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沐早已忘了自己重病在身,不断下令组织逃散的郦兵,稳定军心。
可祁军筹谋已久,这第一轮攻击仅仅只是战争的开始。
东南一侧的郦军刚刚在康沐的指挥下稳住手脚,西南一侧又发生巨变。
守兵还在城墙上奋勇斩杀攀上来的祁军,忽然背后被人偷袭,一刀毙命,一个一身黑铠的士兵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
阮渡天的黑甲营战士像蚂蚁一样从地底下钻了出来,黑潮一般涌向郦兵。黑压压的士兵铺天盖地而来,天生就给人压迫感,杀人如砍瓜切菜,骇得人不战而屈。黑潮碾压过后就是猩红的血潮,郦军瞬间溃败。
这一个多月时间里面,他们已挖通了从城外通向城内的地道,就在这一刻,他们攻入了城内。不同于前一次的取巧,这一次他们凭借真正的实力,利刃般直插敌人心脏。
郦兵固然勇猛,但黑甲营战士先声夺人,士气上已压制住郦军,层层压进,杀得郦兵毫无反手之力。
这么长时间的攻城其实只是佯攻,日日不变,麻痹了郦军的神经,暗地里早已做足了准备,只为这致命一击。先用毒烟震慑敌人,再派出精锐部队,将之大卸八块。
一扇城门被攻破,更多的祁兵汹涌而入,杀得郦军片甲不留。
从清晨战到午后,郦军死伤无数,屡屡败退。
康沐带人且战且退,萧澜策马而至。
“萧澜,你带人冲他们左翼!”康沐见萧澜来了,立刻下令。
“将军,皇上有令,命我们即刻……”萧澜喘了口气,“即刻弃城!”
“弃城?我们还有一战之机,若是弃城,那就再也回不来了!”
“皇上命我们即刻弃城!”萧澜重复道,“皇上说了,不能把狼骑军消耗在这种场面上,命我们立刻撤退。”
“可是……”
康沐还想反驳,陆十七劝道:“将军你忘了吗,上次你擅自闯入战场,皇上已经责备过你了,如果这次你不听令,皇上必定会震怒。”
康沐回头看了眼一片狼藉的战场,只得屈服:“好吧,那我们撤。”
“陆十七你保护将军撤退,其余的事情交给我了。”萧澜叮嘱道,“将军你的身体要紧吗?”
康沐不耐道:“别废话了,还不快带人走?”
郦军向北侧城门撤退,如同潮水退却,没了声势,一味逃命。
却不知想要逃跑也不是那么如意的,即使逃出芍关,也是危机四伏。
郦军刚刚逃出北门,斜刺里,那噩梦般的黑红,再度出现。彪悍强壮的蛮兵有的挥舞匕首,有的挥舞短刀,更有甚者直接把一双手当做利器,对逃跑的郦军围追堵截。他们口中发出奇怪的声音,像一只只螳螂一般扑向一个个郦兵,凶残无比,出手绝不留情,总是一招毙命。
这群蛮人竟然已翻越过重重山峦,守在了芍关北侧,只为断郦军后路。
郦军本就是仓惶败逃,这一伏击,更是打得他们措手不及,只有被屠戮的命。
“将军我们快走!”陆十七喊道,有这群技艺高超的亲兵护卫,突出重围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忽然康沐眼角一瞟,只见不远处一辆辆辎重车散乱在那,无人看管。几个蛮兵大笑着一刀刺向车上的粮袋,白花花的大米流水般得漏出来,更多的蛮兵向着更远处的走卒杂役追杀而去。
“辎重营没有人护卫吗?”康沐大惊失色。辎重营人杂,却紧系着大军征战的命脉,平日里或进或退都有士兵保护,诺秀浮沉这班人全是跟着辎重营的,可眼前这等乱相,还有谁能保得了他们?
诺秀!康沐的心没来由就乱跳,有了强烈的凶兆。
“我们追过去!”康沐带着人便跟着追了去。
可没跑出几步,他就勒住了马,一个郦兵慌不择路地从他们面前跑过,一脸的惊恐,从他的着装来看,是华尧的亲兵。
康沐喝道:“抓住他!”
