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飞阳自己选的路,卫某也怨不得谁。只是定国王,你曾与他义结金兰,你心中若还念半点兄弟之情,就请阻止
我国君,也算为飞阳尽一分心意。他如果还在世,必定不会赞同盲目出师,陷我西岐於绝境。”
字字铿锵,落地有声。不待雷海城反应,卫臻猛旋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雷海城看著窗外浓重夜色,久久都没有动弹。半天才伸出手,慢慢地提起茶壶替自己斟了一杯。
茶气迷蒙如烟,入口,像苦涩流动的刀子,直捣肝肠。
绸缎庄中,也是两杯清茶,敬告天地,成就了他和湛飞阳一段兄弟情谊,却累湛飞阳长眠黄泉。
卫臻说得不错,湛飞阳若还活著,纵使血溅庙堂,也不会任西岐一步步走向衰败灭亡的深渊。
他用力握紧了杯子,再松手,掌心已被碎片割出了血痕。
“你要我别理会盟约,不出兵攻打风陵?”
公子雪负手站在赤红如火焰的石壁前,午後秋阳洒落他头发、双肩,将他全身都罩上了层淡淡金芒,却仍然融不去他
眼里淡漠。
他冷冷地把注意力从梦仙藤移到了雷海城脸上,瞪著他,“出兵之事,是谁告诉你的?”
“这你就不用管了。我只想提醒你,西岐才刚和天靖停战,又经历内乱动荡,军心未稳。这个时候再大举兴兵攻打风
陵,对你,对西岐都未必有好处。”雷海城耐著性子劝说。
昨夜听了卫臻那席话,他整宿都没能睡安稳。今早终於下决心要阻止公子雪。等他找到议事厅,执事仆役却说公子雪
下朝後去了石壁。
离石壁还有百步之遥,便见四周布满重兵,团团守住了那片岩石。一问,才知这数个月间,公子雪部署精兵日夜轮值
,看守著那株梦仙藤。
就冲著这份恩情,他也绝不能眼睁睁看著西岐陷入险境。
见公子雪表情依旧没什麽大起伏,他轻叹道:“我知道你是因为那个盟约,不得不出兵。不过我总觉得风陵闹饥荒一
事没这麽简单。以符青凤的城府,会不会又是个圈套,让天靖和西岐轻敌?”
“不是。”
公子雪突然吐出两个字,一如既往的简短,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肯定。伸手抚摩著眼前寸草不生的石壁,缓缓道:“
原九重发放风陵全国种植的新稻种,是他费尽心机培育的,能和正常的种子一样出芽生长,可结不了稻谷。”
他笑了笑,隐含嘲讽。“他本打算等风陵全国闹起饥荒时,由他出面向西岐借粮,借此要挟御焰陛下与西岐化解宿怨
并尊西岐为马首,再联手灭了天靖。所以他鼓动御焰陛下亲征天靖,一来消耗风陵兵力和粮草库存,弱其国力,二来
趁御焰陛下离开风陵期间,刻意凌辱欺压风陵属国,让风陵众叛亲离。等一闹饥荒,属国必然乘机作乱。风陵内忧外
患,又肯定无法从天靖处求得援助,只能向西岐屈服。原九重的棋布得不错,可惜自己站错了地方,非要惹火我”
冷笑一声,拿开了手,适才被他抚摩过的岩石碎成粉末,簌簌飘落。
“他如今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居然向天靖借粮,应该是走投无路才行这下下策。”公子雪双眉猛挑,望向雷海城,目
光淬亮如剑。“这是攻克风陵,铲除原九重残余势力的大好机会,你却要我放过麽?”
他一路说,雷海城一路心悸,算是再次领教了符青凤的心计深沈。如果错过这个良机,给了符青凤喘息休养的空暇,
指不定符青凤又会玩出些新花样来让天靖和西岐两国寝食难安。
冷玄和公子雪,也肯定是想到了此节,才执意发兵。
对付强敌,确实应当斩草除根。这也是雷海城一贯赞同的做法。但关键是,攻破风陵之後呢?
