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海城怅然站了好一阵,眼看天色将近晌午,才走回藏书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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摒退阁里的仆役,他独自上了最顶楼,烧掉梦仙藤叶,慢慢解开秋衣。
小腹上,赫然两团紫青淤痕。
飞阳他老子,力气还真是不小。雷海城苦笑著牵了牵嘴角,再也遏止不住胸口气血翻涌,喷出一大口血。
“王爷,你受伤了?”一个声音压得极低,无预兆地从角落里传出。
听到动静的同时,雷海城一手已提起烛台朝声音来处飞砸过去。“什麽人?”他飞快抹去唇边血迹,转身。
两条人影自角落阴影里窜出,手忙脚乱扑灭了身上的几处小火苗,狼狈地道:“王爷恕罪。”
是两个青年男子,身穿藏书阁仆役的黑衣,但雷海城确定之前从未在阁中见过这两个仆役,却又觉得面善,再一想,
恍然道:“你们不是澜王身边的人吗?怎麽到西岐来了?”
两人微露喜色,趋前低声道:“小人孙七、谢十三是奉太上皇和我家王爷之命来西岐侍奉王爷,供王爷差遣。今早才
潜进宫中的。”
太上皇?雷海城乍呆之後反应过来两人说的是冷玄,倒有几分信了。心想天靖没几人知晓冷玄还活著,若非冷玄同意
,冷寿也应该不敢轻易将这天大的秘密告诉风云十三骑。不过有过梁五的先例,他仍抱以戒心。
“烈帝早已殉国,哪来什麽太上皇?”他故意出言试探。
两人中年纪稍长的孙七低笑道:“王爷果然细心。还好小人有信物为证。”
一柄黑黝黝的匕首呈到雷海城面前。刀柄处刻著个极小的“燎”字。
雷海城脸色微变,这正是御焰燎赠他的匕首。他因匕首染过湛飞阳的血,在十方城时就把它丢进了守将府的小湖里…
…
“这是小人和谢十三出发前,太上皇交给小人的。说若是王爷起疑,就让小人把匕首献上。太上皇还说了,匕首是那
天王爷生气离开十方府後,太上皇从小湖里捞上来的。”
听孙七这麽一说,雷海城再无怀疑。扔匕首入湖时,只有他和冷玄两人在场。如果不是冷玄亲口说出,孙七断无理由
知道。
那个男人,既然能在开元宫里对他说出那麽无情决绝的言语,事後却又不放心他孤身在西岐,忍不住派人来照顾他麽
?……
回想起那夜冷玄死灰般无望的眼神、刺骨的微笑,他也分不清楚此刻心中到底是什麽感觉。
心尖微微涨痛著,酸涩苦楚里又掺杂著喜悦,不知道该说些什麽,终於化为声笑叹──
这一生,他算是彻底输给冷玄了。
瞬间,竟有种强烈的冲动,想就这样冲回天靖,冲回到有那个男人的地方。
管他什麽梦蛰,什麽盟约,若能死在那个男人身旁,也不枉他死而复活,再来人世走这趟。
想归想,雷海城也明白梦蛰之毒一天没解,即使他回到天靖,多半又会被冷玄想方设法赶回西岐。
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安置这两人。看孙七和谢十三穿著藏书阁仆役的衣服,十之八九是暗中处理掉了两个仆役取而
代之。雷海城叹口气道:“你们就跟在我身边吧,有人来能避则避,少跟其他人打照面,免得露出马脚。”
两人应了。孙七待要将匕首交上,雷海城却摇了摇头,让孙七收著。留这匕首在身,只会令他睹物思人,徒增伤感。
问起天靖局势,孙七眉飞色舞地道:“王爷听了必定欢喜。那六个属国先後已归入我天靖,如今各国都对我天靖礼让
三分。”
雷海城细问详情,才知数月光景,天下已风云几变。
他与六属国所定的一月之期上,密华、吴苏、清平、洛水四国的国主都俯首称臣,献上丹书愿托荫天靖,将属国归附
天靖改称四郡。四个国主也领了少年皇帝明周的铁券被封为郡王,永不削封。
