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事先知道了梁峥的人马从丽正门回城要经过江浸月,卞青算准了时间坐在二层的阁楼上弹琴,远远看着一身戎装风尘仆仆的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的前面来到了江浸月的楼下,心想那便是梁峥了。于是快拨慢挑,使了浑身解数把个琴曲弹得一如惊涛拍岸、一如春泉潺湲。
那人猛然抬头,卞青心中一怔:本以为会是个黑面宽脸胡子拉碴的长相,不想竟是这样年轻俊朗的一张脸。
卞青赶紧抿嘴巧笑,可恨那梁峥却面无表情地又把头低回去了。卞青咬牙动了动眉毛,好歹自己曾经也是个京中名伶,行走江湖多年还没遇到过这么不开眼的。琴声依旧心却乱了:下次再见,一定让你再也忘不了我!
雪地里的马蹄声渐行渐远,卞青无奈笑笑,后来的事情便像命定。
几经刻意安排,他们又见了几次,梁峥却始终都没多看他一眼。直到最后他被梁峥揭穿身份,并说服他反过来帮自己监视江浸月里的其他锦衣卫缇骑,他才知道:原来梁峥早就发现卞青是冲着自己去的,所以才故意对他视而不见。可也偏偏是因为这样,卞青才觉得这人与众不同,犯了大忌,先动了心思。
梁峥的马车变成一个小点儿之后彻底消失在迷茫了整个天地的雪中,卞青掸了掸停在肩上的一层雪花,转身回屋。
「走远了?」等在门里、早没了笑容的王掌柜问。
「远了。」
「跟你说什么了吗?」
「没有,念叨了些都司的公事,没什么重要的。」
王掌柜点点头,「那你回去好好休息吧。」
第二天梁峥无意中在都司听到个在朝中上下已经被传得沸沸扬扬的消息:户部尚书曹大人经不住二女儿几番折腾,终于在半个月前答应让她嫁给锦衣卫指挥使的儿子都御使夏文敬了。且婚期已定——腊月初九。
两天后,梁峥把进京的行程提前了二十天,带着一队人马上路了。
金陵,都察院。
翻了会儿地方送来的公文,夏文敬觉得有些冷,叫唐小三拿了件毛领黑氅来披上了。带子没等系上,守卫进来通报说有人求见。
「什么人?」夏文敬合上手里的呈状。
「说是大人的旧相识,穿的便服,看不出官民。」
「那……姓名呢?」
「他不肯说。」
「呵?这倒怪了。」夏文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人呢?」
「在门外候着呢。」
「嗯……让他进来吧。」
通报的守卫转身往门外走,夏文敬也随后跟了上去。
站到院子里,夏文敬觉得天气不错,停住脚步抬起头来看看万里碧空,一下被太阳晃了眼,赶紧眯缝了眼睛避开阳光。
「子矜。」
夏文敬没动。
「子矜?」
夏文敬竖直脖子把脸正对了前方,刚看了太阳的眼睛有些花,眼前全是红黑变幻的斑点。
「子矜。」说话的人向前跨了一步。
夏文敬眼前的斑点闪完了,看见的却还是那张脸,这才意识到不是自己眼花。身体猛地抖了一下,他肩上的黑氅滑落在地。
时光流转,恍若隔世。
第一百零八章
唐小三跑过来把黑氅捡起来重新给夏文敬披上。
「你——怎么——来了?」夏文敬使出浑身的力气吐出了五个字。
「我来找你。」
「有事吗?」
「有。」
「什么事?」
「七年了,你一点儿也没变。」
七年,一个月,又九天。夏文敬想。
「什么事?」夏文敬重复一遍。
梁峥抿紧嘴唇低了下头,「你要成亲了?」
「初九。」
「还有四天?」
「多谢你特意赶来观礼。」