“你有没有想过,灭了风陵後,也许西岐会跟天靖对上?”
公子雪不答,对雷海城凝视了许久,似乎想看穿雷海城心底。最终低低笑道:“天无二日,诸国一统已经是大势所趋
。西岐与天靖之战在所难免,差的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雷海城,我倒想问你,如果有朝一日,我跟冷玄决战,你怎
麽办?”
雷海城没想到他会问得如此露骨,一时竟无言以对。内心深处,实在不愿意见到两人对峙的局面。
就在踌躇的片刻间,公子雪已首次在雷海城面前仰头大笑,连说几个“好”字。
“雷海城,你肯为我犹豫,不错了……呵呵……”
笑声逐渐低落,他背转身面对石壁。阳光在他身後拖出长长的影子,脚边碎叶瑟瑟,分外寂寥。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一仗非打不可,雷海城,你不用再劝我。”
雷海城默然,终於彻底死了心。
见公子雪盯著那株梦仙藤出神,他跨上两步,与公子雪并肩而站,问道:“你究竟在看什麽?”
公子雪纤长的手指轻抚著墨黑枝叶,怅惘无限。
“如果梦仙藤可以离开这片赤石,在天靖的土壤上成活,你也不必再困在西岐了。”
“我……”雷海城刚说一个字,就被公子雪微笑制止。
“雷海城,不用说什麽来敷衍我。我知道你留在西岐是迫於无奈。这些日子,我也一直在想能不能将梦仙藤移植到天
靖,可我不敢试。普天之下,只剩这一株梦仙藤,我不能让它出任何差池……”
未尽的言语都消失在他幽幽叹息里。雷海城喉头热血上涌,想开口却又不知道自己能对眼前人说些什麽,只有伸手,
摘掉了公子雪发上一片枯黄落叶。
刹那才惊觉,公子雪满头黑发里,竟悄然冒出了几丝花白。
天地有情尽白发,人间正道是沧桑……雷海城僵直著手指,心头忽然就闪过这两句诗文,再也受不了那黑发间刺眼的
白,阖起了眼帘。
107
秋风清,秋夜寒。弯月如银钩,照著灯火通亮的藏书阁。
雷海城伏案疾书,案头,已堆了一叠图纸。
孙七和谢十三侍立在旁,看了半天,终究忍不住相对一望,小心翼翼问道:“王爷,这些迷彩服、望远镜什麽的,不
是已经大批制造,配给我军使用了吗?”
“这些图纸是给西岐大军准备的。”雷海城写完最後一个字,抬头,了然地看著孙谢两人。“我知道你们想说什麽。
不过既然眼下西岐要和天靖联手作战,就是盟友。天靖不能光保住自己,让盟友损兵折将,否则日後,谁还愿意跟天
靖结盟共进退?”
“可是──”谢十三还是不服气,想反驳却被孙七一个手肘打断。“我们只是来侍奉王爷的,不许多嘴。”
雷海城淡淡笑,“你们不必担心什麽,这里只是些行军装备,让他们应付这次出征。至於杀敌用的兵器,估计西岐也
没时间赶造,我不会给他们。”
取了图纸,长身而起,踏出藏书阁,面对寥廓长空,深深地呼吸著秋夜凉风。
他看穿了孙谢两人眼里的疑惑和不满,可并不後悔自己这个决定。
公子雪虽然入主梵夏,却不在皇帝寝宫居住,反而让人在深宫僻静处搭了两间竹舍栖身。
雷海城问明仆役找到公子雪住处时,竹舍外漆黑一片,侍卫杂役也没见半个影子,惟独屋内一灯如豆,透著晕黄。
他走到竹扉前,刚举起手想敲门,公子雪的冷叱已经隔著门缝直刺他双耳。“谁?!”
雷海城尚未来得及答话,竹扉大开,一道迅疾白亮的水练袭向他面门。
“是我!”他本能侧首,险险避过水练,劲风擦耳,凌厉如刀。
回头却见屋正中摆著只大木桶,热气氤氲。公子雪大半个人浸在水中,只露出肩头以上部分,肌肤被水气蒸得发红。
平时用条布带系住的头发也打散了,漂浮水面。
那道水练,不用说,是公子雪的洗澡水。他不禁哑然。
公子雪冷淡的容色略见缓和,道:“你来干什麽?”
