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跟他有关系?」
「你信里不是说『经淮山一事,觉世态炎凉』,这才重新考虑了一些事,觉得还是『当以仕途为重,其余莫作它想』的吗?唉——连味甘都猜到,我却明白得太晚。」
「你说的是这个……」虽然早看得出来夏文敬是什么都不知道,可梁峥还是有些失望。
「那还有什么?」
「没什么。」梁峥已经决定:到底该怎么办,等见了夏纪再说。
把掉到桌上的鸭肉夹回碗里,梁峥开始拼命吃菜。夏文敬还是一筷子没动,吃惊地看着梁峥跟几天没吃饭了似地一个人把一只鸭两条鱼和一道三煮瓜全部吃完了。
「你……路上都没时间吃饭吗?」夏文敬瞪眼盯着梁峥拿着沾了菜汤的馒头正欲往嘴里塞的右手。
「嗯?」梁峥看看他的目光所指,「哦,不是的。你不知道,这些年常常在外征战,元军骑兵向来神速,我们为了装备轻便常常要少带粮食,动辄一两天也吃不上一顿囫囵饭。而每每路上见到冻饿而死的流离边民,总会想起以前在大宁和金陵时常一道菜动不上两筷子便要整盘扔掉,真是罪过。后来我就养成了每顿饭不管是什么都要吃尽的习惯。吃相生猛了些,子矜见笑了。」
夏文敬的眉心动了动,「京中这些身在鱼米富庶之地的朝中权贵不知民间疾苦也就罢了,还整日里只知道勾心斗角、争权斗势才真是罪过。如此看来,宁王、燕王等守边藩王居功自傲些也是情有可原啊。」
梁峥最后又喝了一杯酒,「行了,我吃完了。走吧。」
「去哪儿?」
「许久没来京城,常常惦念秦淮河的风光,陪我去坐船游河吧。」
「可现在是冬天,没什么好景致。」
「没关系,正好河上船少,行得开。」
夏文敬垂下眼帘:好歹就陪他这一天,由他吧。
「行,走吧。」
叫来小伙计,夏文敬倒空了钱袋付上饭钱。梁峥笑问这一顿吃了他多少俸禄。
夏文敬跟着笑一声说:「够我平日吃半个月的。」
来到河边,梁峥付钱包了条船,
夏文敬说:「等晚上回家取了钱还你。」
「还我?」
「你来金陵做客,我理当尽地主之谊。」
「做客?我觉得像是回家。」
「回家?你连去越燕阁的路都认不出了。」
「我没细看,一路又都有了些变化我才没认出来的。」
「哼。」夏文敬鼻子里轻哼一声,不再说话。
江南的冬天阴冷潮湿,水面上更是寒气入骨。为了抵御寒冷,梁峥又要了许多酒。这回夏文敬没拦他,倒急着自己先喝了两杯。
刚在桃花亭就已经喝了不少,现在又被冷风一吹,两人都有些晕。坐到船尾夏文敬往水中看,水里的鱼也嫌水面上冷,蔫蔫地伏在水底不肯露头,夏文敬洒了许多点心,才见几条经不住诱惑的小鱼窜上来争食。
梁峥坐在一旁看他,想起十年前初在船上细看眼前人,反复回忆,只觉得他真的没变。还是十七八岁的那张少年容颜,眼神也依然清澈,只是唇角偶尔勾起的弧度让人心疼,总好像有多少话将要出口,下一刻却又被牢牢封住,怎么也不肯让人知道有多少心事纠缠其中。
「子矜。」
「嗯?」
「你……想我吗?」
夏文敬的身体扣在船帮上没动,朝着水面的长长眼睫扇动一下,「想过。」
梁峥叹了口气,转过头去喝酒。
两人在船上呆了一下午,夏文敬不问梁峥的事,梁峥便一句句追问他这些年的生活。夏文敬答的都是公事,好像他这七年来除了日以继夜地查案子没干别的。
后来天黑了,夏文敬虽然酒量长了不少可还是喝不过梁峥,先一步醉了趴在桌上喃喃自语。梁峥把耳朵贴近他听了一阵,说的是那一年杜怀远和吴坚打赌输了,脱了外服跳进秦淮河里游到岸边的事。
「子矜,子矜!别睡,这儿冷。」梁峥想把他从桌子上拉起来。
夏文敬死死抓着桌沿儿不肯撒手,嘴里絮絮个不停,「……后来快过年了,也是这么个天儿啊,味甘说未平不在我就不高兴呢,然后我笑说要把他推下河去。他说他打不过我,要认输啊……再后来过完年就到了元宵节……」
「元宵节么?」
「嗯,哼哼……到头来竟是春梦一场了无痕……」
梁峥俯身抱住夏文敬,「对不起,我不该一走就是七年……」
「是七年,一个月,又九天……」
夏文敬忽然醒了。
又梦见梁未平来找我了?他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嗯?不对,不是家,也不是都司。是……客栈?不是梦?
