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其实很想走其实也想留
第四十七章
路上梁泊雨一直担心会碰到撤退的南军,后来果然在居庸关遇见谢贵的部下余慎,不过所幸张诚正好带着人紧随其后追了上来。余慎跟溃退的南军逃跑心切,看见梁泊雨,根本没想到他是一个人,以为他是设了陷阱,带人要跟张诚前后夹击。于是余慎干脆领着已经乱成一团的人马一个转向,直接退进了居庸关再也不肯出来。
张诚看见梁泊雨是单独一人,猜他不是没追到夏文敬,就是人家不肯跟他回来。不想给他填堵就没多问,只说梁泊雨赶得很是时候,他跟燕王说梁峥去往城南追击逃兵了。现在正好他们在这里遇上,到时梁泊雨只要跟着他们一起回去就行了。
接下来余慎坚守不出,张诚本也就是临时的乘胜追击,没有长期围困的打算。所以他让人在城下叫骂了一阵子,就带兵往回撤了。
梁泊雨问他北平的情况,他说原北平守军在得知谢贵和张昺已死后,燕王的人没费什么劲,就成功说服他们追随燕王了。而谢贵带来的两万南军,在九门各战中死伤过半,剩下的在得知最后的西直门也被夺时,他们便陆续退离北平,一部分朝北平西北方向的怀来投奔而去,还有一些就追随余慎跑到这边来了。
回到都司是在两天之后,北平早已城中大定。谢贵和张昺已死的消息不胫而走,坊间传言:燕王已经反叛朝廷,自治一方。各司官员,只有都指挥使司一个叫彭二的宁死不屈,最后被朱能斩杀,剩下的,如布政司参议郭资、按察司副使墨麟等都纷纷归降,并表示愿意效于燕王。而真正直面燕王表示了反对起兵的,竟然是两个读书人,一个是燕王府伴读余逢辰,一个是北平名士杜奇。
据说这两个人临死之前,余逢辰哭着劝燕王息兵,说「君父两不可负」,杜奇义正严词地让燕王「当守臣节」。本来都是燕王比较看重的人,可被他们这么一说,燕王立刻恼羞成怒,直接就把他们以及他们各自的全家都给杀光光了。
脑袋里整理着这些天以来发生的乱七八糟的事情,梁泊雨洗完澡,换了干净衣服。这时院子外传来一阵马蹄声,梁泊雨走到外厅的门口看出去,是余信和乌力吉回来了。
「大人!」看见梁泊雨,乌力吉大步流星走到他面前弯下腰来。
「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
梁泊雨看看跟在后面憔悴了不少的余信,想他一路上也是赶得不轻,便对他说:「你赶紧去休息吧。」
余信走了,梁泊雨把乌力吉带进屋里,关上了房门。
梁泊雨坐到桌子旁,「东西呢?」
乌力吉从身上解下包袱打开。里面有一个木匣、俩烧饼、一个钱袋和一只水袋。梁泊雨把木匣拿起来心想:这一看就是常跑「业务」的,准备得真周全的。
梁泊雨掂了掂木匣,「行,你也去休息吧」
乌力吉说「是」,就收拾好包袱离开了。
只剩梁泊雨一个人了,他赶紧把门窗关好。转回身开始研究那个没锁、但刚才他试了几下却没能打开的匣子。
过了一会儿,梁泊雨有些抓狂:这他妈的到底得从哪打开啊?!
从外面看,这匣子明显就是个整体,可梁泊雨把匣子举到耳边晃了两下,里面却有东西来回碰撞的声音,很明显是空心的。
现在梁泊雨明白为什么卞青说别人打不开了。一筹莫展地瞪着木匣看了一会儿,梁泊雨决定武力解决。但青霜剑已经给了夏天,梁泊雨只好另找工具。
翻箱倒柜找出一把匕首,梁泊雨把木匣放桌儿上按住,一脚蹬住地面,一脚踩住椅子,立刻趴到桌子上开始埋头苦干。
半个时辰之后,梁泊雨鬼鬼祟祟的身影出现在了柴房。好在是夏天,除了烧水煮饭,平时用不着柴禾,柴房里一般没什么人。梁泊雨迅速地拎了斧子又跑回自己的院子里。
守在门口的是林木。秋庭现在空了,暂时不需要人手,因为林木是梁泊雨新近刚刚提拔的,所以他上头的百户就投其所好,把他派到梁泊雨这来了。林木自然是不敢问梁泊雨拿斧子进内室做什么,但也还是忍不住瞟了两眼。
梁泊雨进屋关了门之后,林木很快就听见里面传出了「噼噼啪啪」的声音,接着没隔了多长时间,又是「平平砰砰」一阵响。
林木擦擦头上的汗:大人这是抽的什么风?是因为夏大人不见了吗?
