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别挡着,那么漂亮,我还没看够呢。”李仲云说道。
少年肩头一震,没有应声。
李仲云将刚刚着人送来的汤药端到少年面前:“先把药喝了,你的身体太差了。”
少年僵持一会儿,终于肯放下手接过药一饮而尽,竟不闹苦。
“苏府答应我来抚养你,以后你就跟着我生活,可好?”李仲云舍去他和苏老爷的交涉过程,免得听者伤心更甚。
少年点头。
“我叫李仲云,你的名字是什么?”
“苏阳。”
“今年多少岁了?”
“十七。”
“真的?”李仲云吃惊反问,这个瘦小的孩子,真的看不出来已经快成年了。
少年沉默,他一直低垂着眼睛看自己交叉在一起的枯瘦的手指。
李仲云心中叹息,疼惜地说:“你要是不嫌弃,以后跟着我,只管我叫声老师便好。虽然不会大富大贵,但有我一口饭吃,就绝不会饿着你。”
“老师。”苏阳毫不犹豫的叫了一声。
“以后试着把头抬起来吧,你的眼睛很漂亮。”李仲云劝道。
苏阳低声道:“这是不祥之兆。”
李仲云沉吟一会儿,从衣服内里掏出什么放到苏阳眼前:“你看看这是什么?”
“鲛人泪。”苏阳回答,虽然饱受欺凌,但好歹在财大气粗的苏府待了这么多年,也见过不少珍宝的。
“它值不值钱?”李仲云问。
苏阳点头。
“为什么值钱?”
“因为鲛人泪是世间稀宝。”
“没错,物以稀为贵。”李仲云笑道,“那么苏阳,你可见过几个和你有一样的眼睛的人?”
苏阳摇头。
“所以你的眼睛是很宝贵很漂亮的,别人想要都没有。至于说你是不祥之兆的人,他们头脑迂腐封建迷信,才不懂得珍惜你。”李仲云道。
苏阳第一次听见人夸赞自己,不由抬头去看李仲云。他对上一上温和清澈的眼睛,带着前所未有的善意和笑容。这让他冰冷麻木的心莫名升起了一股暖意,烘得他险些落泪。
“你要改变自己的想法,要为自己的眼睛而骄傲,不应该自卑。”李仲云揉揉他的头,“想来你天上的母亲也为你的眼睛而自豪。”
苏阳眼睛里渐渐升起泪光,他问:“真的吗?”
李仲云用力点头。
从今以后,李仲云身边有了一个小尾巴一样和他形影不离的少年,苏阳。
苏阳常年受苦兼营养不良,李仲云为了给他补身体可是着实下了番苦功夫。药膳食补的一顿也不落下,导致他很长一段时间一文的存款都没有。起初苏阳吃饭不敢伸筷子,给盛多少饭就吃多少,从不要第二碗,他怕李仲云会嫌弃他。李仲云跟他说了好几次,才慢慢好转。
如此过了半年多,苏阳彻底从那个病怏怏小难民似的形象中摆脱了出来。白皙的肤色,英俊的容貌和修长的身体,往哪儿一站就是一道风景。只是过去生活的阴影永远烙进他心中,形成了他阴郁的性格。他很少抬头看人,除了李仲云外,他从不对人多说一句话。
“老师,吃饭吧。”苏阳身后跟着端来饭菜的小二。
李仲云把思绪收回来,回头笑道:“好。”
窗外,一样的绚烂晚霞。
71.秘密
“老师,吃药。”
晚上,李仲云泡完脚,苏阳端着药走进来。
李仲云的白头发是苏阳的心病,他曾问过一次自己的老师为何容颜未老发先白,李仲云言简意赅的回答因为中了毒,至于其中缘由却不肯多提一个字。偏偏苏阳是个有心人,从那以后一旦打听到落脚之地有名医便拉着李仲云去看,回来便开始抓药熬汤。两年下来,药的确是喝了不少,只是那白色的发丝丁点不见变黑的迹象。饶是如此,苏阳也没有放弃过一次,坚持带李仲云四处求医。李仲云恨极了这些苦到心里的汤药,却感动少年对自己一番心意,以至于再苦再没用也丝毫不抱怨的喝掉。
“这是第几天了?”苏阳看着老师顺从的结果药碗,无端问了一句。
“大概一月有余了吧。”李仲云漫不经心的回答,然而他话音才落,手中的药碗忽地被少年夺去,接着手一松,大股的黑色药汤随着碗被摔碎而泼洒了一地。李仲云错愕地抬头,看见少年暴躁的脸。
“不要喝了!根本不管用,老师你都要成了药人了,头发还是白的!是我错了!”少年激动得语无伦次,雪白的面庞上泛起的一片红已经蔓延到眼底。
“你也是为了我好啊,别这么生气了。”李仲云试着安抚他,“去叫人来收拾一下。”
“可是老师,你这个样子以后要怎么办?”苏阳急躁得不行,好像白头发的人是自己。
李仲云诧异:“我不挺好的吗?”
