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泊雨忍着疼,又想笑,再加上脸上肿了半边,于是他扭曲着五官「哼哼」了两声,「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后来我发现,真打起来的时候,我只要骑着马跑在最前面往前一冲,身后的人就会都跟打了鸡血一样,立马儿也跟着往前冲。这谁的马跑得也不慢,往往还不等我冲到敌阵里,我的人马就有好多都跑到我前面去了。只要两边的人一打到一块儿去,都只顾着拼杀,注意我的除了那几个贴身的护卫,就没几个了。而且你知道,北军的骑兵多,南军的骑兵少,骑在马上是有很多优势的,有步兵过来想要对付我,通常胡乱朝下砍几剑也就挡回去了。有挡不会去的,我说了有贴身的护卫盯着呢。」
「你就没被打下马过?」
「有过。但是短兵相接这个东西,不想像武侠片,用不着会天外飞仙,也不用降龙十八掌,没那么多花哨的招式。我初中高中的时候就经常打架斗殴的,反应一向比较快。上大学之后到我进监狱之前,我又前前后后地跑去参加过不少什么散打啊,跆拳啊,泰拳的乱七八糟的学习班俱乐部啥的,基本的招式还记得一些。再加上后来见他们练兵,我看好了自己偷偷跑到小树林里试过几回。这样动起手来,力量准头未必够,但花架子总还能比划出来。而且一般只要我被打下马了,乌力吉一准儿三招之内就能跑过来。说到那个乌力吉,我看他根本就是梁峥的防弹背心嘛。只要上了战场,他唯一的工作就围着我前后左右地转。有他在,我基本上不用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危。」
「那你还被捉?」
「再好的马也有失前蹄的时候嘛。主要是前天那一战来得太突然,碰到的人又太多。」
「唉?你等等!」夏天的手停了,转过头来看着梁泊雨,「你刚才说『上了大学之后』?」
「是啊,怎么了?」
「你……读到大学了?」
梁泊雨没肿的半边眉毛动动,「不行吗?」
「那……你学的什么专业啊?」
「汽车服务工程。」
「哈哈哈哈……」夏天控制不住,坐到地上大笑起来,「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这说的就是你吧?」
「笑什么笑?不许歧视走私犯!」
「没……我没歧视……」
「也不许歧视劳改犯!」
「不是……」夏天勉强止住笑,「我不是那个意思。可是……你不是说自己初中高中的时候经常打架斗殴吗?」
「打架斗殴怎么了?我聪明啊,不耽误考大学。」
「那你大学毕业之后怎么不好好找工作,走的哪门子私啊?」
「你看,你又歧视大学毕业生了,大学毕业就不能走私了吗?走私挣钱多快啊,我这也算学有所用嘛。」
「是啊,挣钱快,进去的也快。」
「我这不又出来了吗?」
「可不是又要进去了吗?」
「那也不是因为走私……」
梁泊雨突然停住,不再嬉皮笑脸了。
夏天也把笑容收了,严肃起来,「你到底杀没杀人?」
「不说这个。」
「你就不能告诉我吗?」
「杀了怎么样?没杀又怎么样?反正现在也回不去。」
「可早晚能回去的吧?」
「那就等能回去了再说,在这儿还是说点眼前的事儿吧。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会来真定呢?」
看梁泊雨的态度很坚决,夏天想硬问也不是办法,叹了口气,扯了扯他的裤子,把腿盖好,「我是来查案子的。」
「呵!」梁泊雨又笑了,「干上本行了。什么案子啊?」
「跟官银有关的。」
「官银?」梁泊雨的笑一瞬间又没了。
「嗯,我发现地方上有人私挪官银,所以就跟皇上说想过来查查。」
