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斋夜话 下——醒初

作者:醒初  录入:11-15

霎时满屋子的人都聚了过来,围着刚刚夭折的孩子哭个不住。

毛小山在屋外看得清清楚楚,一双手攥成了拳头,死死的咬牙。

常五,你到底是什么?

毛小山浑浑噩噩的,在炒货店里做活也不上心,一个不留神把自己的手当瓜子炒了,冒出两个光亮的水泡,店主终于看不过,打发他回去休息,还当他想着章绣儿的事。

毛小山磨磨蹭蹭的回去了,往堂屋里一坐,也不管手上生疼,呆呆的盯着地面,一遍一遍的想,常五到底是什么呢?以前从来也没有怀疑过什么,可是那一夜真真切切,月亮这样亮,总不是看错罢?

现在回想起来,常五确实有许多地方怪得很,已经不能用怪癖来解释了。二十年前的灭门惨案,毛小山是记不得了,可问起来,常五总是遮遮掩掩的。以前只当他是不愿让自己伤心,现在想来,莫非有什么内情?

毛小山手脚直发凉。他不愿意怀疑常五,可是,可是……

终究,人心还是最为脆弱的东西啊。

毛小山忍了几日,终于在一日晚上开口问常五:“常五,你究竟是什么人?”

常五正给他端来夜宵,听他这样问,脸色一黯止不住的惊慌,勉强笑一笑,把碗往他手里塞:“还能是什么人?快吃罢,趁热。”

常五向来不见什么笑容,这样一笑反而叫毛小山认定他心里有鬼。毛小山静静的推开碗,道:“还是说,你根本不是人?”

常五呆呆的看着他,却不知该怎么回答。毛小山的怀疑让他心里难过,可是又……不能反驳。

毛小山垂下眼睛,说一个字都要歇一下,极困难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我看见了,那天晚上,你的同伴,吃了一个小孩的魂。”

常五咬住嘴唇,许久才道:“你看见了。早该告诉你的。”

常五坐下来,静静的讲了一个短短的故事。

二十年前,毛小山一家满门被灭,就剩下他一人。官府说法是遭了强盗,事实上是妖怪作祟。毛小山是被常五从妖怪肚子里救出来的,那时他其实已经死了,常五却硬是把飞散的灵魂聚起来收进他的身体,叫他得以复活。

“我,就是当年奉命去收你家灵魂的白无常。”

无常,常五。原来如此。

其实连常五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非要救下这个孩子不可。做无常这数百年来,收的魂魄早已以亿万计,怎么看见那个孩子,就不忍心了呢?

莫非真有天命,叫他抵着一顿好打,违命救了日后的恋人。

毛小山默默听着,心里渐渐明朗起来,愧疚的把常五拥进怀里,道:“对不起,不该疑你的。”

常五浅浅的笑了,反手抱住毛小山。

误会解开,毛小山又自觉亏欠了常五,自然是加倍的待他好,常五再去收魂也不必偷偷摸摸,这日子过的真是蜜里调油。可是不多久,忽然那日的黑衣男子,也就是黑无常来找常五,手里攥着一卷纸,一见常五就叫道:“你还有心思吃饭?你干的好事叫上头知道啦,还不快走?”

常五一愣:“怎么?”

黑无常把手里的纸丢到他面前:“你自己看!有个叫章绣儿的,她的魂是不是被你收了?”

毛小山呼吸一窒,抬头看着常五。常五向来脸色苍白,这下更是白得像纸一样,嗫嚅着说不出话,垂下了头。毛小山大急,跳起来抓住他的胳膊:“你在发什么呆?快告诉他,你没收,对不对?”

常五咬牙,仍旧不做声。

黑无常长叹一口气:“你怎么这样糊涂?要被打得魂飞魄散的!”

毛小山眼睛里全是哀求:“常五,不是你收的,对不对?快说话啊,你一个无常鬼,要人生魂做什么,一定不是你对不对?”

黑无常冷笑一声:“还不是为了……”

“是我!”常五倏地抬头,打断了黑无常的话,“是我收的!我收生魂是拿来吃的,可以长修为!”

