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日子华尧夜夜与康沐在一起,他极享受晚上这短短的时光,总要与他说话说到深夜才让他离开。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说累了的缘故,睡眠倒是比以前沉了许多,不会动不动就失眠了。
康沐见华尧在出神,问道:“发什么愣?”
华尧笑笑道:“我只是在想,如果不是输那么惨,你断不会对我这么和颜悦色。”
康沐脸一板:“我说正事呢,你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虽说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可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点。”
“我只是不想再打击你。”
“其实我们一直是可以好好说话,不用整天吵来吵去的,这么多文武群臣,有哪个像你一样凶巴巴的?对你,我真的是花了极大的耐心。”
康沐不乐意道:“你这么说我,不是又想和我吵了?你有闲心想这些无聊的事,不如想想如何挽回现在的败局。”
华尧望着康沐,眼如深潭,他沉吟半响,犹豫地开口:“如今的局面……”
话未说完,侍卫通报汤燕清在外求见。
汤燕清扫了康沐一眼,对华尧说道:“陛下,我有话要与你说。”
这是要旁人回避了,康沐识趣得离开。
“什么事?”见他神情严肃,华尧也正襟危坐。
“陛下,恕我直言,你可不能因为与康将军亲近了,便误了军国大事。”
华尧不悦:“我怎么就误了军国大事了?”
汤燕清略显焦急:“我们在这里真的是拖得太久了,再拖下去对我们愈发不利,我们应该伺机……”
整个天下就是一局棋,对弈的双方你来我往,各出奇招,阮渡天步步紧逼,势如破竹,对于华尧来说,一味龟缩终非长久之计,何时才能有反击之机?
韩彦卿这阵子的日子是极其难过的,因为他只能躺在床上休息。城外战火如荼,他却只能望着天花板叹气。他的头上和身上都缠得严严实实,从他艺成以来,还从未伤得如此重过。
这两天总算是能坐起身了,再要他这么一动不动躺着,恐怕他都要急出内伤了。
汤燕清天天来陪着,刚开始几天是急得愁眉苦脸,可后来等他伤情稳定后,就开始没心没肺地拿话挤兑他,可又照顾得尽心,弄得韩彦卿吵嘴也不是,忍耐也不是。
从华尧处回来后,汤燕清便来陪他吃饭,原本整天笑嘻嘻的他,今儿却摆着张臭脸,没吃几口饭,就甩了筷子。
“怎么啦,谁惹你生气了?”韩彦卿好脾气地哄着。
汤燕清啪的一声搁下碗:“这里的东西难吃死了,我吃不惯!”
韩彦卿莫名,以前没粮时,米饭混着米糠他都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怎会嫌饭菜难吃呢?
“成天困在这座铁桶似的城里,真是闷死人了!”汤燕清怒道,“难道你不觉得吗?”
“那怎么办呢?”韩彦卿无奈道,“等我伤再好一些,立刻就去杀祁兵,杀出一条回大兴的路,让你不用闷在这里,行不行?”
汤燕清毫不领情地斜睨着他:“吃你的饭吧。”
韩彦卿叹了口气,他的心思自己实在是摸不透,心情好时舌灿如莲,能把人捧上天,生气时却总是没头没脑的,偏偏自己嘴笨,也安慰不来。
“吃块肉吧,多吃肉心情就好了。”韩彦卿殷勤地夹了一块肉放到汤燕清碗里。
汤燕清怔了怔,望着韩彦卿极度认真的表情,哭笑不得。
祁军攻势如潮,日复一日,未有丝毫停歇之态,且每日都是老花样,也没什么新招,不得不佩服他们能坚持那么久,竟也不嫌枯燥。
但毕竟是日日强攻,终于,康沐的身体扛不住了。
那日已近晌午,烈日高照,晒得人汗如雨下。他本在南边指挥士兵守城,忽然被告知东侧城门危机,于是转向东侧,在下城楼时忽然眼前一暗,一脚踩空,身子直挺挺地就摔了下去。
当时华尧就在他身边,眼睁睁看着他从台阶上滚下去,伸手想要抓,他的衣角从手中滑过,什么都没有抓住。
第112章
众人七手八脚地抬起康沐,慌忙找来大夫。
当华尧下了战场去看康沐,他还没有醒。
他就那么静静地躺着,是从未有过的安宁,胸部缓缓起伏。
“他怎么样了?”华尧神色冷峻地问道。
徐学林谨慎地答道:“康将军疲劳过度,再加长期毒素侵扰,导致气血堵塞。”
“严不严重?”