梁泊雨一把将斧子丢到一边,拿起终于被自己劈成了两半的木匣细看起来,原来这个匣子确实是可以被打开的,其实就是类似鲁班球、孔明锁那种利用中国传统建筑中的榫卯结构做成的一个密封容器。只不过是梁泊雨遇到的这个设计巧妙,做工精湛,再加上梁泊雨开匣心切,所以根本就没能发现它的机关所在。
没好气儿地把半拉木匣扔到一边,梁泊雨拿起装在匣子里的一个小布袋,打开,往出一倒,是一摞叠得方方正正的纸。这一刻梁泊雨有些激动:终于能了解梁峥的惊天大秘密了吗?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在打开纸张的手指竟然在微微地颤抖。是窥探欲即将得到满足的颤抖,是快乐兴奋的颤抖,是……
颤抖在梁泊雨把纸完全打开后戛然而止——那是一张白纸,上面什么都没有。梁泊雨用力眨眨眼睛,真的什么都没有。他又飞快的打开另一张,还是没有。再打开一张,确实他妈的没有!
梁泊雨随手抓起桌上的几样东西丢到地上:他妈的OOXX你个梁峥梁未平!你他妈是变态吧?!几张啥也没有的纸,你东塞西藏个鸟?!
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梁泊雨觉得真是泄气到极点了。可想了想又觉得不对:梁峥没有道理这么做啊?紧接着他一拍脑门儿:对啊!不是有那种看起来是白纸,但是用什么东西一泡还是一烤的,就又有字出现的密信吗?难道……梁峥玩儿的是这个?
梁泊雨重新摊开一张纸,翻着白眼用指尖细细摸了一阵,果然有凸凹!梁泊雨又激动起来:太好了!总算没白折腾一场。他赶紧又打开剩下的几张来摸。这时,惊喜出现了。梁泊雨找到了三张有字纸。
三张纸依次看过,梁泊雨目瞪口呆了。
又枯燥无味地在车里晃了两天,夏天的心情渐渐好些了。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也为了自己以后能少露马脚,他时不常地把唐小三叫进车里套些夏文敬家中和都察院的事。被看出是自己不知道,夏天就装装头疼,结果发现,每到这时候,唐小三就无比紧张,还会一直拼命地多说一些事情,好让夏天能全都想起来。开始夏天还觉得有些奇怪,后来唐小三满脸抽抽地给了自己一巴掌,说:「都怪小人不好,没能保护好大人,才让大人受了伤的。回去老爷知道了,非让人打断我的腿不可。」
原来是这样,那就好办了。夏天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别这么说,你在牢里受委屈了。我不会让父亲知道的。」
「都怪那个梁大人。」
夏天点点头,却不想接话。
唐小三想着梁峥一直对夏文敬都意图不轨,不知道他有没有受到什么伤害,想问又不敢。犹豫了一下,决定旁敲侧击探探口风。
「嗯……不过……其实梁大人对大人也算够义气了。」
「嗯?怎么说?」夏天来了兴致。
「他为了大人,欺瞒燕王不说,还把江大人和两位同知大人都杀了。」
「啊?!他们不是接了皇上的密旨,要杀燕王才……」
唐小三绝望地看着夏天摇了摇头,「看来大人病得真是不清啊?事情哪有那么简单啊?」
第四十八章
夏天伸长了脖子,「你大概给我说一遍。」
唐小三向夏天挪了挪,侧头附到夏天耳边。
六月的时候,燕山有个叫倪谅的百户密奏建文帝,说有燕王的部下在暗中招兵买马、招募武士,并在燕王府中秘密操练。听到这个消息建文帝非常生气,立刻下了一道密诏:命正在北平的夏文敬尽快安排按察使司的人进入燕王府查证此事,并让他去都指挥使司找江贤,随时准备调动兵马,一旦证据确凿立即逮捕燕王及其部下。
这样夏文敬就提前到都司找到江贤打了招呼,江贤当时满口答应。后来夏文敬证实了燕王府上确实是在日夜操练新兵、密造武器,于是派人去都司给江贤送了口信儿,约好两人各自从按察使司和都指挥使司出发,在燕王府门前会合。
