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被突然爆发的梁泊雨吓傻了,「夏……夏大人说他……他去找卞公子了。」
「你怎么不早说?!」
「我……我……」
梁泊雨丢下那人转身就往地牢跑。那里因为现在只关了赵溪一个人,只有一个牢头和两个狱卒在看守。
结果不出梁泊雨的所料:牢里是空的,牢头和狱卒一个中镖两个晕着。其中一个稍微高一些的狱卒身上套着的是穿在他身上明显小了一圈儿的囚服。
梁泊雨回到院子里把门口的两个守卫叫进来,「你们怎么知道跟夏大人一起回来和离开的人是唐小三?」
那两个人相互看看,其中一个说:「除了被大人关起来的那段时间,那个唐小三不是整天都跟着夏大人吗?」
另一个说:「而且下午他们是一起出去的,所以……」
「那刚才你们看清他的脸了吗?」
两个人又相互看看,一起摇了摇头。
「你们仔细想想他跟平时有没有什么不同?」
两个人一起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
「回来的时候唐小三好像一直低着头,佝偻着身体,缩手缩脚的,我还以为他病了。」其中一个看着另一个说,仿佛在等着对方的认同。
另一个摇摇头,「进来的时候我没注意,可出去的时候我看他除了一直勾着头没什么特别啊。」
梁泊雨垂下头,明白了:夏天、唐小三和赵溪的身高不相上下,秦歌要高一些。所以跟夏天回来的是秦歌,跟他出去的是赵溪。而眼下身手不凡的锦衣卫缇骑秦歌,则早就穿着狱卒的衣服翻墙出去了。这里面根本就没有唐小三什么事儿!
又晚了一步。真是年年去打雁,今日被雁啄了眼。从来都是梁泊雨算计别人,今天却被耍了个团团转,而耍他的却偏偏是那个他以为最没有可能会这么做的人。梁泊雨现在活吞了夏天的心都有了。他不再多费唇舌,急忙安排了两队人马,一队出城去追房正,另一队让他们跟上自己,直奔了江浸月。
让人把江浸月团团围住,梁泊雨气势汹汹地冲了进去。眼尖的客人绕路躲了,王掌柜赶紧迎上来。梁泊雨一把把他拎到鼻子底下,咬着牙低声问:「夏大人来了吧,在哪儿呢?」
「这……大人这是……」
「你别装了,他们在哪儿呢,带我去!」
梁泊雨被带到了一个房门紧闭的屋子门前。
哐当!他一脚把门给踹开了。
屋里正襟危坐的不是别人,正是夏天。
第八十二章
梁泊雨本来怒火中烧,想着见了夏天一定要把他按在地上问个明白。可对上夏天惨白的脸上看起来比自己的心情还要阴郁的眼睛,梁泊雨的心里抽了一下。
立在一边儿的唐小三退到外面,梁泊雨几大步迈了进去。余信及时在后面把门关了,跟唐小三一块儿支楞起耳朵站在了门外。
「大人这般粗鲁,有失风度了吧?」夏天的声音波澜不惊,伸出一只手去慢慢倒茶。
「你这给我唱的是哪出儿?」梁泊雨强压着已经顶到了胸口火气。
「『唱哪出儿』?这论唱戏我恐怕比不上你梁大人啊。」
「什么『梁大人』『梁大人』的?你……算了。赵溪呢?」
夏天把茶杯端到眼前看了看,「干嘛?想杀人灭口?」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要灭口我早灭了,还用等到现在?」
「哟!这么说还是梁大人大慈大悲了?」
梁泊雨两只手攥成拳头,低头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来眼睛眯成了两道线,「我知道你刚听说了一些事情,心里有气,我不跟你计较。我也不怪你伤了我多少人。告诉我赵溪人呢?在卞青那儿吗?」
「你不问我为什么带赵溪来这儿?」
梁泊雨皮笑肉不笑地牵了牵嘴角,「还不是你想知道他跟梁峥的事,所以他跟你提要求让你带他来的。」
「你倒什么都知道啊?」
「你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我问你他们两个人呢?」
夏天把那杯在手里转了半天地茶端起来喝了一口,「不好意思,恐怕又让大人扑空了。你来之前,他们已经离开了。」
「离……离开?去哪儿了?」梁泊雨把脸皱成一团,露出一副不能相信的表情。
