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谢二少回到家後摔了所有的器皿砸烂了手头所有的家具。自此,活剥廖逸成了他的人生格言之一。
谢桓和谢恒遥都没有多问。请太医来帮谢枚把了脉开了方子。并且在临走时留下三小瓶精致的外伤药。
离开房间时,谢恒遥深深叹了一口气。
谢枚趴在床上,瞪着细长的眉眼乖得像个娃娃。待父兄一走,便张口问:“允之怎麽样了?”
其时一个丫鬟正在拧巾帕,一个小厮正在帮他挂衣服,另一个人正在整理医师开出的药房要去抓药。
安安静静的房间里,左手的一盏灯突然就灭了——楼妙然正在挑灯芯。
“允之怎麽样了?我问蓝允之怎麽样了!”谢枚焦急地爬起身,却因牵扯伤口疼得直吸冷气。
楼妙然这才过来扶住他。丢下还未重新点着的灯。
谢枚看住楼妙然的双眼,片刻之後忽而再次跳起来。
这次他虽然踉踉跄跄,却并没有摔倒。一路朝屋外走去。
楼妙然终於忍不住,大叫一声:“少爷!”
谢枚极其艰难地转过身:“蓝允之是不是还在牢里?”
“每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楼妙然的眼神里除了心疼之外就是悲伤。
谢枚点点头,一瘸一拐朝屋外走去:“嗯。他的命就是我的命。”
难得楼妙然没有追上,只是站在一团黑暗里,瘦削的身影显得孤单而渺小。
宁远侯的大军悄悄地行进,他们的脚步宛若无声。但是这无声脚步对大地的撼动从城外一直到京城内。
一直传到大理寺内。
几日来大理寺突然变得安静,连不见天日的牢狱之中都能感受到那股严肃压抑的气氛。
小哑巴一日三餐按时送到,今天的晚饭却突然断了供给。
蓝允之盘膝坐在床上练习眨眼睛——其实饿倒不是一定的。但每日仅有的几次与人的交流活动还被剥夺,世界便显得更加无趣。
每当无人的时候,他便像个老年人一样怀念和可嘉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以及曾经体会过到的任何温暖——来自蓝尚的,或者来自父亲的。
今日,在他又在追忆往昔的时候,突然又有脚步声传来。
“还以为你打算饿死我。”虽然直到他听不见,但和哑巴小差役开玩笑还是每天必做的功课。
可当他抬起头,才发现眼前站着的是另外一个人。
“为什麽会是你?”
“为什麽不能是我?”对方比他还无辜。
“你不是只在升堂的时候才出现吗?”
没错,对面站着的正是升堂才会出现的衙役阿含。
阿含摇摇头,然後伸出手。
直到对方的手要碰到袖口,蓝允之才发现不对劲:“没有食盒?你不是来送饭的?”
刚叫出声已经被捂住了嘴,阿含以并不粗鲁但绝对称得上暴力的方式一把扛起他,向牢外跑去。
“跟我走。”他只是这样说着。
倒栽葱的蓝大人看着两旁牢门的木栏忽忽地变换着从眼前闪过,恍然间突然就到了牢外。忽忽的夜风中阿含脚不沾地地跑着。掠过树木掠过一面面灰色的墙。
终於停了下来。蓝允之喘得比驮自己的人还厉害。
没想到这个大理寺里传唤嫌疑犯的小衙役跑起来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不仅跑起来脚不沾地,就连动作都利落到吓人。
不等蓝允之站定。他已经伸出手。只听嚓嚓几声爆裂的声音,蓝允之的衣服已经全部落地了。
119 一路向西
蓝允之大人誓死抵抗,宁死不屈,屈打成降——
屈打倒是没有的,成降却是事实。
阿含的动作快得吓人。蓝允之只是刚刚作出了一副宁死不屈的表情,囚服已经被撕掉。随後一件厚厚的棉服便套到了他的头上。
再往下就是在头发上动手动脚。
“你一定是个合格的劳动人民。”蓝允之这样发着牢骚的时候,阿含已经帮他盘好了发髻。
三下五除二的功夫,工部侍郎已经成了一村东捞鱼的村民。自始至终未花一刻功夫。
蓝允之伸着手姿势很像田地里的稻草人。他的面色很无辜,但这使老实巴交的渔夫形象入木三分。“虽然我知道解释起来比较费功夫,但请问可否用一句话说明一下我们现在的处境?”