“康将军中毒已有多年,已到了后期,本就容易疲乏,不能长期劳累,将军平日也不注意爱惜身子,所以……”
“你说了那么多,就是很严重了?”
“其实病根还是在那毒上,如果能把毒解了,那以将军身体的底子,安心调养,假以时日,就会痊愈。”
华尧冷眼瞥着说了一堆废话的徐学林,摆手示意他出去。
谁不知道解了毒就万事大吉了,还用得着他来说吗?
华尧坐在床边,环视着他的屋子。
退守芍关一来,还是第一次来这,他的房间一如既往地陈设简单,唯独那盆阮渡天送的石斛是房中唯一的亮色,摆在花架上,倒是养得极好,不知是不是该为此生一下气。
床上的人眼紧紧闭着,唇色苍白,脸颊微凹。
华尧的视线寸寸凝视,脱去铠甲的他,瘦得就跟架子似的,衣服下面空落落的。目光停滞,他宽大的袖口露出一截手腕,干涩灰暗,手掌上缠着层层黑纱,掩藏着手的伤残。华尧呼吸一顿,把他的手轻轻握在手心里,他的骨头要把他皮肤撑破一般,硬硬地硌着手心。
他的确是瘦多了,自他从搅乱闾国局势回来后,就一直伤病缠身,孱弱不堪,后两年虽有回转,可最近又迅速消瘦。难道真的是时日无多?
遥想当年初见时,虽然他也是重伤,可却是个珠玉一般的人,如今珠玉蒙尘,光芒黯淡。
这些年谁又不是历经沧桑?他的付出自己看在眼里,虽然不说,从未忽略。
本以为他还能再活蹦乱跳个几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那么快。
轻抚上他的额头,有一道黑黑的污痕,他被抬回来时旁人匆匆给他擦了手脸,可那些人粗手粗脚的,功夫做得不仔细。
水盆里的水还是热的,华尧取出帕子,沾湿了,一点一点为他擦拭。
从来没有为人做过这种事,第一次做来,极为用心。
柔软的布,温润的水,在他脸上亲昵接触,把那道污痕彻底抹去。华尧呆呆望着手中弄脏了的手帕,忽然羡慕起这条没有生命的布,自己都还没有好好碰过他的脸,每次想接近都被他凶巴巴得推开,却被这条帕子占了先。
一旦做了,就像上了瘾似的,华尧洗了洗帕子,端着他的脸,仔仔细细地擦。
他的额头,他的眉角,他的眼鼻,他的唇瓣,全部都要擦净,擦去每一滴汗水,抹去每一点污浊。像是在对待一件珍贵易碎的东西,小心翼翼,生怕手一重,就弄坏了。
然后是他的手,每一根手指。他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突起,隔着手帕触摸着他的掌心,因为长期手握兵器的缘故,粗糙的手布满老茧。此时,他的手冰冷冰冷的,华尧紧紧握住,心里也是冰凉冰凉的,用热水反反复复地擦,攒在怀里捂,想要把这只手弄暖和,可终究只是徒劳。
换了另一只手,是他受伤的手,华尧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解开黑纱。
从来没有看到过他这只手的真实模样,他也从来不让任何人看,以至于别人想要碰一下他的右手,他都会大发雷霆。其实他内心是厌恶逃避的吧。
黑纱一层一层解开,像剥开一只黑色的蚕茧,一圈又一圈。
当华尧解到一半,几乎忍不下心再继续看下去,呼吸像灼烧似的,每喘一口气,都烧一遍胸腔,痛得他手脚发软。