「我不是来观礼的。」
夏文敬觉得脚终于能动了,「外面凉,屋里请吧。」
进到屋内,梁峥自己找椅子坐了,夏文敬让人拿来茶水,又让唐小三退出去关了门。
夏文敬坐下拿起茶壶想要倒茶,可拎了一下壶把儿又把手放开了。梁峥把茶倒上递给他一杯,他不接,只把一双不听使唤的手藏进了黑氅里。
「你不问我吗?」梁峥喝了口茶。
「问什么?」夏文敬把黑氅里绞到一起的手指用力掰开。
「问我七年前为什么突然走了。」
七年,一个月,又九天。夏文敬又想。
「你信里不是都说了。」
「那你不问我这七年是怎么过的?」
七年,一个月,又九天。
「我不想知道。」
「那你呢?你这七年是怎么过的?」
七年,一个月,又九天。
「我很好,公务很多。」
「你现在比我大一品呢。」
「圣上厚爱。」
「是你查得案子多。」
夏文敬把舒展了的手伸出来搭上了温热的茶杯,热度从指尖传到胳膊,经过肩膀到了胸口却停了。他又把手挪到茶壶上,很烫,把他青白的手指都烫红了。梁峥伸手想要拨开他,夏文敬被针扎了一样猛地抽开了手指。
梁峥一愣,「子矜?」
「怎么?」
「你在发抖。」
「天冷。」
「子矜。」
「什么?」
「你恨我吧?」
「不恨。」
「你不骂我吗?」
「为什么骂你?」
「骂我不声不响、不清不楚地就走了,骂我留下一封莫名其妙的信就走了,骂我一走就是七年,杳无音讯……」
「七年,一个月,又九天。」
「什么?」夏文敬的声音太小,梁峥没听清楚。
「我说话了吗?」
「说了。」
「哦,没什么。你几时到的金陵?」
「今天上午。」
「住哪儿了?」
「客栈。」
「怎么不住官驿?」
「耳目多,不方便。」
「上晡进了吗?」
「没有。」
「走,我请你吃饭。」
出了都察院,换上便服的夏文敬恢复了常态,身体不再僵硬,说话也不再直声直气又有了抑扬顿挫,只是神情偶尔呆滞,不知在想些什么。
两人没骑马也没乘车,步行。梁峥偶尔侧过脸来看夏文敬,他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地面却也没撞着对面的行人。
很快走到了秦淮河边,梁峥看看河上稀疏的船只,「子矜,还记得……」
「到了。」夏文敬脚下一转,直接拐向了一幢小楼。
梁峥抬头看看——桃花亭。是后起的酒家,他在金陵的时候没有见过。不过……这地方有些眼熟,刚才只顾着看人,没注意是怎么走过来的。再看看四周,果然是似曾相识的感觉,难道……
夏文敬已经进了酒楼的门,梁峥不再多想,跟了进去。
店伙计把夏文敬和梁峥带到角落里的一个隔间,「夏大人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来了位朋友,把你们店里最有名的风鱼、蒸河豚和八宝鸭都做了来吧。」
「好咧!」小伙计清脆地应了一声转身要走。
「小哥。」梁峥叫住他,「再来些酒。」
「我一会儿还要回都察院,酒就算了吧。」夏文敬看看梁峥。
「有什么紧急的公务吗?」
「还好。」
「那别回去了,我本来应该年前才到的,是临时求了燕王代替都指挥使江大人进京奏事才这时赶来的,明天就要进宫,可能会一整天。接着你不是就要忙着迎娶新人的事了?今天就陪我半日吧。」
夏文敬看向桌面想了想,「好吧,那就少喝一点儿。」
「先来两壶易州酒。」梁峥转向小伙计。
「你不是爱喝烧刀酒吗?」夏文敬抬眼又看梁峥。
「早就不喝了,还是要你喜欢的易州酒吧。」
