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并非洪水猛兽,至少程友这么认为。小时候同所有男孩子一样欺负前座的女生,下课的时候与同桌一道回家被同学喊谈恋爱羞羞脸,中学的发现自己性向后便觉得亏了,自己的第一桩绯闻居然是同女生传出来。大一的时候刚开学便在宿舍同学面前出柜,只为了提醒大家注意生活习惯,相处久了之后室友也觉得除了洗澡的时候记得关门之外,与同志相处并没有什么不同,有时候还能开一些暧昧玩笑,郭力维那时的外号便是程友那口子。也许是他的冷傲形象太过成功,壳太坚硬所以没有受过伤,久而久之便像是被宠坏了一样,看到有人为了不想把他带到歪路上这种扯淡的理由而放弃某个人的时候便会很不满,跟人争辩说你要真能把直男扳弯一辈子算你本事,说不定跟你处了一阵之后发现还是回去做直男好呢。
而且这一次程友更为轻松,因为他觉得连歌并不直。虽然他看起来很单纯,对自己的追求也显得一无所知,但是有时候他的眼神并不单纯只是当他朋友。眼睛太大真的不好,有心思也藏不住。程友抚着下巴,想下一次该怎么样试探才能显得自然不露痕迹。
程友开始对这个新的游戏玩法跃跃欲试。刨去外型,他还没有接触过连歌这种的人,单纯,性向不明,恋爱史不明,年龄小(至少小自己不少岁),不爱说话,偶尔多话又显得可爱且让人心疼。他觉得以往自己那些直来直往的手法施展在他身上的话就太无趣了,现在这样的暧昧才是享受,比如只为拉一下手就能做出傻事的心情,其实更有意思。
连歌对此自己被吃了豆腐的事实仍是浑然未觉,想写进信里的话已经当着程友的面说了出来,回到家之后便洗洗睡了,梦里上考场做数学题,拿到卷子一题也不会做,监考老师程友对他不怀好意地笑,醒来才发现自己吓出一身冷汗。
七
连歌不知道与程友为什么这么快便熟了起来。下班的时候经常会遇到然后一起吃饭,大部分时候会接着去喝茶泡吧或者是叫上夏琳琳与郭力维唱K,甚至有几次还一起看了场电影。程友出差之前会给他发条短信交待一句,周末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但也曾有过开车去邻市玩的经历。连歌自己的生活圈子不大,陡然之间多了三个人并不能很快适应,但程友似乎是没有察觉,仍是不时在下班之后的写字楼门口等待他的出现。
这一日连歌说要请程友吃饭,一是顺利拿到毕业证,二是工作也由实习转正。程友显得很高兴,刚吃过午饭就发短信问连歌准备去哪里吃。连歌想这段时间俩人几乎什么都吃遍了,就说还是去上次那家豆捞吃火锅吧,味道挺不错。
下班之后俩人便一同去了约好的地方。程友对火锅没有什么好感,一是皮肤比较敏感怕上火,二是高热量的东西吃的也怕维持体型会有些影响。程友这几年对保养特别上心,过了二十五岁总是会对衰老有些恐惧,而且外型也不可否认是他交友的资本之一。连歌倒不在意,吃东西口味偏重,而且属于无肉不欢型,程友羡慕死他吃不肥的体质。
因为不是周末,火锅店的人并不多,菜也上得很快。连歌拿勺子舀虾滑下锅的时候程友的手机响了,是陌生的号码。程友接起,听到那边说是我啊Jerry,这是我新号码,最近好吗。
程友心想你Jerry我还Tom呢,嘴里还敷衍着说是你啊为什么么突然换号啊最近怎么样。
叫Jerry的男人说躲人还能为什么,我还是老样子,就是想到好久没见过你了,打个电话给你。