「这……打着仗呢,你怎么查啊?」
「这不主要是想找机会来见你嘛,查案不过是个借口。」
「那你不会真查喽?」
「查啊!来都来了,怎么也得给皇上个交待。再说这私挪官银不就相当于挪用公款,其中肯定也少不了贪污贿赂的勾当,确实可恶。能查清楚的话,总是件好事。」
「哦,也是……」梁泊雨低下头去,走了神儿。
夏天看看给他擦得差不多了,站起身来四处张望,「你的衣服呢?」
梁泊雨没回答。
「你的衣服呢?」夏天又大声问了一遍。
「啊?什么?」
「我说你的衣服呢?!想什么呢?」
「哦,在关我的牢房里呢。没事,先不用穿。对,你刚才怎么跟耿炳文说的?他怎么会把我交给你呢?」
「我答应他五天之内让他拿到他想要的东西。」
「什么?」
「他让你给梁峥的父亲写信吧?」
「是。」
「你不肯写,是因为祝云锦不在身边吗?」
「不是。」
「咦?」夏天再次蹲下,看着梁泊雨,「那是为什么啊?」
「我最讨厌别人威胁我。」
「这……这是什么理由?」
「我也很讨厌叛徒,既然一开始就决定了要站在燕王这一边,那么只要我留在这儿一天,就不会做背叛他的事。」
「可是……你会站在燕王的一边,不是因为知道他不会败吗?」
「是,我看的是输赢,不是对错。但这并不影响我的原则,到那儿、什么时候都一样。我认准的事未必正义,可人总要有个坚持,出卖朋友这么无耻的事我做不来。」
「朋友?你跟燕王都成朋友了?」
梁泊雨咬住嘴唇沉默了一阵,「我说的是那些跟我一起出生入死打了几个月仗的人。其实……应该说已经不止是朋友那么简单了。可我要是按照耿炳文说的写了信,梁峥的父亲一但真的派了兵过来,那会是什么结果?你想想,我怎么可能去写那样的信呢?这几个月以来我看到的死伤已经够多了,现在如果能重新再来,我一定不要留下做什么梁大人。战争太残酷了,可这就是历史。咱们改变不了什么,可能避免的话,还是少几场尸横遍野的杀戮好。」
难得见梁泊雨这么一本正经,说得又是如此认真沉重的话题,夏天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是啊,这段时间自己在金陵光是揣摩人心、勾心斗角都弄得疲惫不堪,更何况他要提着脑袋真刀真枪地上阵杀敌了。要光是自己拼命也就罢了,手下偏又带着那么多人。能走到眼下这一步,不知道他都经历了什么。
夏天努力地想说句话,想了半天,挤出一句:「你……居然……有这样的觉悟?」
梁泊雨一咧嘴,恢复了一脸的无赖相,「政府改造得好啊。」
「你……」夏天无奈地扶额,「真不知道你哪句才是真心话。」
「句句都是。」
「滚蛋吧你,还是说说要紧的。现在怎么办?五天之后怎么办?」
「告诉耿炳文你拿我没办法,把我再交给他……」
「不行!」
「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还不会怎么样?这是什么?!」夏天竖起眉毛指着梁泊雨的胸前。
梁泊雨还是笑嘻嘻的,没个正型,「这不才一鞭子吗?再来几下我也抗得住,没有你想得那么疼。」
「你别胡说了!」夏天眨了眨眼睛,垂下眼帘,「说什么我也不能把你再交回到他的手里。要不……我把你放了。」
梁泊雨终于急了,「你这才是胡说呢!我走了,你怎么办?!」
「耿炳文不敢动我。」
「他是不敢动你,可皇上敢!」
「那……」
「别再说了。」梁泊雨打断夏天,用力拉住他的胳膊,缓和了语气,「给我一晚上时间,我会想出办法来的,相信我。」
夏天盯住他的眼睛,看得出从容镇定,不像是装的。
梁泊雨拍拍自己的身边,「过来坐这儿,趁着你的人还没到。给我讲讲你在金陵的事吧,我一直都很担心。」
第五十六章