全思国主极是狡猾,没公然叫板,却著人递信说抱病在身,等病愈後再赴天靖请罪云云,显然打著伺机而动的主意。
只有大赵国主脾气暴烈,拒不赴约。结果招来天靖与西岐两国大军压境,大赵五万兵将仅仅顽抗了半个月,便全军覆
没。赵氏王族也悉数被俘,明周随後下诏将赵氏王族千余人不分男女老幼全部绞杀,立墨如非为郡王,改大赵为墨郡
。
雷海城听到明周如此狠辣手段,暗自心惊,随即想起以明周小小年纪哪来这般戾气,当是出自冷玄授意。
尽管是他一手促成六国归附,但冷玄赶尽杀绝的作风还是让他胸口有些沈重,默然片刻後道:“那墨如非身为大赵国
主长婿,立他做郡王,只怕有後患。”
谢十三笑道:“王爷有所不知,那墨如非早对大赵国主的位子觊觎良久,国主原本也有意传位给他,不过另几个女婿
都不满墨如非的骄横,在国主面前排挤他。墨如非怕夜长梦多,主动向皇上投诚,那大赵国主也是他亲自绑了献到我
军阵前的。”
雷海城只在明周登基那日见过墨如非,当时便觉此人颇有胆略,原来野心也不小。心想墨无非轼岳父篡位,虽如愿当
上了郡王,却也等於断了自己後路。今後墨氏子孙非得仰仗天靖庇护,否则大赵的忠良遗臣誓不会放过墨家後人。
“那全思呢?”
孙七和谢十三同时露出个不屑神情,道:“全思国主见我天靖灭了大赵王族,立刻就来归附。皇上才不理会这种见风
转舵的东西,下令软禁在京郊养病,另立了全思国主年方七岁的幼子做郡王。”
这招恩威并施对付全思倒是不错,雷海城一笑,又问起风陵近来动向,孙谢两人幸灾乐祸地道:“我兄弟二人离开京
城时,听说风陵还在忙著镇压几个属国。还有一事说来蹊跷,风陵境内今年的秋稻居然颗粒无收,民间怨声载道,不
少地方都有流匪作乱。”
雷海城真正吃了一惊,与风陵皇和符青凤在临渊城外登山时,分明看到稻海连天,符青凤还说那是他试验成功的新谷
种,秋收时能让国库增收两成粮食。
难道这也是符青凤预谋之一?不然,怎麽可能未卜先知,在盛夏时就派荆夫来向天靖借粮……
他掩饰住内心震动,问道:“天靖没有借粮给风陵罢,风陵可有什麽说辞?”
“那倒没听说。”
雷海城轻哼一声,他不信符青凤是那麽好相与的人,不过看样子,再问也问不出什麽,挥手打发两人自己去解决吃饭
问题。
孙谢二人甚是机灵,知道他要独自静思,当下告退,临行还给雷海城留了些化血治淤的伤药。
雷海城抹过药,腹部伤痛略有减轻。心思却始终无法集中到书上,翻了几页药典後只觉眼皮发涩,心知这段日子为抵
制梦蛰损耗了太多精力,再加上湛鸿那三拳卯足了力气,要不是他身子骨够硬,早被当场打趴。
反正已经得知天靖近况,也算舒缓了盘旋心头多日的焦虑。他推开面前的书,伏案假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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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智朦胧间,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抚上他背心。
“雷海城……”耳边声音很低,如从梦乡传来。
他扭过脖子,冷玄正坐在他身边,轻声道:“你不怪我那晚说那种话气你了吗?”
“当然气。”看到冷玄面现忧伤,雷海城喃喃笑,“我当时快气疯了,真想一刀杀了你,谁叫你说不需要我了。冷玄
,将来你再敢那麽说,我一定扁你,呵……”
冷玄似乎听不出他话里笑谑,表情反而越来越凄楚。“雷海城,我们真会有将来麽?不可能……”幽幽喟叹,站起身
。
“你别走!冷玄!”雷海城忙去抓冷玄衣袖,入手却是空气。他大叫一声,张开眼,满室书香,才知道又是南柯一梦
。
他疲倦地双手掩面,突听边上一人冷冷道:“又做梦了?”