“老师今年还这么年轻,难道不想成家立业吗?如果一直白头发下去,有哪个女子会愿意嫁给你?”苏阳坚定道,“我希望老师能幸福。”
李仲云感激地笑笑:“你的苦心很好,但是我现在真的挺好的,有你在身边做伴儿我很幸福。至于成家的事,现在谈及尚早。”
“我都到了可以成婚的年纪,老师你还早吗?”苏阳问。
李仲云摇摇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行了,既然你说这药无用,以后不喝就是了。”
“老师,你做这些是不是都是因为我?”苏阳懊恼地问,语气中充满了自我厌恶,“我是个灾星,谁沾了我就要倒霉。如果不是我,你早就成家过上安稳的生活了!”
“傻子,你怎么会这么想?”李仲云哭笑不得,抬手将少年招呼到自己身前来揉着他的头,“我不是因为你才过这种生活的,恰恰相反,是我自己想过这样的生活。要知道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你还觉得我在受委屈吗,你还觉得自己是灾星吗?我倒还觉得你是个福星,能让我一直这么幸福。”
苏阳握住李仲云的手,他自己的手很凉,而李仲云的手很温暖,像一块玉,让他想一直握在手里。苏阳感到自己急速的心跳慢慢平静下来,他抬起头,漂亮的眼睛里有淡淡的疑惑:“真的吗?”
“那你要我说多少遍才能取得你的信任?”李仲云反握住他的手,笑容中掺进了些许无奈,“我能理解你的想法,因为我和你的境遇很相似。这也是我要把你从苏府带出来的原因之一。”
“那之二之三的原因是什么?”
李仲云本以为他会问自己曾有什么样的遭遇,不想却是这样的问题。他仔细想了想后回答:“二是因为我一个人有点孤单,三是因为我觉得能遇到一个我想解救的人是种缘分……四么,是因为你很好看吧。”
“我哪里好看?”苏阳皱起眉。
李仲云拉着他的手轻轻覆上少年的眼睛:“它很漂亮,虽然你现在还不想承认。”
苏阳没什么表情,但耳朵尖已经红起来:“老师真会说笑。”
李仲云并不和他争辩,淡笑不语。
苏阳不再追问,沉默一会儿出去找人来打扫房间了。
深夜,苏阳从外间起来悄悄挪到里间。确定李仲云真正睡着了,他才又退出去——开门走出了房间。
客栈有一个后院,种了几株樟树,遮天蔽日格外茂盛。苏阳在树下走了一圈,在其中一株下站定,仰头冷冷道:“你到底何时教我武功?”
葱茏的树冠中毫无动静,苏阳仰头看了半天,突然往边上侧身一躲,险险躲过一枚原本是射向自己头顶的银镖。
树叶簌簌轻响,一个矫健的身影轻巧的落下来。此人容貌如画身姿修长,一身半新不旧的白衣,如同江湖中行迹匆匆的独行侠。
“瞧,你这不是会了?”顶着一张俊美的少年面孔的人勾着吊儿郎当的笑容道。
“你指像狗一样躲开别人投过来的石头吗?”苏阳冰冷的语气中染上了怒气。
“嗯,如果你非要这么做比较也无可厚非。”这人倒是好脾气,摊开手笑笑。
“你骗我!”苏阳眯起眼睛。
“诶,我何曾骗过你?你不是说你学武功是为了自保?你看看,经过这些年我不懈的努力你的逃跑能力无论是从技巧还是速度上都明显提高了很多啊。”这人十分无赖的回答。
“我还要保护老师,你不教我正经武功,我如何能保护老师?”苏阳又急又怒。
“安心,你老师有我这个世外高人随身跟着,绝对无事。”这人懒洋洋地说。
“周淮!你出尔反尔分明是看不起我!你不要逼我把你跟着我们的事情告诉老师!”苏阳低喝。
周淮挑眉:“去告啊,到时候我就把你以教你武功作为隐瞒你老师的事情告诉他,看看你的老师还会不会一如既往的喜欢你。”
“卑鄙!”苏阳无法,只得鄙夷,“皇宫中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小人!”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可不是皇宫里的,我乃江湖潇洒独行侠客一枚,之所以当你们的影卫是因为我收了皇帝老儿的银子。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是很有职业操守的人。”周淮一本正经纠正道。
“就你这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算什么影卫?”苏阳耻笑道。
“可我至少保证你们两人的人身安全了啊!我若是日夜不休的跟着你们,肯定大大影响办事效率。”周淮大言不惭。
苏阳冷眼相对。
“嘛,不过很快我也就能解脱了。”周淮伸了个懒腰,永远一副没骨头的样子,“过不了多久,正主儿就该来了,我领了钱继续当我的江湖侠客去。”
“那正好,奉劝一句若不想被日后学成武功的我追杀,你最好有多远躲多远。”苏阳恶声道。
“我拭目以待你这只小波斯猫能有多大能耐,”周淮笑道,“到时候咱俩切磋切磋。”
“你拿命等着吧。”苏阳狠狠盯着他。
“嗯,不过我还是想诚心提醒一句,你的老师可能不会喜欢和我的雇主见面,如果可以你就旁敲侧击很隐晦的让你老师带着你赶紧走吧。”周淮神色中的流气隐去,认真道。
“为何?”