“拿些东西给你。”好巧不巧地撞到人洗澡,雷海城有些尴尬地走进屋,却被水里的景象攫住了心神。
那千万缕丝线般漂浮水面的长发,下半截居然都花白若雪。
“走开!”公子雪也发现了,皱紧了眉头。
根本不理会他说什麽,雷海城蓦地从桶里抄起几捧水淋上公子雪头顶,粗鲁地揉著公子雪顶心头发。
跟他想象中一样,黑色的染料遇水化去,显露出被覆盖住的满头银丝。
“这到底是怎麽回事?”他铁青著脸。
公子雪紧抿著嘴不吭声,一脸秘密被撞破的懊悔。半天面色终於回复了冷漠,擦身,穿衣,用桌上早准备好的一碗黑
色液体染头发。
慢条斯理地处理完最後一缕发丝,他才对脸色阴沈欲雨的雷海城轻描淡写道:“你不是已经看到了麽?我的头发白了
。”
到这时候还想隐瞒?雷海城只觉得两边太阳穴的青筋在跳。“我要知道原因。”
对他满面不容违抗的执著审视了半晌,公子雪知道搪塞不过去,转过头,去看屋外无边黑夜。
“原九重射我那四针,毒性比我估算得要厉害,逼毒耗了我太多真力。这头发,攻打梵夏前就已白了。”他淡淡道来
,波澜不兴,听不出任何悲喜。
雷海城心头愧疚到了极点,涩然道:“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上当中了他的暗算。”
公子雪冷冷地截断他的自责:“即便没有你,原九重若定了天下,迟早也会对我下手。”他捻著垂在胸前的几条发丝
,平静无波地道:“你不必歉疚。我救你,也不是为了要你觉得亏欠我什麽。我说过,不会再让任何人动你一根头发
的。”
雷海城深深呼口出长气,明白说再多感激的话不过是对眼前之人的亵渎,但有些话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走到公子雪
背後,用力一拍他双肩将他扳转身,直视公子雪眼眸,正色道:“这辈子我没办法爱上你,可你这个好兄弟,我认定
了。”
终於把积压在胸口数月的话说了出来,他周身都轻松了不少。
公子雪目中闪过几分复杂神色,沈默了好一阵,终是展颜一笑。“谢了。”
捅破了这层隔阂,雷海城也真正露出笑容。蓦然想起此行目的,忙从衣兜里掏出图纸。
“你愿意将这些传给西岐大军?”
公子雪翻著图纸,他天资过人,略微一扫就知道其中精妙,不由动容。“雷海城,我立过誓言,绝不利用你。”
“这是我自愿给你的,算不上是你违背誓言。”雷海城来之前,已经想到古人对毒誓之类的东西有时瞧得比性命还重
,怕公子雪拒绝,早想好了应对的言辞。
公子雪头一点,不再推辞。
雷海城挑亮蜡烛,为他讲解图纸上各处细节。待交代清楚各个要点,才发现窗纸泛白,已是黎明。当即辞别,让公子
雪可以准备早朝事宜。
他回到藏书阁顶楼,忙了通宵略觉困倦,兼之腹部的淤伤又开始隐痛,吃了几块糕点後倒头便睡。
躺下不久,却梦到了公子雪,满头白发披散,手捧梦仙藤朝他走来。他刚接过梦仙藤,冷玄陡然出现。
他惊喜地去拉冷玄左手,竟被甩开。冷玄眉眼阴鸷地看著他,重重打了他一记钩拳。“贱人,为什麽要去帮西岐大军
改进装备?你想坏我大事吗?”
