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间,毛小山练就了一身本事,更有了一双坚定的眼。
他寻到了上来办事的黑无常,定定的看着他,道:“我想见常五。”
黑无常一阵惊讶。一年不见,总当这小子忘了白鬼过他的日子了,怎么忽然跑来,还有了这样的气势?黑无常晓得他一向会些法术,不过都是骗骗小孩子的玩意儿,可现在他手里那一柄桃木剑红光明灭,命断在这柄剑下的精怪,怕是快要满一千,这样利器,他却能运用自如,是何等修为?
这一年的功夫,这小子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黑无常略一思索,叹了口气道:“亏得他一片苦心,怕是白费了。也罢,我原本就不愿随他意的,你来找我自然最好,也不算是我破了约定。”说着看看毛小山:“你那隐身的香粉还有罢?撒上了随我来。”
毛小山不知心里是悲是喜,也来不及细想,赶紧取了香囊撒自己一身,跟着黑无常左左右右的一转,瞬间到了地下。
黑无常叮嘱他不要出声,带着他一层层的下去,直数到第十八层才停下来。毛小山四下一看,不禁心惊。这是什么地方?鲜红的一片波涛,血腥味这么重,水面翻腾着,时不时的露出一截胳膊腿,或是半颗狰狞的脑袋。
“地狱十八层,血池。”黑无常冷冷笑道,“白鬼在这里呆了一年了。”
毛小山愣愣的。血池地狱他自然听老叫花讲过,但凡罪大恶极的人死后必来这里,一沾上就再无脱身的机会,只能在这沸腾的血池里翻滚苦痛,永世不得超生。常五竟是在这里么?
“常五的罪,竟这样重?收人一条生魂,并几条孤魂野鬼,说什么也不该受这样的罪。”毛小山低声道,垂着眼睛看那血池,似是想在那堆支离破碎的残肢断体间找到常五。
黑无常冷笑一声:“只是一条生魂七千多条孤魂的话,确实不致如此,只是他擅改了一个人的命,本该早早死了的,却放他活了二十多年,又累得轮转殿多出一条半魂,到阳间走了一遭,又叫许多人的命格变了。这阎王最恨的就是不听命的手下,最看不得的就是既定的命数改变,怎么不让他到血池来?”
毛小山听得半懂,隐隐约约好像在乱麻间抓住了一根线头,却一时还抽不出。
黑无常看他脸色变幻,叹了口气:“你只当他取了生魂与孤魂自己来吃,但你可晓得,生来就是为收魂的无常鬼,喉咙是咽不下魂魄的,就像是被拿线勒紧了脖子的鸬鹚一般,只是含在口里,一回冥界就要吐出来的。生魂也好孤魂也好,对无常鬼都毫无助益。”
毛小山大惊,急道:“那常五为何要说那样的话?”
“白鬼那是在回护你,不愿叫你伤心。他原本……”
“黑鬼!”血池里忽然冒出一颗头来,对黑无常喝到。
80.食魂鬼 十
毛小山往下一看,赫然就是常五,即使一年的血池酷刑叫他损毁了容貌,可是将他挂在心上这么多年的毛小山怎会错认?毛小山看着那沾染着血污的脸,只觉得眼中又痛又热,就要落下泪来,却是被他硬生生的逼回去,咬牙道:“常五,你说,你原本是要做什么的呢?”
常五在血池中本来就苦痛非常,见毛小山来了这个地方,心里更是急痛,勉力挣脱开血浪的纠缠,叫道:“小山,你回去!这里不是你能呆的地方!黑鬼,你答应过我什么!”
毛小山还没说话,黑无常冷冷道:“我答应过你不说,可是这是他自己要来的,不干我事。你自己讲罢,他要是不弄明白,是不会离开的。”
常五自然晓得毛小山性子,才更焦急。血池是什么地方,是地狱的最下一层,他这样的无常鬼在血池里也如此难受,何况毛小山只是一个凡人,即使会些法术,又有何用?可是那件事……他还是不能说。
毛小山看着常五一点一点的就要被血浪吞没,心里焦急,对黑无常道:“你告诉我!”