“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少打听。”周淮随口道。
苏阳愤恨的瞪他。
“夜深露重,你还是早点回去睡吧,不然白天怎么跟你老师去说书?”周淮的笑容在黑夜中也像是带着光,让人无法忽视,“李先生的书说得不错,连我都喜欢听。以后要是听不着了,没准儿还想呢。”
“我这就回去,不过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最后一个。”苏阳道。
“请讲。”
“你这样的江湖侠客,怎么会甘于为朝廷办事受人控制?”苏阳问道。
“因为我爱钱啊,”周淮毫不犹豫理所当然地回答,“皇帝有的是钱,我为他做事一点也不亏。”
苏阳不能理解地看着他:“你这样也叫江湖侠客?”
“江湖侠客也要吃饭的啊,况且我手底下还有人等着我养呢。”周淮唉声叹气。
“我倒是佩服极了你颠倒黑白怎么说怎么有理的一张嘴。”苏阳讥嘲一句,明白多留无益便回去了。
翌日,李仲云照例说完书,带着苏阳去吃据说非常好吃的桂花鸭。师徒两个在路上十分闲情惬意地走着,沿路欣赏两边优美的田园风光。
“老师,咱们来这儿也有几个月了吧?”苏阳蓦地提起。
“嗯,眼看着就要入秋了吧。我们要准备厚衣服了。”李仲云记得苏阳因为小时候受寒,骨头受了病,所以禁不得一点凉。
“老师,我……我有件事情想跟你说。”苏阳吞吞吐吐道。
“说来听听。”李仲云放慢脚步。
“……我不想再继续待在桃源镇了,咱们能不能提早离开?”苏阳说着忐忑不安地观察李仲云的脸色。
“怎么?”李仲云一怔,“我的书还未说完,此时离开恐怕不好吧?”
苏阳颓然:“哦,是么。”
“你心里藏着事,能否跟我说说?”李仲云询问道。
“没事。”
苏阳并不习惯于撒谎,回答时不敢直视李仲云的眼睛。
“有什么事的话跟我说也没关系,实在不行咱们就走吧。等以后有机会了再回来给各位听书的客人赔罪就是。”李仲云温声道。
苏阳听后头垂得更低,过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开口:“老师,对不住,我骗了你。”
“什么?”李仲云被少年突然的道歉弄懵了。
“我早就发现有人跟着咱们,却因为想跟那人学武功所以答应他瞒着你。”苏阳停下脚步,双手难过地搅在一起,话语中含着深深的懊悔,“他叫周淮,是皇帝派来的。而且昨夜周淮告诉我,过不了几日,就会有人来找咱们。我想了一宿,决定把这件事告诉老师,请老师责罚。”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苏阳等着男人的责备和愤怒,却只等来了这句轻飘飘的话。他难以置信地抬眼看去,看见对方带着点忧伤带着点怅然的脸孔。
“这也怪我,早知道你想习武,应该给你找个师父的。”李仲云淡淡叹息一声,揉揉少年的头顶,“今晚回去收拾行李,咱们明天就起程吧。”
“老师,你不怪我吗?”苏阳道。
“不怪你。”李仲云眼神飘渺地望着远方,似是在回忆什么。
当夜,李仲云坐在睡着了的苏阳旁边,凝视着陷入寂静黑暗的房间。
不知过了多久,忽闻外面一声尖利的夜枭啼鸣。李仲云侧过脸,无声打开的窗户口,十分轻巧地坐了个人。
此人俊美如画的脸孔逆着柔软的月光愈发亦真亦幻。当然,如果不是他一脸痞笑破坏了美感的话。
“嘿,仲云!”他十分热络地打招呼。
“我们去外面,苏阳睡下了。”李仲云为少年拉了下被子,起身出门。
“你还真是把这娃娃当个祖宗似的娇惯着。”
李仲云到了客栈外,此人一等了一会儿。一见他下来,便讥嘲道。
“别来无恙,周公子。”李仲云淡淡笑道。
“客气了,咱们什么关系,还用得着这套吗?”周淮故作伤心。
“不敢。不知周公子深夜造访有何要事?”李仲云道。
“也没什么,就是想看看你们准备得如何了。”
“周公子是指逃跑吗?我们不急于一时,今晚睡足了觉明天才赶路。”李仲云顿了一下,“是否要转告给皇帝?”
“啧,看你说的好像我成了皇帝的走狗。”周淮掏掏耳朵,“我只是赚点钱养家糊口罢了,至于怎样完成任务还要看我的心情。仲云不必担心,我既然能让苏阳把事情告诉你,就不打算对你们不利。”
李仲云皱眉,没有听懂周淮的话。
“虽然你还欠着我上次给皇帝解毒的钱没给,但看在咱们也算认识一场的份儿上,我就透露点内幕给你吧。”周淮笑得很灿烂,露出整排洁白的牙齿,“劝你们往南走,离北边越远越好。这样的话,估计那个皇帝老儿在死之前是没办法找到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