可夏文敬这边走到离燕王府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江贤就带着人迎了过来。只是他不是来帮助夏文敬,而是来阻止他的。
江贤本是朝廷直接任命的都指挥使,为人处事也一直比较中立,属于食君之禄,分君之忧,认认真真工作,踏踏踏实实上班的类型。燕王对他的态度也一直是不远不近的。照理说他实在是没有什么道理背叛建文帝,可没想到江贤经过几天的深思熟虑,最后却选择了站在燕王一边。
江贤开始是劝夏文敬应该识时务,让他不要把燕王确实是在为起兵谋反做准备的事告诉皇上。可说来说去见夏文敬不但没有想听劝的意思,反而开始大骂自己是助纣为虐、逆贼叛党。于是江贤一声令下,手下的人立刻将夏文敬团团围住,眼看他就要捉了夏文敬去见燕王。却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关键时刻,梁峥从城外守军营地赶了回来。
梁峥和夏文敬不仅同朝为官,还是旧相识,曾经的关系不错,北平官员人人知晓。但是这种时候,没有人会以为梁峥是来救夏文敬的。因为梁家在大宁颇有势力,而燕王和宁王都是守边藩王,两人曾多次联手打击元军,面上的兄弟情谊看起来还算深厚。所以梁峥的立场大家心知肚明,如果燕王反了,除非宁王誓死效忠朝廷,出兵北平,否则梁峥绝不可能背叛燕王。可没有哪个藩王会喜欢建文帝的削藩政令,明摆着的,宁王就是不帮燕王恐怕也不会跟他作对。
见梁峥来了,江贤以为他是来帮自己的,刚要下令让梁峥的人把按察使司其他的人抓起来,哪成想,梁峥眯着眼睛脸一沉,竟然让人把江贤给按住了。事情发生地太过突然,也太出人意料,江贤连刀都没来得及拔。他又以为梁峥是误会了,连忙挣扎着解释:自己不是来跟夏文敬抓捕燕王的,他是来抓夏文敬的。
可梁峥看也没看他,眼睛盯着夏文敬说了一句「我知道」。然后不管江贤再如何地大声询问斥责,就直接让人把他捆了带走。江贤手下的人当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领头上司就这样被人带走,可梁泊雨准备得比较充分,带回来的兵马远多于江贤带来抓夏文敬的,还有大批的弓箭手紧随其后。
这样江贤的人大部分乖乖束手就擒,个别有几个想反抗的当场就被杀了。最后梁泊雨赶在燕王知道真相之前,先一步杀了江贤,关押了所有知情的人,毒哑了看过皇上密旨的的刘锦和卫福祥。又重新伪造了一份跟夏文敬毫无关系的密旨,交给燕王。并说自己是得知了江贤将要偷袭燕王府,他才赶来将其斩杀的。
至此,梁峥在燕王面前保住了夏文敬,并把所有的事都推到了江贤头上。
唐小三把事情说完,看着夏天露出惊愕的表情,更加担心了,「大人,这么重要的事,您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夏天点点头,又摇摇头,「这梁未平这么干,就不怕被燕王知道吗?」
「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的都被他杀了,剩下的都是不可能去跟燕王说的人,比如我。不过……我想他那种人,做得出来的事,肯定早就为自己留好了后路的。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件事要不是他,大人恐怕就凶多吉少了。他为了大人还真是什么都敢啊!」
啊?!夏天脑袋里又蹦出个问号,不过这回他没表现出来,暗暗回忆起他们那天在江浸月时的情形,再想起卞青的话,夏天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梁峥跟夏文敬之间是这种情况!梁泊雨那混蛋肯定知道,又不告诉我!