是梦蛰!他在心里拼命呐喊,告诉自己那只是梦蛰作祟,可冷玄毫无温度的目光还是让他的心像被什麽利器狠狠刮过
。急著想分辩,冷玄猛地抽出剑,向他心窝刺落,俊朗的脸也扭曲起来。“我不准任何人妨碍我──”
雷海城大叫一声,从梦魇里挣扎醒来。听到边上孙七和谢十三焦急地围上来问长问短,他疲惫地挥手,让两人不用操
心。
背後的衣衫,已完全被冷汗浸湿……他默然摸著衣服下深浅凹凸的新添伤痕,那都是他用铁刺扎的。
忍受了几个月的非人煎熬,毒性却似乎没有减退的迹象。难道这一生,他真的无法摆脱噩梦的纠缠吗?
一股无能为力的挫败感油然而生,让他几乎想砸光手头能抓到的所有东西发泄心中抑郁。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放
弃了这个消极的念头。
前世死也死过了,没什麽好怕的。毒还是继续要戒,大不了最後变成个疯子。不过在那之前,他一定要好好回报符青
凤。
108
怀著满腔怨气,他不理会孙谢两人惊愕目光,几天中设计了数款杀伤力极强的武器交给公子雪,让西岐军队带上东征
,对付风陵大军。
公子雪看了图纸,却不无惋惜。“武器是好,不过大军再过半月就要起程,就算立即开炉冶炼,恐怕也造不了许多。
”
话虽如此,他还是将图纸交给军司日夜赶工。
各种军用装备也在源源不断生产出来,发放到各军营中。
西岐出征风陵,已成定局。
卫臻、湛鸿等反战的将领眼看无力回天,也只得抖擞精神,练兵备战。见到雷海城为西岐大军设计的军备,众将领欣
喜之余都觉意外。
卫臻数次下朝後在宫中撞见雷海城,他倒是个恩怨分明的汉子,向雷海城为那晚言重告了罪。湛鸿却始终对雷海城怀
恨在心,竟在朝堂上置疑雷海城居心叵测。
雷海城一日去公子雪的竹舍品茗,听说此事後,苦笑置之。
公子雪静静道:“你若觉得烦恼,我明天就治他个罪,卸了他兵权,省得他再在我耳边呱噪。”
“治罪不必,叫他解甲归田,回家颐养天年倒不错。”湛飞阳如果在世,势必不乐意见父亲冲锋陷阵。
公子雪却摇头微笑,“西岐将士从没有临阵怯场的。你要他回家养老,比治他的罪更侮辱。”
雷海城肃然,打消了此念。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世原则。他无法光明正大地站在湛鸿面前,替湛飞阳略尽一分人子心意,那麽至少,他可以尊重
湛鸿的抉择。
秋风狂瑟,吹低了西岐遍野长草。大雁成群结队匆匆南下,仿佛也嗅到了弥漫西岐上空的凛冽肃杀,急著飞离。
出兵在即,宫中戒备亦越发地森严。
雷海城最近几次去找公子雪,途径那片赤红石壁时,遥遥发现值守的兵士比往日多了好几倍,里外三层,将石壁围得
水泄不通。他瞧在眼里既感动,又有些负疚,每回都是惊鸿一瞥,随即加快脚步离开。
距西岐大军拔营之日尚有三天,梵夏皇都迎来一批不速之客。
洛水郡九公子悠率百来随从,携带不少洛水特产,求见西岐陛下。
负责外交司仪的官吏拿著公子悠的文书匆忙赶来竹舍,公子雪刚与雷海城用过了午膳,正埋头商量如何改良一款连珠
弩。
见到公子悠的亲笔书信,公子雪淡漠眼里微泛暖意,叫官吏安排洛水郡使臣单独来见。
不多刻,官吏将人带到了竹舍外。
公子悠一等公子雪喝退那官吏,便三步拼做两步,冲到公子雪面前,左看右看,一把搂住道:“我的好表哥,居然骗
我们叫了你那麽多年哥哥。在天靖小皇帝登基大典还不理我,该罚!”
公子雪听他一口叫破,也不奇怪,心想公子悠必定是从洛水国主那里问出了自己的身世来历。他在众多表弟表妹中,
与公子悠最是投缘,当下微微一笑。“要罚,就去罚父王。他当初可把我也瞒过了,直到我去天靖当质子前才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