毛小山的脸上血色瞬间褪了个干净,呆呆的看着窗外,拉着他胳膊的手指一根一根松开。

黑无常还要说什么,却被常五一把拉出,瞬间从屋里消失了。

毛小山对着一室凄清,缓缓的笑了起来。

原来,常五是这样一个人。会为了自己的修为,而擅自收人生魂吃的人。

毛小山缓缓的落下泪来。

可是为何,明明晓得常五是这样的人,却还是对他放心不下?

78.食魂鬼 八

常五这一去就是好几日,毛小山不思饮食,也不上工,就在屋里坐着,也不晓得自己是不是在等什么。要不是那老叫花子忽然跑来看这个徒弟,他恐怕就要饿死在屋里了。

老叫花子看到他这样,心里也不好受,道:“早跟你说过,他不简单,要断了的。你现在这样,可怎么是好?看开些罢,他忤逆了上司,怕是不好了。”

毛小山一惊,赶紧问道:“他会怎样?”

老叫花子皱眉道:“他骗了你,又做出这样的事,你还向着他?”

毛小山讷讷的垂了头。心都已经全挂在那个人身上了,即使晓得他不是好人,也收不回来了。

这几日大概是没有好好吃饭,毛小山身子虚了不少,一张脸惨白惨白的就快赶上常五,走几步腿脚就打颤。老叫花看了心疼,也不忍再怪他,到厨房里给他下了碗面端给他,看着他一根一根慢慢吃下去,才松一口气道:“你跟他,终究不能在一起的,早断早了。我看你魂相太弱,莫非是被他吸了去?”

毛小山死死攥着筷子,沉声道:“常五不会做这样的事。”

老叫花一想也是,无常鬼天生就是收人魂的,可活人的魂终究不能乱收,又看毛小山脸色难看,赶紧笑一笑:“自然自然。不过你魂相这样弱,对身体不好,长此以往要坏了性命的。这样,我去炼个丹来给你吃了,虽则比不得你原本的魂魄,也能抵得一时。”

毛小山摇摇头,眼睛盯着碗里黑油油的酱汤,苦笑道:“不必辛苦,我这样的烂命,早该随我爹娘一起去了的。”

老叫花知道他现在心里难受,说什么都是错,于是也就不说话。只是热闹惯了的,一会儿又忍不住要开口,看见毛小山那黯淡的目光,摸摸鼻子,就地坐了下来。

这是忽然一条影子出现在屋里,原来是黑无常,板着一张脸,什么也没说就在屋里翻来翻去,找了半天也不知在找什么,终于不耐烦,双手捏一个诀儿,忽的屋角就发出哐哐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撞墙壁。黑无常过去,手指一划破开了墙角,露出一个洞,从里面摸出一个白瓷的小瓶,捏在手里走到毛小山面前,冷冷的看着他。

毛小山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位大人,坦坦荡荡的抬头瞧着他。倒是老叫花哼一声挡在他面前:“你想对我的乖徒弟做什么?跟你讲,就算你是无常鬼,也不在我小老儿眼里。”

黑无常看都不看他一眼,看看桌上,还有一个碗底的酱汤,过去拿了倒进白瓷瓶里晃了晃,往手心一磕,倒出一枚酱色的丸子,散着冷冷的青气。黑无常拨开叫闹不止的老叫花,径直捏住毛小山的下巴,什么也没说就将那丸子塞进他嘴里。

毛小山牙关紧咬,就是不吞。黑无常皱眉,大拇指与食指往他两腮一扣逼他开了口,那丸子就像认识路一般自己咕噜咕噜滚进了喉咙,黑无常这才放了手。毛小山抠喉咙想把那东西吐出来,可是面条吐了一地,那丸子却像是化了一样就是不见出来。毛小山一双眼睛通红,狠狠的盯着黑无常,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黑无常冷笑:“倒也算是有胆气的。”

老叫花瞥他一眼,握住毛小山的手腕,眉头一簇,道:“你给他吃的是……”

黑无常打量这个老头一眼,笑道:“竟然还有个看得出来的。那是最好,你自己跟他说去。白鬼的意思是别告诉他,可是太便宜他了。”

老叫花冷下脸,淡淡道:“白鬼现在在哪里?”

