酬金,拿去吧。”年轻男人走出屏风,将银票放到了红衣面前。
红衣闭上眼睛不去看,两行泪流下来。
男人轻轻笑起来,怜爱地抹去她脸上的眼泪:“哭什么,你不是马上就能筹到赎身的钱了?你该高兴才是。”
“是,我该高兴才是……”红衣睁开眼睛,无神地喃喃着重复道。
李仲云离开笑春楼后直奔西郊别苑。
正如红衣所言,这是处荒园。杂草丛生一丝人烟都没有。朦胧细雨中弥漫起冰凉的雾,平添着三分鬼气森森。
李仲云看那院门早被腐蚀得不成样子,正歪歪扭扭朝两边开敞着。他站在门口听里面并没动静,便小心翼翼迈出了步子。
衣衫被草藤勾住,雨水打湿鞋面,李仲云身上越来越冷。他眯着眼睛努力分辨眼前的事物,渐渐越走越深。
就在李仲云的希望即将破灭的时候,他忽然看见前面的回廊下站着一个人。那人的身形像极了当日他所见之人,不禁一时激动难当。
李仲云握着伞柄的手紧了又紧,才有勇气继续往前走。直到能清楚地看见对方后背,他方停下脚步,颤巍巍的声音沾了雨水的湿气。
“……蒙太。”他说。
那人后背挺直,然后慢慢转过身来。
然而转过来时却是一张宁笑着的陌生脸孔,在暗淡的夜色里恐怖异常。
男人一手刺出长剑,恶毒地叫:“要你的命!”
李仲云悚然大惊,意料之外的结果让他根本没有反应的机会。眼看着利剑朝自己次来,刹那间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
电石火光间,一股力量猛地将他推到了一边。倒在湿冷的土地上时他才回过了神儿,抬头见那两个人影已经缠斗在一起。
伞早就掉到一边,细细的雨水淋到脸上,李仲云抹了一把,却觉得鼻端有点血腥味。
而他一站起来,那边一个人已经倒下了。剩下的那人提着剑兀自喘气。
李仲云摸不准这人是谁,好一会儿才凑上去。
“你……”他刚一开口,那人就回过了身。
“是我,”他说,声音冷冷清清一如这落下的雨水,“蒙太。”
37.交易
时间在这一刹那仿佛停止了,雨水落下的速度变慢,呼吸声、心跳声变得绵长而清晰。眼前的人,一点一点在眼前呈现出他的容貌。
李仲云用力地凝视着眼前的男人,唯恐眨眼间就变成幻梦一场。
两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刚好把一个男人所有的锐气都磨得发了光。如果说两年前的蒙太像一头凶猛的野兽,那么两年后的蒙太就变成了一个懂得收敛光芒的完美捕猎者。
“蒙太……”李仲云一开口才惊觉自己除了唤出对方的名字之外,竟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暗夜中男人标志性的淡金色眼眸流动着魅惑内敛的光华,绝世珠宝般摄人心魄。他下巴上的雨珠随着嘴巴的开合而坠落。
“孝亲王,真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见面。”
“我听说你和自己哥哥内战,朝廷那儿来的消息,说……”李仲云艰难地选择着措辞,“说你战败……”
“我知道。”蒙太淡漠地打断他的话,“我的确是个死人了,没人知道我还活着。不过现在,你知道了。”
李仲云难过不已:“这么说,乌兹内战的事情是真的了?”
“这难道不正是你希望的?”蒙太冷冷反问,声音没有一丝起伏。
“不是。”李仲云深吸一口气,放稳了声音说道,“我一直都想跟你解释当年的事情,如果你肯给我这个机会,我一定会让你消除对我的误解。”
蒙太短促的笑了一声,透出很轻很淡的不屑:“如今任何解释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李仲云被他堵回来,更加难受:“蒙太,你不要这样。”
“你费尽心力找我就是想跟我解释么?那你可以走了。”
“不是,不只为了解释。”李仲云想到自己有更重要的事,连忙说,“我想请你把箭毒的解药给我。”
话音落下的瞬间李仲云确定自己感受到了从蒙太身上散发出来凌厉的杀气,但它被蒙太很快的抑制住了。
蒙太声音沉得如同冷铁:“你觉得可能吗?”
“我是求你,”李仲云低声说,“我不能让皇上因为救我而死。”
蒙太几乎是要吼出来了:“我就是要让大周的皇帝死的,解药不会给你!我只后悔没能亲手把他的人头砍下来!”
“你想杀他大可以去动手,我只想救他。”李仲云也喊出来,全然不觉自己的话十分矛盾,“皇帝当时若不是为我中的箭,我自然不会想救他。蒙太,你要相信我,我也是不得已的!”
“你不得以什么?!你是大周的七皇子,身份尊贵家世显赫,所以才乐于玩弄人于鼓掌之间不是吗?!”蒙太死死握着手中的刀,咬牙逼问,“你还嫌把我害得不够惨吗?!”
李仲云被问得如遇当头一棒,愣愣地反问:“我害你什么了?”
“你自己心里清楚,”蒙太眼睛里进了雨水,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却给人一种他想哭泣的感觉,“我本来是乌兹人,是草原神的儿女。我一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无忧无虑。可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成了死人!每天活在没阳光的地界,做着杀人越货的勾当!你以为,这些是无缘无故就变成这样的吗?”
李仲云胸口一阵闷痛,几乎无法呼吸。他惊惶地看着蒙太,哆哆嗦嗦地张开嘴唇:“不是因为……内战么?”
“内战?……就是因为你,我成了私通外敌的叛国奸细,乌兹再没我容身之地。我逃到了大周,隐姓埋名。后来才知道当年让我们乌兹惨败而归的,正是你孝亲王!如果不是你,乌兹不会屈居大周之下。如果不是你,我早就当上乌兹的王主,挥兵攻打大周!”
男人不甘的嘶吼盘旋在深夜的上空,久久回荡。
李仲云脑袋里一炸,随即一口腥甜冲上喉咙。他感觉身上的力气正在飞快的流失,意识也跟着飞远。于是他伸出手想去捉蒙太的手臂,然而没等他触碰到蒙太的衣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蒙太下意识接住软下身体的少年,抬手碰到他滚烫的额头时蒙太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的手松松紧紧许多次,终于还是没忍住,一把将少年箍在自己怀中,用力到几乎全身颤抖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