陆十七几步上前,将他擒住。这人被吓坏了,还以为是被蛮子抓住了,又是挣扎又是惊叫。
“闭嘴!”康沐上前一鞭子抽上去,“皇上呢?你不护着皇上,一个人瞎跑什么?”
这人看清眼前的人,跪倒在康沐面前,惊魂不定,连话都说不清:“皇上?我们……他们……那些蛮子……”
康沐心头咯噔一下,脑中一瞬间空白,破口大骂:“废物!养你们何用?”直接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你在哪里和皇上走散的?”
那人颤颤巍巍地朝一个方向指去。
“全都跟我走!”康沐大手一挥,拧转马头,朝另一个方向赶去。
一念之差,有的起死回生,有的从此成为永别。
可跑了一阵,既不见华尧,也不见他的亲兵们。
“人在哪?”康沐掐着那亲兵的脖子吼道。
亲兵掰着康沐的手,憋得脸通红,说不出半个字。
“将军别急,皇上是洪福之人,遇事必能化险为夷。”陆十七连忙上前劝住康沐,又叱问亲兵,“你私自逃跑已是死罪,还不快指路!”
此人逃得慌张,哪里还能认得出来时的路,却又怕康沐降罪,支支吾吾地胡乱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
康沐怒不可遏,抽出雀刀一刀斩下,当即首身分离。
众人骇然,知道康沐正在气头上,都不敢多说什么。
一小队蛮兵正朝一个方向涌去,康沐马鞭一挥:“跟着他们!”
又一个亲兵在华尧面前轰然倒下,惨死在面前,他的亲兵们固然忠勇,可在人数上处于劣势,被堵住了出路,只能把华尧围在中间,拼死保护。
蛮兵披头散发,形容狰狞,他们龇牙咧嘴吆喝着向华尧和他的亲兵们示威,虽然他们未必知道华尧的真实身份,可仅凭华尧的衣着便能令他们兴奋了。
亲兵们一个接一个死去,防线越来越薄。
难道就要命丧于此?出师未捷,战败身死,此生便就此了结?
这绝不可能!
虽然命悬一线,但华尧心中却异常冷静,在他眼里每一个人的行动都极其缓慢,如同慢动作一般。
因此康沐是缓缓进入他视线的。
一般蛮兵口衔匕首,以手做爪,向华尧扑来,与此同时,康沐举起长枪,也不见他瞄准,长枪离手,狠狠扎入蛮兵的后心。
“保护皇上!”康沐高喝。
蛮兵嗜血,见又有人来援助,愈发兴奋,杀起人来更加利索。
康沐狠抽马鞭,在亲兵的护卫下,硬是杀出一条血路,冲入了包围圈。
“上来。”康沐一弯腰向华尧伸出手。
那一刻短得只是一瞬,又长得像是一辈子。在华尧看来,他慢慢地向自己跑来,慢慢地伸出手,他的唇苍白如雪,可面颊又因为剧烈运动而泛着红光,他望着自己,是紧张而关切的,于是自己一把抓住,借势攀上了马背。
下一刻康沐却纵身一跃,跳上了一名亲兵的马,把自己的马让给了华尧——两人一马终究是跑不快的。
马鞭一挥,把亲兵们分成两队,对陆十七道:“带人护着皇上先走,其余人跟我殿后。”
“将军……”陆十七犹豫道。上一次让他自己先走,结果回来时不人不鬼,这一次,他又让自己先走。
康沐怒目圆睁,也不多话,一鞭子抽向陆十七的坐骑。
“康沐!”华尧喊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望着他。
康沐并不回头,已带人向蛮兵迎去。
再不走,就是辜负他拼尽性命来解救了,华尧从来不是矫情的人,不再迟疑,当即策马向北逃去。
这大半天的折腾,对于康沐来说已耗尽了每一分体力,每一点精力,每一次举刀都不啻为一次折磨,全赖身边亲兵们英勇无畏,才能保得性命。身边只剩下二三人了,能拖一刻是一刻,康沐咬紧牙关忍着,憋着最后一口气,与蛮兵拼杀。
就在他觉得快要撑不住的时候,蛮兵忽然停止了攻击,像野兽一般弓着身子,一边警惕着一边像两遍退去。
康沐气一松,一头栽倒在地,仅剩的两名亲兵忙下马扶他。
“久违了康将军,我们又见面了。”阮渡天悠悠地从人群后骑马而入,笑中依旧带着邪气,双眼微眯地看着康沐,似乎面对的不是敌将,而是老友。
身边那人一身蛮族打扮,身姿健硕,皮肤黝黑,眉目深廓,长发披散,身上挂满琳琅满目的骨质饰物,他歪着头笑着,浑身上下充满野性气息。不出意外的话,他便是率领蛮兵的将领了。
阮渡天笑眯眯地向康沐走近:“一过经年,康将军,今日我忽然又想问一句,究竟要多大的庙,才能容得下你这尊佛呢?”