程友这时想起来了这个人是谁。大约大半年前俩人在一次圈子聚会上认识,之后曾春风几度。那时候程友挺喜欢他,长得合他胃口,在床上也放得开。可没多久就再联系不上他,再遇到时他说前任结了婚还成天缠着自己,懒得理干脆换了手机号让他找不着,程友将他新号记下了,可是没过几天他又打电话说自己又换了号。程友也是怕麻烦的主儿,那个号码也就没存下,之后再没主动找过他。
接到电话的程友突然有点小雀跃。可能是最近把日常的时间全耗在了连歌身上,几乎忘了自己还有偌大的一个朋友圈,那里有众多和他一样的人,而且如果他想要的话,有的是人愿意对他献殷勤,这与他最近对连歌的讨好实在是南辕北辙。聊了几句之后他也放松了下来,停下筷子开始用自己以往惯常的方式讲电话。Jerry问怎么样啊你什么时候有空咱们见一面,程友拖长了音“嗯”了一声,说那得看你想干嘛,Jerry倒也厚颜,接着他话就说怎么你想干吗,“干”字那儿的重音一听便知。
坐在对面一直埋头苦吃的连歌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程友仍然在讲电话,语调是与他在一起时完全没有显现出来过的近乎轻佻,似乎那边说了什么笑话,他嘴角扬起轻轻笑出了声,法令纹较平时更加明显,然后说了句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很喜欢你的直接。
直接啊。连歌手顿了一顿,然后接着夹菜,只可惜渐渐食不知味。他从来不是直接的人,哪怕近来与程友相熟,自己还是与之前一样话不多,几乎称得上无趣,而面对程友,更像是将他分成了两半,一个是坐在他对面会照顾他会亲近他的好朋友,一个是1229号信箱的主人,更可悲的是他发现自己更喜欢面对的是后者。
活生生的程友让他觉得危险,从前些天那个不知所云的梦开始,他便有了这样的认知。但是他不知道这种危险从何而来,他只知道现在眼前这个轻佻的倜傥的程友比平日里更加危险,尤其是他讲电话仍不时扫过自己的眼神,连歌甚至觉得近乎恐惧了。
连歌就这样一直转着念头,直到程友聊完电话,伸手在他发呆的眼前晃了一晃才回过神来,随口问了一句你朋友啊。
程友看着他,半晌回答,之前的一个男朋友。
连歌嘴里咬着的一根蟹柳掉到碗里,抬起头看程友脸上带着笑容,不是开玩笑,而是明明白白告诉他自己意有所图。连歌之前那些危机感有了解释,却也突然之间释然。他开始庆幸自己最初接近的放入情感的,是1229号信箱的程友,而非眼前这个一直没有抱着单纯的心理来接近自己的人。
程友见连歌没有接话,顿时也觉得无聊,拿起筷子在已经快要干掉的锅底里捞东西吃。程友觉得自己刚刚接电话时的好心情现在已经完全消失掉,只剩下极度的不满。他想这算什么,我把话挑明到这地步,他却仍然是不冷不热的脸,正常人难道不应该是惊慌失措或是恼羞成怒吗,如果运气好碰到同类说不定会受宠若惊,不管怎么样料想的反应中没有一种是像眼前的连歌一样面无表情。
晚餐在俩人相识以来最暗潮汹涌的气氛中结束。连歌去买单,程友先行去了门口等他。俩人沉默着走到停车场,连歌看了眼身边程友比平时更加冷漠的脸,停下脚步问道,你如果一开始就跟我讲明的话,也许就不会浪费这么多时间了。
程友说我没有觉得是浪费时间,只是觉得总该让你知道。
知道什么呢。连歌的口气显然满是不快,语速都比平日里快了一倍,说不好意思我这人过于迟钝,以为自己好难得交到朋友,对不起了是朋友不是男朋友。
程友正准备说话,身边一辆骚包的宝马朝他闪了下车灯,一只脑袋探出来叫程友真是你啊,哟这个新伴儿长得不错介绍一下。