都那么久了,居然还如此触目惊心。灰白色的皮肤,像一层一刺即破的薄膜包裹在骨骼上,血液好像凝固是泛着青色的黑红。皮肤下,指骨扭曲,恐怕还有没取出的碎骨埋在肉中,整日得折磨他。
待黑纱全部解开,华尧再也支撑不住了,把帕子覆在他手上,把他的手捧在手心里,不忍再看。
那团黑纱凌乱地堆在白色的床上,竟是如此刺目。
最终,华尧长叹一声,靠在他床边,目光沉沉地黏在了他身上,像要把他的每一寸都记在心上。
康沐这一昏睡,就睡了好几天,当他清醒时,迷迷糊糊听见外头华尧在和汤燕清说话。
他咳嗽了一声,说话声音停止了,华尧走了进来,一脸惊喜。
康沐费劲地坐起身,虚弱地扶着头,张嘴想要说话,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喝点水吧。”华尧立刻倒了一杯水,递到他面前。
康沐喘着气,视线聚焦在他脸上,不由一愣,居然形容憔悴,满眼血丝,虽然穿戴得极干净,可难掩疲色。
他颤着手,去接茶杯,却不想这杯水端在手里,有万般沉重,竟拿捏不住,咣当一声砸在地上,摔个粉碎。
两人俱是惊在当场,半天不动。水顺着地砖的缝隙流淌,湿了一地。
华尧俯下身子想去捡碎片,被康沐拉住,他拼命咳了几声,让喉咙发出声音:“让别人来弄吧,小心割破手。”
华尧执意拾起碎片,重新倒了杯水,扶他靠在自己肩膀上,细心地喂到他口中。可毕竟是做不惯这些事的,分寸拿不准,还是把康沐呛得半死。
满是歉意地望着康沐:“觉得好点没?”
康沐清了清嗓子,点点头,抬眼望了紧张的他,没有说话。
徐学林赶来诊脉,华尧便抽身站到了屋外。强烈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眯着眼睛站在太阳底下,任凭阳光曝晒,针扎般疼。
不知过了多久,徐学林出来回禀。
“如何?”华尧问道。
“康将军身体没有大碍,只要小心休养……”
“没有大碍?他连个杯子都拿不住你还说他没有大碍?”华尧突然暴喝,雷霆之怒,如山崩地裂。
徐学林惊恐万分,跪倒在地:“康将军昏迷太久,刚一转醒手脚乏力也是正常。”
“正常?你再敢说一遍?”华尧怒吼,“眼看他一天病过一天,你却一点办法都没有,还说正常?是不是等人死了还是正常啊!”
徐学林磕头不辩解。
华尧心如刀绞,只想骂人可无力再多说,只是低喝:“滚!”
回到房间,见康沐垂头坐在床上,便道:“坐着干什么,躺下睡好。”
康沐微微抬头:“你骂他也没用,他也是没有办法。”
“你还有心思替别人说话?”
“你别忘了,我之所以搞成这样,罪魁祸首还在这里呢。”康沐断断续续地说着。
华尧心一沉,刚要说话,浮沉端了一碗粥进来。这回华尧不敢再自告奋勇喂他了,就让浮沉喂着,自己在一旁看。
康沐吃得极慢,似乎咀嚼吞咽都是费力的。
华尧就默默看着,怎么都看不够。
粥只喝了一小半就被他推开了。浮沉劝了几声劝不进,为难得看着华尧。
华尧也无奈,支开浮沉,在他身旁坐下:“在恨我?”
康沐摇头:“我没这精力。”
华尧靠近了些:“你说实话也没关系的。”
康沐淡淡道:“我快要死了吧?”
华尧一皱眉,喝道:“别胡说!”