黑无常看看他,见他眼中的坚定与痛心,叹了口气,缓缓道:“你道是白鬼吃魂,其实,他是取了魂给你吃啊。他剖开妖怪肚子将你拉出来,你已经死了,且魂魄已有一半散了再收不回,他为了让你活着,不得不四处找孤魂给你吃,一天一条,二十年间一天都没断过。”
常五在血池里挣扎,叫他住口,黑无常只当没听见,继续道:“可这样终究不是个事儿,何况他私留你的事情总会叫上面晓得,那时你就十死无生了。偏巧这时叫他发现章绣儿就是你当年散去那半魂转生而来,就收了她的生魂准备给你吃了,你就是个完完整整的人了。生魂阳气太重,总要放一段时间才能给你吃,不想还不曾到时间就出事了。后来我给你吃的丸子就是那半魂,你这一年身体较往年更好上许多了罢。”
毛小山沉默的点头。他万万想不到竟是这样,原来吃魂的不是常五,竟然是自己?毛小山只觉得喉头作痒,直想吐,可是什么也呕不出来。
原来二十年的夜宵,居然是一条条魂魄。他这二十年来,究竟吃了多少条魂魄?毛小山整个脑子都是一片糊涂,摇摇欲坠的就要往血池里栽,被黑无常一把拉住:“你要是掉下去,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得你。白鬼拼得一条性命不要也要保你,如今你已经是个正常凡人,冥界也奈何不了你了,你就乖乖回去过日子,不要叫白鬼白白受罪。”
回去?知道了这样的事之后,他如何还能回去?
毛小山嘴角挑起一个浅笑,推开了黑无常,抽出桃木剑直直的指向才血池中随波逐流的常五:“你为何要救我?你我如今都是一身血腥,活该你要遭这血池的罪!”黑无常见他这样说,气得就要一掌拍下,却又听他道:“我早晚也要下去的。晚不如早,常五,你我都该死,不如由我来取你性命。”说着就要往下跳。
黑无常大急,这小子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要白鬼性命?他可晓得,凡人一沾上血池水,就是一个死字!
他还不及动手,常五忽然从血池里窜上来,力竭之前终于触到毛小山身子,使出浑身的力气将他往上抛:“黑鬼!让他上去!”
可毛小山却死死抓住了常五的袖子,血池水灼伤了他的手,可他就是不放手。
黑无常万万没有想到白鬼这时还有这样的力气,当即明白这必是他凝起魂魄中最后的力量放手一搏,之后必定魂飞魄散,心里一滞,咬牙接过毛小山,直直的往上飞去,停在地狱顶端。
毛小山一路腹中翻滚,可是手未松,也把常五带了上来。黑无常一见,急道:“快松手!白鬼一离开血池,不出一时半刻就会死!”忽然想到白鬼现在就是呆在血池里也撑不了多久,恨恨的一咬牙,不再说话了。
常五见毛小山抓着自己的手皮肉都烂了,轻轻道:“放开我罢。我必是要死了的,你就最后听我一句话,回去,好不好?”
常五何曾这样低声下气过?毛小山鼻子发酸,可是手里却还是一刻不松,反而将他扶起来搂进怀里。血池水沾到身上就是滋啦一声,衣裳就被烧出一个洞来,里面的皮肤也泛着红。常五要挣开,毛小山哪里肯放,死死抱着,在他耳边道:“现在,你难受么?”
常五点点头,又摇一摇。身上的苦痛已是文字难述,可被毛小山抱着,却又欢喜。
毛小山浅浅的笑:“我心里也难受。这二十年吃了七千多条魂,又害了一个女孩儿,如何不难受?真想一剑刺死自己。”
常五浑身一僵,果然,还是怪他的么?
“可也开心。你做这么多,犯下滔天的罪,还是为了我罢?”毛小山轻轻放开他,扶着他的肩膀让他跟自己面对面站着,“可是我还是无法感谢你。你终究还是错了的。”
常五垂下头。
“我这一年里拼命学法术,就是想找到你,杀了你,为那些无辜的魂魄报仇。现在我的想法也没变。你该死。”毛小山轻柔的说着,将桃木剑缓缓的从常五背后往下刺,“你反正也活不久了罢?不如了我一个心愿。”
“你、你……”黑无常看着他带笑的脸,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你了半天才骂道:“他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却要他的命?那些魂魄是你吃的,要死也是你去死!”