程友扶额想怎么尽是添乱的,这边连歌拍着车门,沉着脸示意他开车走人。
八
一直到连歌家楼下,俩人都没有再开过口。夜风让程友的脑袋稍稍冷静一些,却也没有办法再说一句示弱的话。倒是连歌下车之前问程友,你最开始就是这样想的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程友回想着他们俩人的初次见面。雨幕中的商场门口,那个瘦弱单薄的男孩子,长着自己喜欢的眉眼,抱着双臂无所事事。程友斟酌着语句回答,刚开始并没有,只是后来又再遇到的时候就觉得是缘分了。
连歌嗯了一声,接着沉默了一会,说那我先走了,再见。
程友觉得这个再见似乎有了不必相见的味道。
回到家的连歌仍然看到张雁名正坐在地板上看球。连歌到他身边坐下,张雁名看他一眼,问约会回来啦,今天挺早的。
连歌说什么约会啊。
不是约会能天天不见人影?张雁名十足哀怨,说你也不想想咱们多久没一起吃晚饭了,我不过是想两个人搭伙省点钱,你怎么就不让我得逞呢,你要真不是约会下次带我去蹭饭好了。
连歌盯着电视,说估计下次没机会了。
张雁名惊地坐直身体,问不会真是约会吧,哪家富二小姐追你啊快交待,你不想要我可以接手,我这月工资还没发呢穷死了都。
连歌斜他一眼,说谁告诉你是小姐啊。
张雁名一脸被打击到的表情,说不是吧连歌,真没看出来你还会勾搭有夫之妇,这我可不支持。
连歌翻了个白眼,决定不再跟他废话。
洗好澡吹干头发,连歌坐到书桌前想写信,可是提笔之后便再写不出一个字。他对于自己的淡定也十分不解,本来正常情况下一个男人在知道自己被同性追求的时候总是该大吃一惊的,可是他却只是像答出了一道脑筋急转弯题那样恍然大悟继而如释重负,别的种种附加情绪一点也没有感觉出来,他甚至开始怀疑是否自己之前已经有隐约的预感,只是自欺其人地贪恋着温暖而不愿意去面对。
其实这样想的话,自己也有一些卑鄙吧,利用着别人的好感然后佯装无知,尽管程友的出发点并非喜欢,自己的出发点也并非好感。各自心怀鬼胎的两个人,演了一出友情或爱情的戏,最终谁投放的也不是感情,而只是让身边能有一个人打发掉过剩的时间。
连歌把信纸收起来准备睡觉,张雁名敲门进来躺到他的床上。连歌开了窗,说你抽烟吧。张雁名从口袋里掏了支烟点着,说其实我每天都看到的,那辆黑色君越。
连歌说我现在不想说了。
张雁名靠近他说别这样嘛,刚不是怕你跟我一说我没法儿看球,现在我绝对当好知心大哥。
连歌把他推开,把被子展开枕头铺好,做出一副马上要睡觉的样子。
张雁名哼了一声,找出一只一次性纸杯很痞地弹了下烟灰,说以为我不知道,那男人是不是追你啊。
连歌手一滞,说看不出来你想法挺前卫的哈。
那是,张雁名说身为一个常年混迹论坛的宅男,对于社会的各种问题是很兼收并蓄的。被我说中了吧,追求的够热烈的啊。
连歌说我之前真没想到啊,总觉得这种事儿是不该出现在我生活里的,太后现代了。
张雁名盯着连歌的脸,半晌笑了,说按照论坛里那些贴子的理论,你还真挺像是同志,读书的时候就不爱和女生讲话,喜欢王菲小S,身材瘦皮肤好,爱穿风衣和窄版T恤,啧啧,君越男不会是因为这个瞄上你的吧?
你在说你自己吧!连歌气愤,说是谁大学的时候天天占着宿舍的网线看了四年康熙啊,是谁成天叫着王菲快复出吧我要看你演唱会,那么多女生追你我也没见你跟谁恋爱过!
张雁名用力点头,躺平在连歌刚铺好的床上说其实我暗恋你很久了,今天晚上终于有勇气向你表白,今天晚上就让我委身于你吧!