「咦?」小伙计一脸纳闷儿,「夏大人不是爱喝烧刀酒吗?每次来都喝这个。」
夏文敬的眉梢挑了挑,脸色却没什么变化。梁峥看他一眼,「哦?夏大人常来吗?」
「嗯,夏大人是我们店里开业后的第一位客人呢。」
「你们这店多久了?」
「快六年了。这里原来是个叫越燕阁的青楼。」
「越燕阁?!」梁峥一下把嘴巴张得老大,「你说……这儿是……怪不得……可这周围怎么都变了呢?」
「你快去告诉后厨做菜吧。」夏文敬不想让梁峥再追问下去,他已经后悔带了梁峥来这儿。他平时鲜少在外吃饭喝酒,熟悉又觉得不错的也只有这一家。刚才本来在门口有些犹豫,偏又梁峥要提旧事,他一着急就拐了进来,这才不慎进了这真正适合重提过往之地。可现在怎样也来不及了,梁峥已经拉住了再欲转身的小伙计。
「你等等!」
「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小伙计又停下了。
「那越燕阁搬到哪里去了?」
「越燕阁啊,早就没了。那时越燕阁的老板受了什么案子的牵连被投了大狱,越燕阁也就跟着没有了。」
「没有了……」梁峥喃喃了一句。
「是啊,没有了。后来我们掌柜把地买下来重新盖的这祥云楼。」
「祥云楼?」
「哦,对,咱们这儿起初不叫桃花亭,叫祥云楼。桃花亭这名字还是因为夏大人才改的呢。」说到这儿,小伙计似乎来了兴致,干脆把手里的布巾往肩上一搭,叽哩哇啦地就说开了,「那时候夏大人几乎天天来,每来必喝烧刀酒。本来江南人爱喝烧刀酒的少,店里备的便不多,可每次夏大人来了都会不够,所以后来我们掌柜找了家江北的酒窖长期订了烧刀酒,这才供得上了夏大人每次来喝。夏大人呢,就每喝必醉,醉了就会反反复复地念一首诗,什么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人面……」小伙计翻着白眼儿想不起来了。
梁峥接了一句,「人面不知何处去。」
「对!桃花依旧笑春风!这么着,一来二去的掌柜跟夏大人也混熟了,就干脆直接把店名改成桃花亭了。」
不等梁峥说什么,夏文敬先笑了,「是啊,越燕阁的姑娘们个个人面桃花,我到了这儿就忍不住触景生情,睹物思人嘛。」
梁峥知道他是不想让自己多想,跟着讪笑两声,「是啊,人面桃花……」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一抬头看着小伙计,「唉?那你知不知道越燕阁里有两个姑娘:一个叫如嫣,一个叫如香。她们去哪儿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小伙计露出个为难的神色,「出了事,越燕阁闹得人仰马翻的,谁还会在意两个姑娘啊。现在就更没人知道了。唉——都时过境迁,风流云散喽!」
小伙计摇了摇头,很是感慨,继而又一拍脸笑着说:「唉呦!看我,怎么说到这儿来了,坏了二位大人的雅兴,大人别见怪啊。」
「哦,无妨,你去吧。」梁峥挥了挥手。
小伙计走了,梁峥和夏文敬都没了言语,想起越燕阁当年的金栏玉砌、歌舞升平心里尽是说不清的滋味。
酒菜上来了,夏文敬斟上酒,边喝着边看梁峥吃,「江南的饭菜还合口吗?」
梁峥笑笑,「我又不是没吃过。」
「呵,也对,金陵的各道名菜早都被你尝遍了。」
梁峥把筷子放下了,「子矜。」
「什么?」
「你……怎么不去北平找我?」
「找你?你忘了自己的信是怎么写的吗?」
忘?怎么能忘呢?