这时门响了,一个高大的身影端着一盆水出现在门口儿。
「夏大人,你醒了。」
「乌力吉?」
「以为您还睡着,就没敲门。」
「哦,没事。你家公子……不,你家大人呢?」
「进宫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进宫了?糟了!现在什么时辰了?」夏文敬掀了被子跳到地上,「他怎么不叫我?我也得上朝啊!」
「夏大人,您不用去了。」乌力吉把水盆放到桌上。
「啊?」
「我家大人让我告诉您,他会帮您向皇上告假的。」
「告假?」
「嗯,他说您大婚在即,早该告假的。」
夏文敬放松了身体,缓慢地坐回到床上,「哦,这样啊。」
「大人再睡会儿吧。」
「不睡了,已经不困了。」
「那您洗把脸吧?」乌力吉把搭在胳膊上的手巾拿下来放到水盆边上。
「好。」夏文敬又站起来,走到乌力吉旁边的时候多看了两眼,「唉?你这是官衣啊。」
乌力吉红了脸挠挠头,「大人抬爱,做了个参将。」
夏文敬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你还是那么老实。」
脸洗完了,夏文敬要走。乌力吉拦着不让,说梁峥交待了让夏文敬在这儿等他。
「唉——」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还是那么不讲道理。夏文敬无奈地摇摇头。
「可昨天他突然跑到都察院找我,我当时手头上还有些事情没有办完,今天必须过去处理一下。这样吧,我办完公事就回来,要是未平先回来了,就让他等我一下。」
「嗯……好吧。」乌力吉想了想,点头答应了。
继胡惟庸案和蓝玉案之后,皇上似乎意识到自己对开国功臣的屠戮未免过于残忍,所以近些年来便削弱了锦衣卫的权利,让他们逐渐恢复了仪鸾司的职能。这样这天早朝上梁峥就没能看见夏纪,奏了事之后他跟着听了听皇上跟其他的人商量朝事。退朝时跟几个留在了京中做官的同窗约了相聚的时日,然后出了宫门向旁边一拐,直奔锦衣卫去了。
夏纪闲来无事,正在验看接亲用的礼单,一页没等看完,来人通报说北平都指挥佥事梁峥求见。夏纪把礼单收起来,站起身在地上走了两趟。
该来的还是来了。只是……怎么偏赶在这个时候?夏纪有了不好的预感,可想想婚礼的事情已经万事齐备,依夏文敬的性格,曹小姐从及笄待嫁到现在花信之年等了他这么久,还寻死上吊跟家里闹了几回,他现在就是什么都知道了也决不可能不娶她。梁峥就是再有本事也掀不起多大风浪了,应该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整了整衣襟,夏纪端坐回到椅子上,「让他进来。」
梁峥入得堂内,行礼拜见、寒暄问候,该有的礼数一个没落。夏纪给他让了座又让人端来了茶。该扯的都扯完,得谈正事了,夏纪把身边的人都打发走了。
「你见过敬儿了?」夏纪坐在离梁峥远远的桌子后头问。
「见过了。」
夏纪心中一阵不快:我说敬儿昨晚怎么没回家。
「他快要成亲了。」
「我知道。」
「未平也该有夫人了吧?」
梁峥冷笑,「夏大人在大宁和北平都安插了那么多耳目,我的事,您应该很清楚。」
「嗯……前几年倒是听说令尊给你安排过一门亲事,不过好像是没成。」
「夏大人这不是都了然于心嘛。所以才派了卞青?」
「卞青啊?」夏纪面露微笑低下头,「未平误会了。地方上的官员都要派锦衣卫的人监视可是皇上下的旨,只不过未平这个是我亲自精心挑选的。卞青在入锦衣卫之前在金陵也还有些名气。怎么样啊?未平可还满意?听说你们二人的关系还是不错的。」
「哼哼,那是,绝色当前,人又乖巧伶俐,我岂能辜负夏大人的美意?」