始作俑者抱着肩膀打量他一番,唇角上扬,浑身散发着心满意足的光。
随後,阿含说了一句让人吐血的话:“是蓝大人你的处境,不是我们的处境。”
“……好吧,那请解释一下我的处境……喂!”
话音未落,阿含又开动了他的乾坤大挪移神功。扛着蓝允之几个起落向西边跑去。
京城西郊有片梧桐树林,树林旁有条羊肠小路,直通胭脂河的支流。俗称乐水。
初春尚寒,枝丫干枯。
月上树梢。夜枭桀桀地叫着。一辆小小马车如同蜗牛,静静伏於岔道之上。
没多时,一条黑影从树林里轻飘飘地落下。如一片羽毛——当然,那是从重量而言。
从体积而言,还是用棉花来形容比较合适。
棉花团包着的正是蓝允之和阿含。
蓝允之双脚着地第一眼就看见了这辆马车。但是在他有所反应之前,马车里已经先行有人窜出。一把紧紧抱住了他。
今日受到奇异对待过多的蓝大人乍着两手,有些无助地看向旁边。而驮他前来的阿含已经越到马车旁,躬身道:“禀乐大人,蓝大人到了。”
马车里的人也早已挑开帘子,一张圆鼓鼓脸蛋上挂满了担忧和心疼:“允之啊,我的允之啊!”
乐杏哉从马车里跳了出来,跑到蓝允之身边。
与此同时,蓝允之才发现紧紧抱着自己的人正是瘦了三圈的谢枚。
谢枚出现了!
自己越狱了。
谢枚和乐杏哉在一起!
後面的楼妙然眼神杀气毕现。
……
讯息太多,一起袭向脑海。蓝允之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直到被扶着上了马车,才恍惚地指着外面说:“阿含……不是来给我送饭的。”
原本满脸写着激动与思念的谢二少和乐大人面面相觑。接下来花了半个时辰的时间来争论蓝允之是否被用刑变傻过。
当天边露出一丝亮白色时,蓝允之的马车已经奔跑在西行大道上。
不远的前方是个路口,驾着马车的阿含叫停了马。马车里的乐杏哉握着蓝允之的手泣不成声。
“允之,西南蜀地人烟稀少,风俗与京城大不相同。你可要好好保重。”
正如计划那样,乐杏哉真的找了个和蓝允之容貌身材相当的死囚,烫了脸推到牢里当替死鬼。
那名囚犯是谁?曾经犯过什麽罪行?他替自己死去,但他本身的那份罪又该如何偿还?他的家人如何,是否需要照顾……
无论多麽抱歉和疑虑,事到如今,蓝允之已经没有资格评头论足。
他只是垂着头,听乐杏哉一句句叮咛。
“有什麽不习惯就跟阿含提。他自然会帮你;阿含不能解决的自然会传话给我。”
“还有我。”谢二少总在这个时候凸显自己的存在感。“你就沿着这条陆路一直向西走,千万别走水路。我大伯……我大伯他们的队伍……”谢枚看了一眼乐杏哉又看了看四周,下了极大的决心才决定泄密,“我大伯他们随时会从水路杀进来。别走水路!”