梁峥闭上眼睛,七年前那个风云突变的早晨再次回到了眼前。
第一百零九章
与夏文敬分开之后,梁峥来到岳淮山的家,迎接他的是门上的两道封条——岳家已经被抄了。接着他马不停蹄地跑去找了几个跟岳淮山关系不错的同学,大家聚在一处商量了一阵,终究也还是一筹莫展。
中途吴坚回了趟家,却是肿着半边脸回来的,说是话刚出口,就被父亲劈头打了,要不是自己跑得快,险些就把他禁闭在家不许出门。
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梁峥回到国子监等了又等,却迟迟不见夏文敬。梁峥想:看来现在只剩下夏大人那一条路了。子矜怎么还不回来?怎么办呢?是说不通吗?我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嗯……子矜一向都不会说什么软和好听的话,我应该去帮忙说说。可要是他回来跟我错过了什么办?嗯……也没关系,大不了多等我一会儿,那个死心眼儿见不到我不会动地方的。要是他说成了我再回来找他就是了,要是没成我再去求求夏大人,如果还说着我正好去帮忙。
地上的草被梁峥转来转去地踩倒了一片,最后他打定主意往夏府去了。可到了地方,看门老仆却告诉他老爷和少爷都不在。梁峥一拍脑门儿:我真是笨!子矜是上午去找夏大人的,那时他肯定还在锦衣卫嘛。看来果真是还没说通,要不怎么会这个时候了还没回来?
很快,梁峥又到了锦衣卫,守卫通报了之后很痛快地就让他进去了。一进到门里,身后的大门立刻就被关上,梁峥向前看了看,虽然是深秋,太阳也已经快下山了,可天也还亮着,不知为什么,梁峥就是觉得这锦衣卫之内格外阴森一些,大约是知道这里面死了太多人的缘故。一阵阴风刮过,梁峥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刚要抬脚往里走,一个人悄无声息地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梁公子。」
梁峥吓了一跳,回身看过去,竟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梁公子,没想到当日越燕阁一别,今日竟能在这里再见。」
「沈……沈大人?!」
「原来公子还记得在下。」沈宪笑得诡异,「夏大人让我来给公子带路。」
「哦,有劳沈大人。」
沈宪走到梁峥前面,梁峥赶紧跟上。
七拐八绕地到了一个高墙深院的门前,梁峥抬头看一眼,浑身的寒毛立时全都倒竖起来,这里居然就是那臭名昭着、惨死了无数冤魂的人间地狱——锦衣卫诏狱大牢。
这里三年前不是就被皇上下旨禁用了吗?当时还烧了很多刑具。夏大人在这里做什么呢?
「梁公子?」
「啊?」
梁峥把目光从「诏狱」两个字上挪开,看见沈宪正一手扶了门在等他。梁峥一脚跨进去,顿时一股寒意攀上脊背。沈宪关好门,再次走到梁峥前面。
一路走下去,梁峥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只觉得鼻子里渐渐充满了腐败血腥的气味,胸口和肠胃也愈发地不适。
长长的过廊里一个守卫都没有,只有每隔十几步才有一个的如豆灯光挣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无尽黑暗里。沈宪走路没有声音,梁峥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想那时在越燕阁第一次遇到他,还觉得此人阳刚之气很足,怎么一到了这让人忍不住一阵阵发瘮的地方就变得如同鬼魅一般?
光线渐渐变强,脚下的路也渐渐开阔,梁峥心里踏实了些。
「到了,梁公子自己过去吧。」
梁峥探身看了看,再一回头已经不见了沈宪的踪影。
这功夫算是到家了!梁峥在心里感叹一句,继续往有光的地方走了过去。
「夏……夏大人。」
虽然已经很熟了,但第一次在这鬼地方见,又是有事相求,一向从容胆大的梁峥还是结巴了。
夏纪从桌子上抬起头来,「未平,你来了?」他手里捏了本册子,不知是在看什么。
「晚辈见过夏大人。」梁峥弯腰作个揖。
「坐吧。」夏纪指了一下旁边的一个木凳子,低下头去又看手里的纸册。
梁峥依言坐了,不禁忐忑:他怎么不问我来干什么?看来是心中有数了。
顿了片刻,夏纪把纸册翻过一页,「是来找敬儿的吗?」
「嗯,他在吗?」梁峥觉得自己问得真真是废话。
「来过,已经走了。」夏纪合上纸册抬起了头,貌似已经看完了。
「哦,他……」
「他来找我说他的朋友岳淮山的事。」
「啊,那……大人您的意思……」
「我说让我考虑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