「去哪儿了我不知道,但相信是一定不会留在北平的。」
梁泊雨走过去逼近夏天,抓住他端着茶杯的手,「你最好给我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夏天微微向上倾斜瞳仁,看得见梁泊雨紧紧抿住并微微颤抖的嘴角,「没什么啊。赵溪说让他见卞青一次,他就把所有自己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所以我就带他来了。」
「卞青肯见赵溪?」
「人都来了,他肯不肯见有什么用吗?不过两人见了面之后是单独谈的,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那赵溪已经把梁峥的事都告诉你了?」
「嗯。」
「是你让他们走的?」
「当然不是,我可没有随便帮别人做决定的习惯。是卞青跟我说要跟赵溪一起离开的。」
「你胡说!」梁泊雨抓着夏天的手太过用力,茶杯里的水洒出来一些,「卞青不可能说那样的话!」
夏天一使劲儿甩开梁泊雨的手站起来,茶水泼了两人一身。夏天把茶杯「哐啷」一声撴到桌上,「怎么不可能?有什么不可能?!跟别人走离开你就不可能了?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人家叫你一声『梁大人』,你就真是梁大人了?!梁泊雨!你入戏太深了吧?!」
梁泊雨被夏天逼着倒退了几步,站定之后,他低头盯住几乎要喷出火焰把自己烧焦的眼睛。
「我入戏太深?」梁泊雨嘲讽地反问,「我」字咬得格外清晰,「我入戏太深就不会把赵溪带回北平让他有机会再见到卞青;我入戏太深就不会在这次回来的时候让你在都司随便进出;我入戏太深就不会让那个什么秦歌到现在为止还安然无恙!」
「我看深陷其中、难以自拔的人是你吧?!玩儿够了没有,啊?这里是几百年前,是兵荒马乱、正有人造反的大明朝!别说你不是什么都御使,就是原装正版活生生的夏文敬站在这儿,对着一个已经反了的挪用官银、私熔官银、伪造官银,还跟自己有一腿的贪官污吏恐怕也是束手无策。」
「你又查的哪门子案,监的哪门子察?官银私银干你鸟事?省省吧!现在立马儿回去,你也就还是那个负责押送人犯的小小法警,放到眼下,撑死了也就是个带品护卫,最高人民检察院检察长不是那么好当的!」
咚!夏天一拳打到梁泊雨的脸上。梁泊雨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眼前冒出几颗金星。他揉揉自己的颧骨,转回脸来,无赖加无耻地笑笑,「怎么?被我说到痛处了?」
夏天上前揪住梁泊雨的衣领,「姓梁的,不要脸也要有个底线,颠倒是非信口雌黄也得有良心!我绞尽脑汁想办法离开金陵跑到真定去查什么狗屁的案子是为了什么你不知道吗?!如果我真的为想查清真相就什么都不顾,那早就该怀疑到你头上去了。还用等到现在跟个傻X似的最后一个才知道你们干的那些个龌龊勾当?!」
「龌龊勾当?我干什么龌龊勾当了?是我干的吗?我看你是这段时间算计我算计的用脑过度累傻了吧?」
「好!不是你干的。那你处心积虑地瞒着我干什么?那些个烂事你早就心知肚明了吧?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你不告诉我也就罢了,在真定我脑袋进了水把宋之义的事都跟你说了。可你是怎么做的?不但什么都没告诉我,还背着我去威胁沈宪。转过头来你说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还是连半点口风都没透露。到底是什么居心?是看着大把的金银眼红心痒想据为己有了吧?」
「再说算计你怎么了?算计的就是你!从认识你那天起你就一屁俩谎,你他妈跟我说过半句真话吗?就行你涮着别人玩儿,不许别人算计你?你这是哪来的狗屁逻辑?!」