黑无常嗤笑:“为何要告诉你一个外人?哼,算了,他回不来了,偷人生魂这样的大罪,少不得要在最底下待上两三百年,何况还有他。”黑无常看了毛小山一眼,好像什么都不愿多说似的转过身挥挥手:“他求我了了这件事,我办妥了,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罢。”说完又像出现那样,突然的消失了。

毛小山愣愣的看着老叫花,许久才道:“他,什么意思?”

老叫花勉强笑了笑。他大约也听明白了,可是常五显然不愿让毛小山知道。如今常五已经进了“最底下”,至少也要了了他的心愿,别再让毛小山难受了,于是笑道:“不就是常五回了阴间不回来了。你也不要再想他,好好过日子罢。”

这样一句话如何能打消毛小山的疑虑,只是他不愿多说,毛小山也就不问,静静的坐下来发呆。心里这样难受,可身子倒是感觉好些了,大概是刚刚那碗吐了大半的面条的缘故。毛小山心里一乱就喜欢干活,看见地上一滩秽物,取了笤帚簸箕过来,又去厨房扫了些煤灰洒在上面,一起扫了,扔到外面去。回来又洗了手脸,呆呆的在堂屋里站了一会儿,又要去找活干。

老叫花看不下去,一把揪住他,叹气道:“你这孩子,也真是死心眼。常五这样一个人,你何苦老是想着他?听师父一句话,回去睡一觉,明儿醒来就什么都好了。常五本来就不是这个世上的人,终究留不住的。”

毛小山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心里难过,又怎么止得住?红了眼睛,问道:“师父,你是个高人,告诉徒儿,常五犯了这样的大事,到了下面,会受到如何惩罚?”

老叫花脸一歪,心道苦也,还能如何?自然是到“最底下”受尽苦刑,然后就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关上两三百年,之后大概就贬为一条孤魂野鬼了。可是这话如何能跟毛小山说,那孩子这般重情义,怕不要生生疼死。老叫花也是扯惯了谎的,略一定神,笑道:“自然要大大的罚一笔银子了,搞不好还要连降三级做个小鬼,要再做回白无常,那日子就远啦。”

毛小山听说也不是多么怕人的惩罚,心里松了口气,忽然觉得不对:“那黑无常说的‘最底下’是什么?”

老叫花暗骂一句,这小子平时也没见那么机灵,赶紧编几句瞎话混过去,仰着一张老脸,可怜兮兮道:“乖徒弟,为师饿了。”

毛小山看看他,轻轻的叹了口气,转身去厨房做饭了。

他怎么听不出,这老叫花是一句实话也没说呢。

老叫花不说,毛小山也不问。他自有想法。

老叫花给他的香粉算是派上大用场了。他打听到乡里有个八十好几的老头生了重病,也就剩下几日功夫了,于是每日洒了香粉在他床边守着。第三日上,就等来了黑无常。

79.食魂鬼 九

黑无常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还有个穿白衣的,毛小山定睛一看,不是常五,心里不禁难受。眼看着那一黑一白将老头的魂收了就要走,毛小山赶紧跑出来挡在两人面前,对黑无常道:“常五,他在哪里?”

黑无常看看他,大概是觉得这小子这样坚持,还真有意思,笑问:“你做什么非要找到他?就是见了又如何,你们不能在一起的。”

毛小山点点头:“我晓得。就是他偷人生魂以长修为这一件,我就不能同他一起。”

黑无常冷笑:“可不止这一件,这二十年来被他掳去的孤魂野鬼不知凡几,虽则这些魂魄无关紧要,可是一条两条不是事儿,多了也是要命的。你还要找他?”

毛小山眼睛赤红,狠狠的咬牙。常五在他面前这般柔善,可是在他背后,怎能造下这般罪孽?毛小山又痛又恨,可是心底却仍旧牵挂,就算常五真的罪不可赦,他,他也……

毛小山切齿:“我还是要找他!”

“见到他又怎样?”