第114章
再一次醒来,康沐又回到了芍关他的住所。清醒糊涂之间,他看到阮渡天背对着站在窗下。
“康将军有心了,令我感动非常。”阮渡天听到响动,微微让开身子,露出那株石斛,“我以为将军早就把它弃如敝履,没想到养得这般好。”
康沐费力地坐起身,意兴阑珊:“是我家小厮用心养护,与我无关。”想起诺秀,不知是生是死,忧心难掩。
阮渡天悠然踱步至康沐身旁:“康将军从来都是个有心人,不然也不会救华尧于千钧一发,可惜啊,差点就能提早结束这场战争。”
“天意如此,由此可见这天下还不该是陛下的。”
阮渡天口角含笑,似乎康沐在说笑话一般:“伶牙利齿咬得我好生疼,你这一声陛下叫得我浑然不是滋味。”
“陛下多心了。”康沐神情疲惫地应付着,“我如今已是你的俘虏了,想要如何随你吧。”
“康将军此言差矣,你怎么会是我的俘虏呢,你是我尊贵的客人啊。”阮渡天笑道。
康沐警觉道:“你想怎样?”
“康将军不要紧张,难道你不想会会旧友,比如李古海将军。”
“免了。”康沐冷笑,“我与他从来不是朋友,话不投机半句多,不如不见,免得两厢生厌。幸好他另则高枝,省得与我同朝为将,日日龃龉。”
“康将军真不再考虑下,为我做事?”
“我只是为陛下着想,不想惹陛下不快。”
“怎会呢,你我也算投缘,闲来无事,聊聊字画也是好的。”
“康沐不做贰臣。”康沐淡淡道。
阮渡天神情笃定,不紧不慢道:“康将军出生高贵,可谓一生戎马。十六岁艺成便显少年英姿,守卫岳国劳苦功高,以弱冠之年建狼骑兵清剿岳罗边界流寇,二十二岁把罗国名将鲁治杀得狼狈逃窜,最终斩于马下。二十五岁元都血战,折损郦兵一万两千余人,让风头正劲的华尧硬生生在你这吃了大亏。后来你归顺郦国,也算是鞠躬尽瘁,仅用了一年时间就歼灭北方诸国,一时功劳几乎盖过郦国大将韩彦卿。与闾国对战你更是拿命来博,区区五千人就敢死守界城与闾国大军对抗。最让我佩服的还是你孤身一人就敢独闯大兴,把闾国局势搅得风生水起。康将军你还年轻,却可称此生战功显赫,令我倾慕不已。”
他的一席话,令康沐不由动容,一来是回忆过往,感慨万分,二来是惊讶他对自己竟如此了解。阮渡天巧舌如簧,两年前就有所见识,今日更是说得他心乱如麻。
阮渡天见他不说话,身子微微向他倾斜,放低了音调:“他只是许了你一支骑兵和纵马天下的可能。如今,这天下大半都是我的,骑兵嘛,我也很想有个精通的人能帮我组建,以我祁国的财力,又怎可能比他郦国差?”