这次绝不是做梦,雷海城震了震,就见公子雪席地坐在书案边,也不知道是什麽时候来藏书阁的。
“没事。”雷海城恢复镇静,暗叫侥幸。好在刚才做的不是什麽噩梦,否则被公子雪看到他睡梦中露出惊恐模样,肯
定要起疑心。毕竟今天才给他送过梦仙藤叶。
无意一看窗外,竟已漆黑。他这觉,居然睡了整个下午。
公子雪顺著雷海城视线望向窗外夜幕,淡然道:“我已经来了一个时辰,见你好睡,就没叫醒你。”
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什麽梦话?雷海城脸上阴晴不定。但既然公子雪不提,他也就不问。
“对了,你找我有事?”平时公子雪都是送完梦仙藤就走,今天一日两访,倒是罕有。
公子雪双眼盯著雷海城,半晌才移开视线。“没事,就不能来看你?”
一拂衣摆起身,道:“湛鸿对儿子的死始终耿耿於怀,他如今知道你在宫中,你要小心。”
他语气仍是一贯的冰冷淡漠,可言辞间的关心连傻子也听得出来。雷海城想到公子雪此来,静静坐了一个时辰,就为
等他睡醒後提醒他这一句,他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什麽滋味都有,想说几句道谢的话,却又觉得拿场面话去敷衍公
子雪,实在是侮辱了这麽个骄傲的人,只得点点头,“我会小心。”
公子雪目的已达到,也不多停留,旋身下楼,刚走了两步又回过头,目中难得闪出几分好奇。
“那个‘扁’你是什麽意思?还有你那天说的‘stupid,fool,ass……’”
雷海城满面黑云,他竟然真的说了梦话。“咳,这麽个……”该怎麽跟公子雪解释?
“不方便说,就算了。”公子雪看出雷海城窘态,也不再追问,飘然而去。
雷海城直到听不到他脚步声,才抬头望著最高的一排书架道:“你们两个,可以下来了。”
两条黑影自书架最顶层跃落,舒展著四肢。
谢十三龇牙咧嘴地叫娘。“在上面猫了一个时辰,手脚都麻了。这西岐皇帝也真是的,门也不敲,就从窗户里窜进来
,还好咱们机灵,及时躲上了书架。”
孙七也揉著麻痹的脚苦笑,“还好他只坐了一个时辰。对了,王爷,你怎麽知道我们躲在上面?我们明明都小心呼吸
,没发出声响。”
“窗!”雷海城指了指那扇大开的窗户,见孙谢两人都是一脸不解,他笑道:“架上最顶层的书最少,有风时,翻动
书页总有些细微声音。你们藏身那处却太安静。所以,一定有重物压住了书典。”
孙谢两人张大了嘴巴,半天才合拢。风云十三骑都知道雷海城的过去,心里多少对他有些鄙夷,只是碍於皇命不得不
来侍奉,此刻终於打心眼里服了气。
谢十三抹抹惊出的冷汗,庆幸地道:“多亏那西岐皇帝看王爷睡觉看到发呆,不然被他发现就惨了。”
“十三,你乱说什麽?”孙七忙著给谢十三打眼色。
雷海城倒是被他提醒了,想到梦话又多两个听众,不免尴尬。
孙七怕他脸上挂不住,干咳一声,正色道:“王爷,先前我们出了藏书阁,听到侍卫们私下议论,说西岐近日准备发
兵,和天靖一起攻打风陵。”
“真的?”雷海城脱口问。中午听孙谢两人说了风陵外有属国叛乱,内遇饥荒肆虐,他就有预感,另两个大国决不会
轻易放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
没想到,天靖和西岐这麽快就向风陵祭起了屠刀。
谢十三道:“不少侍卫都如此说,消息应当不假。”
雷海城联想到中午湛鸿和那几个武将在藏书阁外边走边争得热闹,恐怕就是为了出兵风陵之事,不由眉心微蹙。
孙谢两人不敢打扰他思索,悄然退到一旁。
楼下,忽然传来仆役恭敬的声音。“雷公子,卫将军在阁外求见,敢问公子,可否让卫将军进来?”