「那你这次来京,是真的为了公事喽?」
「这个嘛……公不公事的,夏大人很快就会知道了。」
夏纪收了笑盯住梁峥等着他的下文。
梁峥不看他,低了头只顾着喝茶。一杯快饮尽了才说:「这江南的茶就是好喝。夏大人跟曹家退婚如何?」
「什么?!」
「子矜跟曹小姐的婚事成不了。」
夏纪有些哭笑不得,「成不了?那是你说成不了就成不了的吗?」
「您说呢?」梁峥歪了头斜眼看他。
「梁峥,知道你这些年在北平风声水起,在燕王殿下那儿得势得很。可你也不要太狂妄了,这里是京城,敬儿跟月妍将要成亲的事已经满城知晓。虽然不是皇上赐婚,可也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一路按着明媒正娶的规矩走下来的,受大明律例保护,悔婚是要笞板五十的!现在已经轮不到你再撒野。」夏纪一生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大人不要动怒嘛。还记得当年我离开金陵之前你我在这锦衣卫诏狱大牢里的约定吗?」
「当然记得。不过五年过了,是你自己没来。」
「我昨天听子矜说,岳淮山兄妹早在几年前就不在人世了。」
「那又怎么样?我答应的我已经做到了,李善长九族被斩,他们不在其中。后来在田州病死是他们自己不能适应,我又不能保人长命百岁。」
「梁大人为了封锁这个消息可真是煞费苦心啊。」
「私自放人是欺君之罪,我当然不能让这个消息外泄。怎么未平自己后知后觉倒要来怪我?」
「怪您?那晚辈可不敢。不过正如梁大人所说,您答应的您做到了,我答应的我也做到了,五年里我没来金陵,也没跟子矜有过什么联系,而且我还多做了两年。那么按照当时大人说过的,我现在回来想怎样都行了。」
「你可以把那时的事告诉敬儿。不过再过两天,敬儿就要迎娶新人过门了。你怎样做也没有用了。」夏纪难掩得意之色。
梁峥不急不恼,只是笑得让人心里发毛,「夏大人放心,我已经决定不告诉他了。不过是想让大人跟曹家退婚。」
「真是笑话!我凭什么要听你的?」夏纪有点儿不能适应曾经少不更事的懵懂少年如今竟变得如此咄咄逼人。
「大人可以不听,只是您当年逼我做绝一次,那现在也不要怪我再绝一次。」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还是报复?」
「大人言重了,我不过是想让您有个心里准备。」
「哼,是吗?那我倒要看看你能做些什么。」夏纪想绝不能输了气势。
梁峥倒是始终平心静气,「没什么,不过我可以保证,您永远也不可能让子矜把曹小姐娶过门了。」
「哈哈哈哈!」夏纪充满嘲讽地大笑了几声,「不自量力的我见过,不过像你这么狂妄的我倒是头一次遇见。好啊,放马过来,让我看看你这些年都长了什么本事。」
「嗯。」梁峥也站起来了,「大人不要后悔就好。我知道,当年您一定是以为五年足够人心思变,只是您没有想到,这么多年我和子矜竟然都没能成婚,也没想到七年之后我会在这个时候再回金陵。日后大人若是怪,就怪自己有眼无珠,错看了梁峥吧。天色不早,我也该就此告辞了。」
不等夏纪再说什么,梁峥走了。
夏纪话虽说得硬,可心中还是不安,当年梁峥在国子监的所作所为他也听说过一二,可还是想不出梁峥会怎么样。叹息一声坐下来,忽然发现剩下的这两天怕是要度日如年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夏文敬回到客栈的时候,梁峥还没有回来。
昨晚宿醉,睡得不好,夏文敬等了一会儿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迷迷糊糊间觉得有人在给自己披衣服,睁开眼睛是梁峥。