连歌将枕头闷到他脑袋说这不好笑,咱们翻过这篇,明天还得加班呢回去睡吧。
张雁名坐起来,笑了笑说我发现这好像是咱们第一次聊感情上的事儿,好像挺别扭的哈,我被自己的正直雷到了,还是开玩笑比较适合我。
连歌直接将他踹下床。
连歌想也许自己以后不会再写信了,一想到那个信箱的主人,他无法避免地有一些别扭,尽管与程友相处的这段时间里,他并没有一丝一毫知晓自己存在的迹象,但是回想起来自己这么多年来事无巨细总喜欢写到信里给他看,倘若对象是个女人,真有点像是暗恋的意味了。
不能否认的是张雁名的那些话提醒了自己,尽管他们都知道那只是玩笑而已。在今天晚上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恋爱也可以发生在同性之间,但是现在他却明白了这世界的另一种可能性。也许是自己之前的态度,或是自身的某些特质给别人造成了误解,尽管这误解并不能成为贸然出击的理由。程友本来于他,是自己之前一个心理寄托的具像化,接触之后没有让内心更靠近的往来,成日吃饭玩乐,更像是突然发现了一个爱好很合的玩伴,在刚开始热乎的那阵子总是喜欢呆在一起,他与张雁名也正是这样过来的。
但显然程友的想法并非如此。连歌想就算在一起了,又会怎么样呢,他不会傻到以为程友真的爱上他,看他在电话里调情的熟练程度便知节操这种东西应该不会属于他。可是他也知道,如果真的不再见面,其实会舍不得。这种舍不得也许是长久空寂便习惯了,可是之后突然有人愿意来陪着自己,等到这个人再消失的时候其实是会难捱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其实适用于生活的各个方面。
连歌闭上眼将头埋进被窝里,决定就此打住不再想,虽然1229号信箱是自己单方面的一直写信,但与真实的程友的交往里面,自己一直是被动的那一个。
九
程友想回到过去的生活,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觉得力不从心。去酒吧HIGH不起来,见到主动找上来的漂亮男孩也提不起兴致应付。寄情工作不是他的习惯,却成为了他这段时间最常做的事。郭力维与夏琳琳找他聚过几次,最终被他的意兴阑珊倒了胃口,嚷嚷着恢复正常之前绝对不会再理他。
这样的状况连程友自己也觉得诧异。之前并非没有过对某个人特别有兴趣的时候,只是都是打个照面之后,彼此有意的话就在一起无意便鞠躬退场,像现在这样胶着的状态他没有办法去解决。这种困境让他有些困惑,却每每在往更深层次去思考的时候被自己脑中那些纯情的词语雷到,进而继续停步不前。
可是情绪仍然来得身不由己。又是一个周末下班之后,程友又去酒吧小坐,却在没有喝一口酒之前又仓促离开。开着车乱转的时候很莫名地便到了连歌家的楼下,熄火的时候他对自己言情小说男主角的行径郁闷不已,却还是开了车窗,看着连歌家的窗口。
客厅的光线很暗,伴随着忽明忽暗的闪动,应该是电视机在工作。靠这个方向的窗户开着,窗帘被夜风吹的轻微的起落,隐约可以看见窗台上的一盆仙人球。程友不可遏地想像起连歌这个时间会在屋子里做些什么,看电视的时候他是否如同与自己吃饭时一样软软地弓着背靠在椅子上,或者是伸直他瘦长的双腿斜靠在沙发上,那双大眼睛会否仍然敛着神彩,却也不减诱惑。
程友坐在车里发着呆,直到那扇窗户忽然有人出现,先关了窗,然后拉起了窗帘,最后房间里的灯光亮起,在仙人球的轮廓旁边多出了一个剪影,半长的发,还有削瘦的肩。
鬼使神差般的,程友拿起手机拨了那个已经有段时间没有联络的号码。响了不少声之后连歌接起,生疏地说了声你好。
程友问,养仙人球需要浇水吗。
长久的沉默让程友喘不过气,他挂断了电话之后发动车子仓徨离开,太狼狈了,莫名其妙去他家楼下的自己,莫名其妙给他打电话的自己,莫名其妙问奇怪问题的自己,可是只是那你好两个字,也能让之前那么多次俩人在一起的画面全部重新回到了眼前,多的来不及反刍,鲜活的让他措手不及。
程友想,为什么之前那么轻易就放弃了呢,可是谁能告诉自己怎么样才能继续。
那天晚上连歌失眠了。本来他与张雁名一同看了场球之后困了便回房间准备睡觉,却在刚刚躺上床的时候接到了程友莫名其妙的电话。窗台上的仙人球是张雁名拿过来给他的,说在电脑旁放一盆这个对眼睛好,之后便一直在那个位置没有动过,自己也没有想过需要怎么样去照顾它。他知道程友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甚至并非刻意让他知道自己正在他家楼下,两个人现在的状况都太奇怪了,已经不知道怎么样去相处。电话断掉的那刻连歌反射性地爬了起来,拉开窗帘却只来得及看到程友的黑色君越的尾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