梁泊雨把夏天的手从自己的衣领上硬拉下来,紧紧攥住他的两只手腕,「对,看到金银财宝我就挪不动步,看见钞票我就想往自己兜儿里塞。我本来就是个见钱眼开、没有任何操守的流氓、走私犯、杀人嫌犯,你不知道吗?如果没有来到这里,我可能已经被枪崩了,可能已经被判了无期,可能逃走了继续做着见不得光的买卖纸醉金迷苟且度日……」
「一万种可能里,就是不会跟你有任何交集,你我就像人鬼殊途。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想不明白吗?你怨我很多事情都瞒着你,你真就那么想知道吗?行,我可以告诉你。在来到这里以前,我确实没有亲手杀过人,可那不代表没有人因为我丢了性命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生意上只要有利可图,我可以不择手段。赌桌上为了达到目的我曾经一掷千金也剁下过毫无用处的别人的两根手指头。情场上我把不知死活的情敌抓来打折了腿丢到路上再烧了他的店铺。这就是我的生活、我的世界。说白了我就是个人渣。」
「而且我还告诉你:能来到这儿也并不是偶然,我本来是想逃走的。可我手下那帮兔崽子不知道搞什么搞到我带着你穿越时空了。别问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要是知道早就回去带着我弟远走高飞了。现在你满意了吗,高兴了吗?警官大人,你还想知道点儿什么?」
夏天完全傻了,一双手腕被攥青了也没有察觉。梁泊雨松开手,从他身边擦身走过,走到桌边端起茶壶对着壶嘴「咕咚咕咚」灌了两口凉茶。
夏天没动,站在原地背对着梁泊雨哑了嗓子说:「别的我不想再多问。你告诉我:从一开始到现在,你对我……到底有几分真心?」
「你真想知道?」梁泊雨坐了下来。
「嗯。」
「一开始我以为很快就能回去,想让你在回去之后能放我走。后来听你说了自己的事,也大概了解了你这个人,觉得你……不能说可怜,不过也挺值得让人心疼的。现在,我希望你不要再管那些没用的闲事,跟着我安安生生地继续做被案子搞得一头雾水的夏大人就好。将来要是回去了,你辞了警察的工作,我会把你安排到一个清闲又有高薪可拿的地方。」
梁泊雨说得云淡风轻,夏天冷笑一声无言以对。
「你觉得我是在痴人说梦吧?不过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而且我一定做得到。真话不是那么好听、真相也不是那么美好的。做人还是糊涂点儿才算聪明。」
「是吗?可我就是想做个清楚明白的笨人。」
夏天没有回头,抬脚走到门口拉开了房门。
第八十三章
梁泊雨看着敞开的门,夏天和唐小三走得越来越远,余信焦急地在梁泊雨面瘫的脸上和夏天的背影之间来回切换着视线。
眼看夏天就要走到酒楼正门了。
「子矜!」梁泊雨站起来走到房间的门口喊了一声,「你要去哪儿?」
夏天不理,继续往前走。
「子矜!」
……
「夏大人!」
……
「夏文敬!!」
……
夏天聋了一样,众目睽睽之下一路闷着头走到门边推开门跨了一只脚出去。
就在这一瞬:「来人!请夏大人回都司!」
话音刚落,一堆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人堵住了门口。
夏天终于回头了,「梁峥!你不要欺人太甚!」
梁泊雨看着他气到扭曲的脸,「你要去哪儿?」
「那是我自己的事。」
「夏大人忘了吗?这是在北平。」
「北平怎么了?北平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无法无天了?」
「对,在这里你没有『自己的事』。」梁泊雨拧着眉头一顿,「来人!马上给我请夏大人回去!」
接着门外的人蜂拥而入,夏天一顿拳打脚踢撂倒了几个,可最后还是寡不敌众,被梁泊雨的人给牢牢按住了。
唐小三早见识过梁峥逮人的气势和决心,尤其当他要逮的人是夏文敬的时候。他很怕自己再被关起来,作为一个尽职的下人,无法在主人身边随时伺候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所以当夏天异想天开拼命挣扎着想要逃出升天时,唐小三装模做样地「嘿」「哈」了两声就早早束手就擒了。