康沐呵呵笑道:“你说实话也没关系的。”
华尧正色道:“我不会眼看着你死的,我保证,你要好好活着,你只有活着才有机会把你恨的人一一除掉。”
“我恨的人有很多。”
“我知道我知道,卢鸿煊、阮溪云等他们没用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拦你。还有我,我知道你也恨我,等我了了心愿,我的命你随时拿走,我绝不反悔。”
康沐抬头仰望,四肢沉重得他支撑不住,重重地压在华尧身上,他张了张嘴,剧烈地喘息咳嗽。呼吸困难,怎么吸都吸不够足量的空气,喉咙里声音嘶哑尖锐,眼前直冒金星,几乎又要昏过去。
华尧慌张地扶住他,抚着他的背脊。
“我不想死!”康沐死死揪住华尧的衣襟,情绪几近失控,扯着嗓子喊,“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
华尧紧紧抱住他,一遍又一遍安慰:“不会的,你不会死的,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
休养了十几日,康沐勉强能下地。
每日听华尧讲述守城的情况,躺在床上憋得慌。
清晨醒来,他下床活动筋骨。屋外烈日炎炎,一大早就能把人晒晕。他站在门口,热风迎面对来,吹过脸颊,吹散他的发丝。他伸出手掌朝前,迎向风吹来的方向,掌心阵阵暖意。
“风向变了。”康沐喃喃自语,盯着掌心直看。忽然他猛地一震,如梦中惊醒,面露惶恐之色:“不好!”
下一瞬间,他已经冲了出去,朝华尧那直奔而去。
体力不济的他,还没跑出几步就已冒出了冷汗,可他憋着一口气,拼劲了全身力气奔跑着,生怕晚一瞬,就是天地扭转,万劫不复。耳边只有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几乎快要断了气。
华尧的侍卫看到狂奔而来的康沐,具是惊讶。
“皇、皇上呢?”康沐弓着背,捂着痉挛的腹部,喉中腥甜。
“皇上在南边亲自督战呢。”
“快!快去传话!”康沐推着一个侍卫:“和他说,风向变了!”
沉闷地鼓声从遥远的天边滚滚而来,康沐愕然回头,望着南方:“糟糕了!”
第113章
康沐当即奔向狼骑军守卫的城门,还未跑到,就看见陆十七带着十几个人向他跑来,一看到康沐连忙围上来:“将军!你怎么出来了!”
“牵我的马来!”
陆十七一边命人去牵马,一边急道:“将军你要做什么?”
“情况怎么样了?”康沐边问边向城门跑。
“将军你不要过去!那边……那边……”
“实话实说!”
陆十七迟疑了一下,康沐大怒,一把将他拽下马,狠抽马鞭,向外冲去。
眼前所见一片混乱,大量的烟尘在城墙上弥散,无数人挥舞双臂,胡乱奔跑着,根本不看路。
康沐刚想上前,被赶来的陆十七拦住:“将军别过去,祁军撒了生石灰,很多弟兄们的眼睛都被灼瞎了!”
风夹着烟尘,蔓延飘散,像重重乌云一般压来。
“扬尘车!他们果然用了扬尘车!”康沐恨道。
由春入夏,气候变化,风向转为东南风,祁军等的就是这一刻。
康沐大喝:“萧澜呢!传令下去,让大家不要慌乱,这只是一时的,躲过了这一阵风就没事了!他们的人也是一样不敢攻上来的!”
话音刚落,十来个烟球从外面抛射上来,抛得近的,落在了城墙上,远的就直接掉在了城内。烟球翻滚着,烟雾腾升,落在人堆里,闻到烟雾的人当即口鼻喷血,不一会儿就身亡了。
风继续肆虐,卷着烟雾向城内吹来。
“是烟球有毒!将军我们离远点!”陆十七护在康沐身前,将他往后挤。
这毒球是由硝石、硫磺、砒霜、芭豆等制成,点燃之后抛入城中,立刻冒出滚滚毒烟,恶臭无比,闻着当即中毒身死。
话语间,又是密密麻麻的烟球从天而降,不断有人倒下,死状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