“没错,我的确该死。”毛小山缓缓笑着,手里的剑越刺越深,穿透了常五的身体刺进自己腹中,剑尖又从他背后透出。
黑无常瞪大了眼,愣住了。
一柄剑把毛小山和常五牢牢的钉在了一起,常五身子本就虚弱,在剑刺进毛小山身子里之前就没了气息,如今软软的偎在毛小山怀里。毛小山单手抱着他,握着剑的手缓缓放开剑柄,也抱住了常五。
“我们一起造下的孽,就一起偿还。”毛小山依旧浅浅的笑着,抬起头看着黑无常,“我想问问,我们死在一起,是不是也能一起投胎呢?”
“啊,对了,被这桃木剑刺中,是要魂飞魄散的。没有来生了。”
“一起散魂,倒也不坏啊。”
黑无常什么也说不出来,眼睛里什么都看不进了,只能瞧见那相拥的血色背影伫立在悬崖边上,从血池泛上来的红光映得他们的身影益发的凄清,却仍就是紧紧合在一起的。
任谁也分不开的。
81.食魂鬼 十一
“喂,黑鬼,我那徒弟会怎样呢?”老叫花吊儿郎当的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抓着一只鸡腿撕扯着,看似漫不经心的问道。
黑无常为他僭越的称呼皱了皱眉,看在他是毛小山师父的份上也就没去计较,淡淡道:“还能怎样?被你那把桃木剑刺中,原本应该魂飞魄散的,可谁想他们竟然是死在那把剑上的第一千条魂魄。大凡降妖的兵器杀妖一千就能生出剑神,阴差阳错,就让他们附在剑上,成了剑神。”
“诶?明明是两个人,怎么说是‘第一千条’?”老叫花把鸡骨头一扔,凑上来笑道。
黑无常冷冷的看他一眼,往后一退稍稍远离那张油光铮亮的嘴,道:“那两人,心魂都在一处,早就合为一魂了。”
“唉,这样的剑神,已经不是我一个糟老头能驾驭的了。便宜你这个黑小子了。”老叫花叹气,又去揪那烤鸡的另一条腿,“真浪费,你收魂又用不到。”
黑无常站起身准备离开,背对着老叫花道:“只有在冥界,他们这样受血池侵蚀的魂魄才能慢慢恢复。过上两三百年,大概就能现身了。”
“哎呀,老头子怕是看不到喽。”
黑无常回头看他一眼,那老家伙正嚼着鸡腿大发感慨,冷冷的一笑就消失在空气里,只留下充满戏谑的一句话。
“你已经活了三百年了,再活三百年又有何难?杨山桃花主。”
老叫花搔了搔一点儿都没有桃花颜色的老脸,轻轻的笑了。
呵呵。
82.戏班子 一
水乡有个极漂亮的戏台,每当逢年过节总有戏班子在此地演出。看戏总是要钱的,倒也不多,一个人不过五个铜钱,不过茶水点心要另算。有戏班子来的时候,总有许多小贩提着篮子过来,平常一文钱一个的凉糕能卖到两三文,实在是好生意。
章鼎文家里就是开点心铺子的,祖传的好手艺,所做的桂花松糕与马蹄酥是一绝,整个水乡就没有哪个孩子不喜欢,就是齿牙动摇的老太太,走过他家铺子,也要买上两块绵软细腻的糯米蒸糕尝一尝,细细的甜意从舌尖儿一直沁到心底。就是这样有名的点心铺子,到了好戏开演的时候,还是要去做那一笔好生意的。
章鼎文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这份差事自然就落到了他的肩上。他倒也欢喜,戏开前后是忙的,可演戏的当中没谁会要买点心吃,他也可以在戏园子角落里寻个空当,好好的看它一场。