康沐也不表态,只是轻轻咳嗽。
阮渡天微微一笑,举手投足撩人心弦:“康将军身子不好,多休息一会吧,我就不叨扰了。我找了个人来伺候你,希望能让将军满意。”
他喊了一声,一个少年入内磕头。少年自称茗宛,生得唇红齿白,倒有几分像诺秀,他的用心真是到了极致。
康沐咳个不停,冲着他的背影哑声道:“我都是快要死的人,你要我又有何用?”
阮渡天回头只是一笑,一言不发地走了。
华尧独自一人坐在元都王宫的大殿上。岳国宫殿建得远不如闾王宫来得气派,但也十分宽敞。偌大的殿堂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华尧端坐在上,孤孤寂寂。
芍关之败来得太快,快得让人措手不及。那战术不知是左世阳定的,还是黎珏定的,亦或是阮渡天本人,总之他们都是深谙用兵之道,打得郦军溃败而逃,差点连华尧都折在了里头。
“康沐……”华尧无意识的念出了声。
那一幕反反复复在华尧脑海中重现,他狂奔而至,向自己伸出手,大喊着让自己上马,然后自己跑远,眼看着他被一群蛮子包围。
青骢马在马厩里,可他的主人却不在了。
探子已传回情报,康沐被俘。华尧握紧了拳头,脑中思绪纷乱:他还病着,他本来连路都走不动,阮渡天会拿他怎样,会不会遇到李古海。而最最重要的是,他会不会背叛自己。
原本眼下最要紧的是重振军心,鼓舞士气,来应对将来的对战,可此刻华尧完全静不下心,根本没有心思去思考这些事。
汤燕清来见华尧,手里捧着一只锦盒,当他看到华尧焦躁的模样,犹豫了半天,没敢进门。
倒是华尧看到了他:“躲在外面做什么,有什么事?”
汤燕清磨磨蹭蹭地走进大殿,把锦盒放在华尧面前。
华尧打开一看,红色的锦缎上整整齐齐摆放着五株药草。
“我师父刚才来过了,这就是凉心草,可以解康沐的阴九毒,只是……”汤燕清顿了顿道,“只是师父说,要根除毒性,必需十株的药量才够,因为你催了多次,所以就先把这些送来,剩下的,师父已经再去搜罗了。”
华尧面无表情地说道:“都快三年了,才找到这么点。”
“这……陛下你也知道的,这药草十分稀有,就算是有钱也未必能买到。”
华尧轻轻触碰盒中那晒干了的药草,那焦黄的叶瓣看上去了无生气,可这药能救康沐的命啊。“他人都不在了。”华尧的声音有一丝变调。
汤燕清是可以说着安慰的话的,可他没有。
华尧似是自言自语,声音低得像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我什么都为他做不了。”
汤燕清一旁皱眉,踌躇了好一会才说道:“陛下,刚才康将军那边的人来说……说在撤离芍关时,诺秀走丢了。”
“什么?”华尧惊道,“怎么就走丢了呢?”
“这……当时中了蛮兵伏击,谁还能顾得过来啊。”
“他不是还有个小厮吗?”
“那个倒是跑出来了,就是他来说的,这会正在哭呢。”
“那你还不快派人去找?”华尧急道。
“已经派了。”
要是诺秀出了什么事,康沐不知会作何反应,华尧不敢去想。身子像散架了一般瘫软在椅子上,像是灌了铅似的,沉重地无法动弹。
满脑子全是康沐,惨白的脸,凌厉的眼,扭曲的手,消瘦的背影,还有他的青骢马。他再一次骑着马,向自己伸出手。
“你说,他会向阮渡天投降吗?”华尧忽然抬头问道。
“康将军性情倔强,怕是不会的。”
“他为什么不会呢?他早就烦我了,恨不得杀了我,为什么不会呢?”血色从华尧脸上渐渐退去,他在惶恐,“他为我拼尽性命,我却什么都给不了他,他的病我治不了,他恨的人我不能杀,我对他承诺的都是将来,不可知的将来,他为什么还要留在我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