避开水路,心惊胆战。几乎是一步一回头的姿态,蓝允之踏上了逃亡的道路。
不仅仅是躲避灭顶的牢狱之灾,也是躲避即将到来的兵祸浩劫。
至於对那名死囚的抱歉,对过去的留恋和一千零一个疑问。统统随他一起 沈淀在小小的马车里,一路颠簸前行。
“我哥他们只要‘蓝允之’,不在意是不是你。别担心,我帮你找蓝可嘉。”分别时,谢枚对他如是说。
120.迎接一个盛大的仪式
挂着寒风,一只黄雀立於树梢上。随树梢哆哆嗦嗦。
远处忽而传来一声破空之响。低沈,悠远。足以震慑四方。
受惊的鸟儿一个愣怔,随後扑闪着翅膀远远飞走了。掠过山川河流,掠过一队乌压压的人马头顶。
“先锋部!”
“在!”
“轻骑军!”
“在!”
“而今李相无道,蛊惑圣听。我等为朝廷效命,当秉天道,清君侧。匡扶基业!千秋万代祖业在此一战,将士们,冲——”
“呀——”
嘹亮的悠长的吼声震天动地。
将领点了兵,一声令下万马飞奔。
是日,宁远侯摔谢家军提前一天到达京城之下。以进京受封为名要求入城,守城将领却以其不召自来为由拒绝开门。
城门上下,两片铁甲寒光。不过几十米小小的距离,各司其主的人类一语不合便展开厮杀。千里血光,哀嚎遍野。
一场涂炭生灵的战争就此开始。
而它的结局远不像开始宣布的那般简单。
时至今日,掌握军权又能与宁远侯抗衡的将领少之又少。万般无奈之下只好禁闭城门,不战不和。
宁远侯没有那麽多耐心安营紮寨。突袭讲究速战速决。当下放话,三日之内不开城门当硬闯进来。届时伤及无辜莫要责怪。
仗是上面的人打的。无辜的百姓惊慌逃窜犹如困在窝里的老鼠。蝇营狗苟尚且不得活命,哪能承受兵火之灾?
战火未及,人先慌乱。嚎哭的,拖家带口挖地洞的,仓皇之中掩埋宝贝的……
人群之中有条影子被硝烟遮挡。
他头戴斗笠,身穿粗布衣裳。一抬头露出了沾满沧桑却依旧锐利的双目。
低头抿一口粗茶,看向天边时的目光却显得寂寥。
远处骑马来了一条队伍,为首一人穿着官服。大声吼叫安抚百姓,要大家不必慌乱。仔细去听,他说得竟然不是守城将士必然获胜,而是“宁远侯那是多麽厚道的人呐。他不会伤害百姓的——”
乱了。公然在京城里宣扬“叛军”的好。
老百姓有的被吓跑,有的真站在空地怔怔地听他讲。
那人更加慷慨激昂,起身立在马上——大理寺少卿方桐辉,大战之中竟然成了谢家大军的马前卒。
人群中独自喝茶的蓝可嘉望着方桐辉瘦高的背影,又喝下一口。然後起身离开。
纵然曾经是什麽皇子,这场战争的输赢和他都已经没有关系。得知允之已在城外,现在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出城去。
阻碍去寻允之的。哪怕是千军万马,也不可原谅。
或许是方大人的说服见了效,也或许是藏匿在朝堂上与京城内的千百个方大人的说服起了作用。
当天晚上,不知是谁偷偷打开了城门放下了吊桥。宁远侯不费一兵一卒,轻易踏过护城河。
等守城将士发现之时,一切晚矣。
战火在烧。本该在城外进行的决斗搬到了城内。老百姓缩着脖子躲进地道,偷听窗外鬼哭神嚎。满城硝烟,京城变成了阿鼻地狱。
如此时刻居然还有人弹冠相庆。
白天慷慨陈词过後的方桐辉褪去官府,坐於浴池之内。鹤嘴喷泉流出水,药香飘荡,热气氤氲。统统昭示这是个舒服的泡澡。
震天的杀声传不到方家大宅。但红透了的半边天映得屋内烛光都失却颜色。
这时有小厮屈膝禀报:“大人,谢家军破城了。”
“破成城?!”方桐辉回首,语气里带着惊喜还带着确认。
对方明白他的疑虑,补充道:“李剑将军是急先锋。”
哗啦啦——
水声响动,方桐辉已经站起身,跨出浴池。伸直了手臂等待穿衣。
脸上带着喜悦,他不屑隐藏——
这场战争的胜负与正义与他无关。他只关注着那个人。那个人的胜利就是他自己的喜事。
洗干净了身体,如同迎接一个盛大的仪式。
的确也是呢。他在意的人,将在他面前的第一次“胜利”。
121.不准说下官 说我
如一面诡异的镜子。民间的波澜反射在朝堂之中就是绫罗扯乱,红烛烧尽无人换。
谢家军鬼魅般的速度让所有人措手不及,事态很快从派系对抗发展到威胁皇权。
明晃晃的上书房内跪了一地重臣。个个大气不敢出一口。等着龙椅上那人的吩咐。
可老态龙锺的皇帝怎麽会知道呢?最信任的臣子现在杀过来了,他是真的帮自己“清君侧”还是想连自己一起收拾?