梁泊雨看着骂骂咧咧的夏天和一脸泰然的唐小三被带走,闭上眼睛捏了捏鼻梁,低低叫了一声「王掌柜」。
「唉——」职业病了的王掌柜立刻弓着腰把一张堆满了假笑的圆脸杵到梁泊雨面前,「大人有什么吩咐?」
「卞青什么时候走的?」
王掌柜也知道「梁峥」已经清楚自己的身份,他不用再摆出一副商人的市侩嘴脸。可毕竟年头多了,习惯使然,他五官周围的肌肉还是止不住相互纠结笑意盈盈,「有一阵子了,不过他给大人留了封信。」
「啊?」梁泊雨接过他递上来的信,「怎么不早点儿给我?」
信看完了,梁泊雨合了纸面无表情,「掌柜的,劳烦带我到卞青的房里去看看。」
也不知道梁峥来没来过这儿?梁泊雨一个人端着灯站在简单陈设的房里看了一圈儿——半旧的长凳、圈椅、方桌,有简单镂空雕花的架子床前是个素雅的屏风,只有书、没有玉器摆件的格架,方角柜有些朱漆少许脱落的痕迹……
梁泊雨把灯放到桌子上,打开木柜看了一眼,里面都是官府规定伶人们平日里必须穿戴的绿色头巾、红色褡膊和贱色素服。
唉……梁泊雨在心中暗自叹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跑这屋来看看。也许是因为觉得梁峥和卞青之间那份有超越又未及的情谊难能可贵;也许是因为见了几次面,越发地觉得卞青面容俊秀、风姿卓绝,又温和乖顺,对他有了些许不舍;也许只是因为没能来得及跟这个梁泊雨在并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唯一想主动坦白真实身份的新朋友告个别……
想不出究竟,只有卞青温润如春泉的声音犹在耳边娓娓道来信中所言他决心随赵溪离去的原因:
未平,见字如晤,恕青不告而去。重阳一别,再见故人,多生感慨,寥寥数语,乃知清流,仍多忿恨……
未平,希望见到这封信你能明白,原谅卞青不告而别。自去年重阳之后,今天第一次再见清流。简单几句,发现他仍对跟大人的事情耿耿于心不能释怀。不过这也难怪,谁有了这样的遭遇恐怕也难平复。
问他是否恨我,却说不恨。唉——说来惭愧,那时要不是卞青,他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一片真心,竟遭荼毒,每当忆及,便自觉罪不可恕……
卞青思虑再三,觉得最终不过三种:一是卞青再像上次那样助大人困住清流。可卞青以为,依大人的脾气,这次再若得手,清流必难逃一死。再者,卞青在大人赶来之前放走清流,那他恐怕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定会追着大人以图报仇雪恨。
冤冤相报,终归没有尽头。所以还是我随他离开,从此不再回到北平,你们二人也不要再见,此法未必天下太平,但也许你与他可以暂时相安无事。虽不能使岁时逆流,一切重新,卞青却希望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能让这事到此为止。
最后卞青斗胆想劝大人一句:本人生苦短,折枝尚需及时,莫待花落,空自怅惘。
……
从卞青房里出来,梁泊雨又去见了秦歌。
看着跟自己身高一般、脱了极不合适的伶人服饰更显风神俊朗的男人站在自己的面前,梁泊雨恨不能把他打翻在地,一脚踩在他的脸上。
可梁泊雨让那画面在脑海中重播了几次,最后只是证实了对夏天是如何救出房正和偷换赵溪的一些猜测,便匆匆离开了江浸月。
现在没有必要得罪锦衣卫,况且如果只是从一个莫名闯入历史长河浪花中的旁观者来看,梁泊雨对秦歌的感觉除了有一丝说不大清楚原因的嫉恨,更多的还是如同他对从燕王到余信几乎所有人都有的欣赏与好奇。
回到都指挥使司,梁泊雨让人把被绳子捆了的夏天送到暮沉秋庭,然后遣走其他的人,只留了余信守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