沈宪把人带来之后,夏天把他们在大牢里布置了一下,宗旨就是看好「梁峥」,除了他「夏文敬」,谁也不许来提审。然后夏天让人把梁泊雨扶回到关押他的牢房,自己又跟他在里面呆了很久。梁泊雨赶了他好几次,夏天总能找出借口拖延时间。最后子时都快过了,梁泊雨干脆倒进地上用来当床干草里,假装睡着了不再理他,夏天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第二天天一亮,夏天又来了,不过这回他带来个大夫,让他给梁泊雨治伤。梁泊雨一直说没事,可夏天很坚持,逼着他给大夫涂药包扎了。然后夏天找人把大夫送走,又让守在牢门口的人都站远了。
「想出什么办法了吗?」夏天跟梁泊雨一起坐到干草堆上。
梁泊雨盘着腿,一副大爷相,「你去让人给我拿纸笔来。」
「啊?你要干什么?」
「拿来你就知道了。」
纸笔被拿来,梁泊雨沾沾墨提起了笔。
「你不是要自己写信吧?」夏天好奇地看着梁泊雨。
梁泊雨不理他,大笔一挥,画了张图。
「这是……什么啊?」夏天看着纸上鬼画符般的一个个小圆圈。
「帐篷。」
「帐篷?」
「嗯,确切地说是燕军大营。」
「你画这个做什么?」
「沈宪是锦衣卫的人,功夫应该不错吧?」
夏天点点头,不知道梁泊雨为什么这么问。
梁泊雨在其中两个临近的圆圈上又画了叉,「你让他去这两个帐篷里,把祝云锦和乌力吉给我带过来。」
「祝云锦?」夏天糊涂了,「你不是说不会写信的吗?」
「所以说要把乌力吉也找来。」
「什么意思?」
「耿炳文拿到信,总要派人送去大宁吧。」
夏天皱皱眉头,「你是要……」
「让乌力吉去把信劫回来。」
「可是……」夏天想了想,觉得有什么不对,「耿炳文迟迟等不到回复的话……」
梁泊雨嘴一歪,笑得有些阴险,「他恐怕得回金陵去等回复了。」
「金陵?」
「他很快就要回金陵了。」
「啊?回金陵?他为什么要回金陵?」
「不是他要回,是皇上要他回。」
夏天伸手摸摸梁泊雨的额头,「你是外伤感染,发烧了吧?怎么说起胡话了。」
梁泊雨抓住夏天的手,放到嘴唇上面碰了碰,「不信我跟你打赌。」
夏天回头看看牢门外,想抽回自己的手,「耿炳文这儿守城守得好好儿的,和燕王决战在即,临阵更换主将是大忌,这么浅显的道理我都懂,皇上怎么可能让他回金陵?」
梁泊雨的手上攥得死死的,「我说会让他回去,就会让他回去,你不敢跟我赌吗?」说着他就把夏天往自己怀里拉。
夏天抬起另一只手在梁泊雨还肿着的颧骨上狠狠按了一下。梁泊雨疼得一龇牙,手上松了劲儿,夏天趁机把手抽回来,「要死了你?!伤成这样还不老实?」
梁泊雨委屈地捂着脸,「就是啊,伤成这样了,你还不好好安慰我一下?」
「你……我……那也不能在这儿啊。」
「那在哪儿?」
夏天的脸红了,「你能不能有点儿正经了?咱们现在说的是有关你生死的事啊。」
「我都说了,皇上会让耿炳文回金陵的,而且是在二十天之内。」
「你是认真的吗?凭什么这么肯定啊?」
「你跟不跟我赌?」
「可……你得告诉我你会这么说的理由啊。」
梁泊雨无赖地摇头,「没有理由,你赌不赌?」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你怕输不起啊?」
「你……赌什么?」夏天终于上道儿了。
「嗯……」梁泊雨假装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我要是说中了,将来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我还没想好。」
「那怎么赌啊?」
「你先答应嘛。」
「不行,谁知道你会提出什么无理要求来。」
「一定是你能力所及范围内的。」