“你们倒是说话!食朝廷俸禄这麽久,难道真的要朕求你们不成!废物,全是废物!”龙颜大怒,挥落一地纸笔奏章。
可臣子们还能说什麽?
李家还是誓死坚持抗战——但这样的人已经没多少了。几天工夫,除了被北府镇暗杀的,还有急忙见风使舵的。
同时,也不是所有臣子都跪在上书房。过於渺小的,已经逃窜了;希望破灭的,早已放弃了;慷慨激昂的早去城头驻守。
留守於此的少数几个人各自怀着各自的心事。
北边红了半边天,上书房内可以看得见最後的那一刻,犹如离弦的箭不疾不徐地逼来。
“大学士,你最有学问,你说呢?”老态龙锺的双目停留在後面的乐杏哉身上。
乐杏哉咽下一口唾沫,试探道:“依臣之见,依臣之见……”
皇帝忽而张开眼睛:“纵然谢家师出有名,但皇家威严不容侵犯!你迅速拟一份奏折警告谢恒远给朕收敛着点!”
“……是!”
於是还真领了圣旨出了门。
城外的火忽忽地烧着,烧红了青年人的心。一时间还真有些慷慨赴死的感觉。
可惜没走到一半就被人从後面拎住了领子,随後居然被拦腰抱住。那人力大无比,勒着他的身体几乎要勒断了,一路向阴沟里躲去。
“喂喂喂!”乐杏哉挥舞着两只手大叫。但没有一个宫女太监愿意理他——翰林院大学士被人威胁,偌大宫中居然没有半个人吭声。
不用回头,他已经知道在阻止自己的是谁。
高高在上不仅仅指丁肴的地位,也可以形容他的身高。此时他居高临下瞪着乐杏哉,满脸的气愤好像自家最珍贵的东西被人偷了去。
“你去干嘛?!”他怒喝。
知道他与谢家交情匪浅,乐杏哉一时不知该如何交代。自己真的要去做这番得罪人的事?恐怕还没接近谢恒远已经先被拿下。只好仗着乐家三朝元老的面子冲丁肴挤出个比蔫茄子还勉强的笑容:“家父……家父说请王爷有空一起来喝茶……”
丁肴双眉一横:“我问你要去干嘛!谁要和你谈你爹?”
“我这……我……”脸皱成一团,乐杏哉为难地举着圣旨快要哭出来了。
丁肴问道:“谢家待你不薄。你是真要在这节骨眼上得罪人?”
“可圣上现在还是圣上,下官总不能……”
“去你的狗屁下官!”脏话出口,丁肴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冲明显受到惊吓的乐杏哉使了个安抚的眼神。
但他是真的生气——下官下官下官……
长大以後他就总跟自己分着尊卑。仿佛他们之间除了官场上的这点虚与委蛇就没有别的交情可讲。
“不准说下官。说我。”丁肴的口气软下来,竟然在乐杏哉头让揉了一把,像哄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