「吵醒你了?」
「歇一下,没睡。」
梁峥拖出椅子坐到夏文敬身边,「昨天喝了那么多,还难受吗?」
「还好。乌力吉说你让我等你,还有什么事吗?」
「嗯……」梁峥避开夏文敬的眼睛犹豫了一下,「就是……你能不能不要娶曹小姐?」
「你说什么?」夏文敬眉头一皱,眯了眼睛盯着梁峥。
「我说,你不要娶曹小姐。」
「还没醒酒的话也应该是我。你开什么玩笑?」夏文敬笑得有些尴尬。
「我没开玩笑。」梁峥正色看着夏文敬的眼睛。
跟他对视了一会儿,夏文敬败下阵来,双眼一眨的同时把脸扭向一边,「你果然是来找麻烦的。」
「子矜……」
「未平。」夏文敬再转回头来,抿紧的嘴角流露出决绝的意味,「有些事情,我以为你懂,可原来是我错了。你不但不懂,还糊涂得离谱。你知不知道,我们已经不再是小孩了,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要懂得负责任。当年是你选择了放手,走得那么干脆,义无反顾地没留半点儿余地。连当面跟我说句话也不肯,不让我有任何争辩的机会,洋洋洒洒一大篇,全是你的前程、你的抱负。正像你当年说的:从小到大,你梁峥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可是我看这话却应该还有个后半句:你梁峥不要的,也可以说丢就丢,没人能让你硬拿着。」
「子矜,我知道不声不响地走了七年是我不对。可是……咱们不能不再考虑这些重新开始吗?」
「重新开始?」夏文敬几乎要笑出来,「你以为这是小孩子青梅竹马在玩儿嫁郎娶妹的游戏吗?你知不知道人一辈子有几个七年?你知不知道七年里能发生多少事?七年,凉国公死了,被屠三族。颖国公死了,被逼亲手杀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宋国公死了,死前毒死了自己全家。锦衣卫的手上又沾了上万人的血。越燕阁变成桃花亭,妓院已经变酒楼。你成了都指挥佥事,我成了都御使。你不再是原来的梁峥,我也不再是以前的夏文敬,你我都变了。日本南朝并入北朝,高丽都改国号叫朝鲜了,七年,足够一国倾覆,也足够一个人心死了。」
梁峥听得瞠目结舌,夏文敬颠三倒四地说的这些变故他当然知道,只是被他这么一口气说下来,听着确实觉得相当震撼,让人不得不感慨时过境迁、世事无常。不过震撼归震撼,这还不能够成为让他改变主意的理由。
「心死?我不信。你要真的心死了,又何必把我离开的日子算得那么清楚?如果我没来,那今天是我离开的第七年一个月又一十天,对吧?」
夏文敬用力点了两下头,「我承认,在你走了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想不开过,不理解过,也难受过,每天掐着日子算。可是现在好了,我终于想开了、放下了,想成亲想过娶妻生子、儿女承欢的正常日子了。不过算日子的习惯也留下了,但那已经跟你没有关系了,只是算得久了,一时难再改掉,我就是算到死,也是习惯使然,跟你再无半点瓜葛。而且……我对不起月妍,要不是我迟迟不能释怀,她也不用等这么久,不用两度为了不顺从她父亲给她安排的婚事一直跟家里僵持着。所以,我曾经为你蹉跎了七年,够了。现在决不可能因为你又突然回来跟你再有什么『重新开始』,那太可笑也太不真实了。」
原来,他不是跟我没什么可说的,是需要说的太多,不知从何说起……梁峥低头捏住了眉心,「那你怎么才肯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