夏天本来是想应付梁泊雨一下就完了,可是听他这样一说,竟也忍不住认真起来。他抿着嘴唇转了转眼珠,「那要二十天过了,皇上没有下旨呢?」
「我输了,就告诉你我到底杀没杀人。」梁泊雨的表情很严肃。
这个条件对于夏天来说实在是很具有诱惑力,他靠近了梁泊雨,盯住他的眼睛,「真的?」
「真的。」梁泊雨也向夏天靠了靠。
「那好,一言为定。」
梁泊雨突然一伸手,捏住了夏天的下巴,拉到嘴边就要亲上去。
「大人。」
夏天一把推开梁泊雨,慌乱地朝后转过身去,「沈……沈大人,小三儿。」
沈宪和唐小三齐刷刷地窘着脸,看着脸红到了脖子的夏天和被坏了好事、明显露出了不悦神情的梁泊雨。
「大人,房大人那边……出了点棘手的事,让你过去一下。」沈宪瞪出个能杀人的目光盯着梁泊雨对夏天说。
「哦,哦……好。」夏天把梁泊雨画的地图收进怀里,站起身拍了拍粘在身上的草屑。
梁泊雨脑袋一歪,悠然自得地躺进草堆里,「劳烦沈大人顺便找到余信说一声,让他把我要用的东西交给乌力吉拿来。」
「啊?」沈宪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转脸一头雾水地看着夏天。
「什么东西?」夏天也不明白。
「跟小石头一说他就知道了。」
夏天被他神秘兮兮地搞累了,懒得再细问,想着最后总会知道,走到沈宪身边说:「走吧,出去再说。」
出了按察使司大牢,找了个背人的地方,夏天问出了什么事。沈宪说刚才他跟房正奉夏天的命令去布政司,准备找宋之义要这两年的财政账目。他们是从后面的小路过去的,可还没到布政司后门,就远远地看见宋之义穿了便装,正鬼鬼祟祟地带着一队人,拉了三车稻草在往外走。于是他们两个商量了一下,房正便赶紧绕到前门,进了布政司说要见宋之义。结果很快就有人出来把宋之义找了回去。临回去之前他让人把车又拉回了布政司后院。于是沈宪就借这个机会翻墙入院,趁人不备接近了载着稻草的车。
沈宪把手伸进怀里,「我在那车里发现了这个。」他把一个银元宝放进了夏天手里。
夏天眉头一皱,将银元宝翻过来,「官银?!」
「正是。」
「那……宋之义现在在哪儿?」
「房大人正跟他周旋呢。」
夏天低着头,拿着银元宝在手上转了几圈,「嗯,我知道了。」然后他把银元宝揣进怀里,同时掏出了梁泊雨画的地图,跟沈宪说了要他到燕军军营把祝云锦和乌力吉偷偷带进真定城的事。
沈宪接过地图,看了一眼,「可是……大人。下官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帮梁未平呢?」
夏天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时间紧迫,我现在没时间跟你解释。等事情结束了,我再告诉你为什么。」
「但是布政司那边的守卫很多,我看怎么也有五、六百人了。事关官银,我看宋之义不会乖乖束手就擒,万一……」
「我一会儿会先去真定都司,调了人才过去。你放心吧。」
夏纪让沈宪跟夏天过来,一是为了保护儿子,二是让他及时把「夏文敬」的动向告诉给他。但同时也再三嘱咐,让他必须听从指挥。沈宪咬咬牙,想他既然有皇上的令牌在手,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只好接了指令,转身跑走了。
夏天来到真定都司,没碰见都指挥使孟为。现在全城都在忙着守城的事,只有一个都事在。好在都指挥使司是军政部门,兵多。虽然大部分人马都随孟为去了耿炳文那儿,但划拉划拉,也凑出了一千来人。夏天出示了御赐令牌之后,就把这一千人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