毛小山愣了。是,见到又怎样呢,问他为何这样作孽?问他如何这样狠心?都不是他想知道的。毛小山只是个自私的凡人,只想问问他,做这些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呢?

毛小山虽则是无常鬼带大的,偏偏生得一副严正肚肠,他也明白,常五犯了这样的罪,终究是难免惩罚的,他也不想为他脱罪,只是还想跟他一起,就算是受罚也要一起。他怨常五贪心,更怨他不顾自己的心思。常五难道不晓得,被捉了就不能跟他一起了么?

“我跟他一起受罚。”毛小山轻轻的说,连自己都觉得是在说天书。

黑无常果然毫不客气的笑了起来:“你?一个凡人,就是脚趾尖儿在那个地方沾一沾,也是必死的,还谈什么受罚?白鬼这样回护你,你就捡了自己那条小命回去你的地方,安安分分的过日子罢。”顿了顿,忽然想到什么,恶意笑道:“今儿我还有事要忙,你要不要一起来?章绣儿你认识罢,还要去收她的命。她早就失了魂,偏偏肉体还活着,还真不好办。”

毛小山闻言摇摇欲坠,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却是一步一步跟着,瞧他将章绣儿额头上的真火熄灭了,却是没有魂给他吸,只将残留的一丝生气收了回去交差。毛小山看着这个无辜的女孩儿,越发觉得常五可恶,也越发觉得仍旧牵挂着常五的自己罪不可赦。

第二日,章绣儿的灵堂上,毛小山穿了一身白麻孝服,脚下却是一双新郎官的大红鞋,一步一步的走来,向章老爹深深的一鞠躬,道:“岳父大人在上,受小婿一拜。”

章老爹痛失爱女,一双眼睛哭得跟核桃一般,睁都睁不开,勉强张开了呆呆的看着这个原本已经退了婚的准女婿,惊讶道:“怎么这样说?”

毛小山双眼也是红的,一字一顿道:“小婿瞎了眼,才与令爱退了婚,如今后悔莫及,只求将绣儿灵牌供进毛家灵堂,阳间不许,就在阴间做一对鬼夫妻。”

来悼念的客人都在下面窃窃私语,只听说过未过门的媳妇嫁给死鬼的,还不曾见过好好的男子讨个死老婆的,这孩子,倒是重情重义!章老爹为难,道:“断无此理。小山,你也是好孩子,我不忍害你。听话,回去我给你说们媳妇,好好过日子,过几年自然就忘了小女了。你要是当真不情愿,就叫我一声爹,跟绣儿兄妹相称,你看如何?”

毛小山惨然一笑。他对章绣儿并没多少儿女之情,可是这愧疚却会跟他一辈子的。若不是他要娶这个女孩儿,也不会让常五打她的主意,如今本该还好好活着的。毛小山跪下,重重的磕头:“小婿心意已决,若丈人不许,小婿就不起。”

章老爹还是为难,倒是客人们来劝,有叫毛小山不要死心眼儿的,有叫章老爹认了他的。毛小山跪了许久,额头渗出血来。章老爹见他坚持,终于允了,从此翁婿相称,章绣儿的灵牌也改了毛章氏,供进了毛家灵堂,排在毛小山爹娘下面。

毛小山在章绣儿的灵牌旁边留了块空地,那是为他自己备下的。

这日过后,毛小山就跟着老叫花认认真真的学法术,进展飞速。老叫花知道他心里终究还是有一个结未解开,却也晓得急不来,只得一点一点慢慢开导。毛小山甚是乖巧,他说什么都是点头,可一身麻布孝服却是不愿除下,像是为了提醒自己什么。

如此过了一年,毛小山终于除了孝,换上一件灰布道袍。如今他也多少有些修为,不说那些年轻的小道士,就是老道也不见得能有几个胜过他。老叫花知道这多半还是他二十年间与常五一同生活的缘故,多少沾了些阴气,所以回阳救逆的法术总学不好,可是斩妖降魔却是厉害。老叫花把自己从不离身的一枝破竹杆传给了他,他拿在手里一挥,就成了一柄极漂亮的桃木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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