这一年又到三月三,在水乡可是大日子。张鼎文早早就起身帮着爹娘筛粉揉面,蒸好了一屉桂花松糕,拿出来凉着,又把绿豆糕送上了蒸笼。待得天大亮,终于将几样点心做好,张鼎文取来一个细竹篾编的大扁篮子,将点心一层一层码进去,拿干净的白纱布隔开,上头还盖上青缎子饭巾,中央端端正正的绣着一朵掌心大的石榴花,那是章家点心铺的招牌,是他娘花了两夜工夫赶出来的。
章鼎文自己也换上了干净的青布短衫,腰间扎一条香色的带子,上头挂着两个藕荷色的大荷包,一个装糖桂花,一个装豆粉,主顾要是喜欢,可以撒在点心上吃。这样一身行头,人家一看就晓得是章家点心铺子,都不必章鼎文吆喝,自己就过来了。
这一场,来的是没见过的戏班子,据说才从外乡来。戏班子四处走也是常有的事,乡人也乐得看个新鲜。这个班子据说好得很,台柱是个十五六的少年,扮相身段无一不佳,更可贵的是小小年纪唱功就颇深,配上那一副好嗓子,真个是余音绕梁。
江南一带戏种颇多,这是一班子却是远道而来,演的是徽戏。内容新鲜,唱腔也别致,乡人看得高兴,一幕终了还不放人,非要再来一场。乡间戏班没那么多讲究,也不摆架子,看客要,他就演,往肩上搭一条五彩的霞帔,一转身就从凄凄哀哀的小寡妇成了仪态万方的千金小姐。
章鼎文在下头看得嘴都合不拢,看了这么多年戏,还是头一次看到这般标致的戏子。瞧他如画的眉目,窈窕的身段,哪里是人,分明是从天上下来的仙子。章鼎文四下打听,原来这个小旦叫做织翠,可偏偏喜欢穿一身白色的衣裳,叫风儿一吹,就真像是天仙下凡了。
章鼎文将这个名字在口里念一念,见织翠谢过幕下去了,欢欢喜喜的提着大篮子也往戏台子后面转。
戏台后面有一大两小三间屋子,是给戏班子准备歇息用的。章鼎文常常到幕后来兜售点心,对此地也熟,熟门熟路的转到大屋里,探头探脑的看见里面五六个戏子正忙着卸妆,仔细寻一圈却没见着织翠,晓得他那样的台柱必定是到小屋里去了。他自然不便去小屋里的,只能敲敲门,进了大屋,把饭巾一掀,朝众人笑道:“各位老板,都来瞧瞧,章家的点心可是水乡有名的,到此地来可不能错过。”
戏子上台前是不好饱食的,几场戏下来早该饿了,章鼎文向来看准了这一点,每次都能将一篮子点心兜售一空。可这一次却是失策了,一屋子的戏子只是抬头瞧他一眼,就又去干自己的活了,谁也没说要买。
章鼎文站在门口等得尴尬,可又不甘心就此离开,搓着手靠在门边,一双眼睛骨碌骨碌的转,就往那两扇门上瞧,只希望那织翠能出来看一看。
东边那门还真开了,可走出来的却不是织翠,是一个身量高挑的男子,面上戴着一副木头雕的面具,一身湖色的衣裳。章鼎文听人说过,这个班子的老板是个怪人,老拿面具遮着脸,怕是丑得不能见人。章鼎文究竟还是生意人,心里一瞬的失落过后,还是笑嘻嘻的过去,将那香气四溢的篮子往旁边的桌子上一放,殷勤的凑上去道:“老板,真是好戏,小子生这么大看过多少场也不曾见过。敢问老板贵姓?”
那老板看看这个浓眉大眼的小子,微微一笑,道:“免贵姓张。”
章鼎文睁大了眼,笑道:“哎哟,小子也姓章,莫非还是本家?是弓长张还是立早章?”
那人面具下的眼睛在他脸上转一圈,道:“弓长张。”
章鼎文的脸立马就垮了下来,嘟囔道:“原来不是。”又将嘴角一提,拎过身边的篮子,从里头取出一块马蹄酥,拿干净的手巾子托着送到张老板面前,笑道:“小子斗胆,请张老板尝一尝,这马蹄酥可是章家一绝。您尝好了,可别忘了来捧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