卫将军?雷海城诧异地挑眉。孙七凑在他耳边压低嗓子道:“鹰营主帅卫臻。”
有什麽要事,要西岐主帅来夜访?雷海城略一沈吟,吩咐仆役迎客,手指窗外,朝孙谢两人一扬下颌。两人会意,先
後跃出窗户,另觅藏身之处。
这边仆役也已领著人走上楼,奉上两杯清茗後躬身告退。
“西岐鹰营主帅卫臻,见过天靖定国王。”那人抱了抱拳,面皮白净,却是与湛鸿同行的那个年轻武将。他卸了白天
的朝服,改穿暗蓝长衫,越发显得斯文,只眼角微翘颇带傲意,目光犀锐中透著沙场杀气。
雷海城摆手请他入座,开门见山道:“卫将军可是来兴师问罪,为死在雷某手上的同僚讨公道?”
卫臻似乎料不到雷海城一上来就单刀直入,愣了愣才道:“定国王言重了。两军交战,生死由命。卫某虽不才,这道
理还是懂得的。”
他清了清喉咙,肃容道:“王爷既是直爽人,卫某也不兜圈子。这次冒昧造访,是想请王爷劝说我国君,打消与贵国
联手攻打风陵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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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鹰营主帅也说西岐要出兵,看来两国合作并吞风陵已箭在弦上。雷海城不动声色地垂眸,抿了口茶才抬头轻笑道:
“劝谏贵国陛下,应该是卫将军你们自己的事情,要雷某一个局外人去当说客,卫将军实在说笑了。”
“如果不是定国王想出兄弟之盟的建议,我西岐也不必事事被贵国牵制。”卫臻压低了声音,仍听得出怒气。
“讨伐大赵之役,我西岐碍於盟约,派兵助贵国攻下大赵。贵国军队有定国王的精良装备,伤亡无几。西岐却折了近
万将士,耗了无数军饷,最终未获大赵寸土寸金。如今贵国皇帝又要求我西岐依约同伐风陵。即使得胜,我军也将死
伤惨重,况且风陵与我西岐之间隔著贵国,纵然战後贵国肯与西岐瓜分风陵,西岐也鞭长莫及,无法长治,早晚整个
风陵将落入贵国囊中。”
他心情激动,越说越快,最後长长吐出一口气,逼视雷海城,冷笑道:“风陵若亡,我国又兵力大损,恐怕贵国下一
步就要撕毁盟约对付我西岐了。定国王爷,卫某说得可对?”
雷海城不置可否,心里却震动不小──称雄天下、君临四海是每个当权者的毕生追求,冷玄自然也不例外。这卫臻的
猜测也许言之过早,但总有一日,会成为现实。
提出那个兄弟之盟,本就是权宜之计。他深知,在野心欲望面前,任何盟约条款、天理公道都不过是一纸空文,也难
怪卫臻担忧。
他静静地喝完杯中茶,才问卫臻:“如果雷某不肯当这个说客呢?”既然卫臻已经把话挑明到这份上,必定是西岐反
战的群臣力谏无果,万般无奈之下派卫臻来与他交涉。
卫臻眼中杀气稍纵既逝,重重顿下手中的茶杯,腾地立起身。“卫某不打扰定国王休息,就此告辞。”
他走到楼梯口又转身,盯著雷海城,眼角竟然隐约露出几条血丝,沈声道:“定国王爷你可知道,我卫家与湛家素来
交好,卫某更与飞阳自幼一起长大,情同手足,无话不说。飞阳为了你力劝九重陛下攻打天靖,卫某虽笑他太痴,还
是跟他一起主战。谁知他最後却死在你手上。”
卫臻说到最後一句,声音已有些哽咽。闭了闭双眼,再张开,目中不言而喻的指责和怨恨令雷海城也难以招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