梁泊雨找到的那三张有字的纸,不是别的东西:一张是建文帝下给夏文敬的密旨,一张是北平新征兵丁的具体人数以及火炮、手铳和弓箭的制造清单,还有一张是夏文敬被软禁之后,写给皇上的密信,里面除了事情失败的大概经过,他还让建文帝治自己失职之罪,请求朝廷尽快重做安排,早做打算。
唏嘘不已地把纸叠好,梁泊雨想:原来这圣旨是下给夏文敬的。梁峥滥用私刑,杀了自己的上司,竟是为了保护夏文敬,这江贤死得实在是冤。本来是一心想保护燕王,最后反倒成了替死鬼。这梁峥为了自己认定的事,还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啊!可那密信怎么会跑到梁峥这儿来呢?嗯,十有八九是夏文敬想偷偷派人送信,结果却被梁峥发现了。
另外,梁泊雨还确定了一件自己早已猜到的事:那就是之前他看过的那张写着「无耻之徒,羞于尔言」的纸条儿,果然是夏文敬写的。同样工整干净的小楷,梁泊雨看得出来是出自一人之手。
梁泊雨把重要的东西弄整齐,重新找了个小竹箱装好。然后把它藏到了方角柜的最下面。他知道这东西放在都司之内不是长久之计,可眼下没了那怎么也打不开的木匣子的保护,梁泊雨还真是不敢把它随便交给别人了。
这时门响了两声,三木在门外喊:「大人,张大人来了!」
梁泊雨站起来抖抖衣襟,「让他进来。」
张诚进门走了两步就停下了,「走吧!我是来找你进王府的。刚才有人来说殿下等着人都到齐了,要弄个誓师仪式,正式宣布起兵呢。而且你一下子消失了好几天,怎么也得自己去跟他解释一下。」
「哦,好。」梁泊雨走出内室带上门,见张诚先一步到了院子里,他走到门口对林木小声说:「看好了,我回来之前不许任何人进来。」
到了燕王府,果然几乎所有的人都到齐了。看见梁泊雨,燕王先问了问他追击南军的情况。梁泊雨随便编了几句,还算圆满。接着燕王话锋一转,「听说都司地牢被劫了?」
「是。」知道这事早晚会被问及,梁泊雨回答得挺镇定。
「夏子矜已经不在北平了吧?」
第四十九章
梁泊雨心里咯噔一下,琢磨了一路也没想好怎么跟燕王说这事儿,本还抱着侥幸的心理,想着这乱局未稳,燕王未必今天就能问起夏文敬。却没料到,燕王不仅问了,还露出了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
梁泊雨赶紧跪了,「启禀殿下,是不在北平了。」
「那时我说要把夏文敬关押在燕王府,你执意不肯,并再三保证:会说服他能为本王所用。可自从上次你说了要带他来见我,就再也没了动静,现在却是连整个人都不见了。你怎么解释?」燕王停了停,见梁泊雨渐渐收低了下巴,只能看见他的额头了,「不是未平放他走的吧?」
梁泊雨想起夏天说燕王也不想得罪锦衣卫的人,况且这回确实怨不得自己。左右权衡之后,抬起脸来做了个为难又害怕的表情,「殿下,微臣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啊!夏子矜是被人救走的。」
「哦?被什么人救走的,是劫牢的人吗?」燕王果然没有很吃惊,只是眯细了眼睛,直盯盯地看着梁泊雨。
「微臣不清楚,回来的时候都司幸存的守卫就说夏大人是被一些不明身份的人趁乱救走的,是什么来头谁也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南军。」
「你没派人去追他回来吗?他可查到了不少燕王府的事呢。」
「嗯……听说都是一顶一的高手,要是他想给皇上报什么信儿,追的话肯定来不及了。」梁泊雨迎着燕王视线,想他已经知道是谁出手救人了,应该不会要捉夏天回来,可是将来自己再见夏天的时候,保不齐会要被燕王知道,想想又加了一句,「不过请殿下放心,臣可以担保,夏子矜不会再与殿下为敌,而且他现在就是回到金陵,也绝不会把任何他知道的事情告诉皇上的。」
「担保?你用什么担保?」燕王语调一转,目光也变得有些刺眼。
梁泊雨一愣:这话说的太草率吗?可是想收回已经来不及了,于是他把心一横,「微臣用自己的性命担保。」
早坐到了一边去的张诚站了起来,「殿下,未平追击南军多日,又随微臣一路连夜赶回,想是还没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