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老大一口气噎着下不来,忙灌了一大口茶水顺顺气,心想不能跟这牛孩子来硬的,便换了中态度来沟通:“展明啊,这婚姻和谈恋爱是不一样的,恋爱嘛要选自己喜欢的人,结婚是要跟合适的人结,不一定是跟相爱的那一个。”
“那你干嘛跟伯母离婚,干嘛要娶那小丫头?我就不信那小丫头比伯母更适合当叶太太。”
叶老大的底气一下子被抽光了,瞬间变成了理亏的那一个,干笑了半天,才来了句:“我这不是,已经功成名就了嘛……”
“那我可不要功成名就这种东西。”
两个人的对话陷入了僵局,一桌子丰盛的菜肴已经凉了,渐渐失去了诱人的香味。叶老大心里很纠结,这侄儿是自己看着长大的,素来还算听话,能力又强。到这个年纪了,还是第一次那么态度强硬,虽说这喜欢男人的事情,从他这代人的观念来看,怎么也不是什么好事。可是,若话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反对下去,恐怕也不会有扭转的结果。儿孙自有儿孙福,不如尊重他的选择,让他能幸福点也就罢了。毕竟,他不是叶展明的亲爹,总归还是隔着一层。但愿他那亲弟弟,不会从坟里跳出来追打他才好。
“那……你喜欢的那个人,找天带来让我看看吧。”叶老大终于开了口。
叶展明心里一阵欣喜,继而却又变得颓丧:“等我把他找回来的。”
“啊?”叶老大一下子没明白,“找回来?”
“我做了错事,他走了。”
“那不就是分手了嘛?”叶老大这下听明白了,立刻把自己的理解说了出来。
叶展明激动地对着他大伯就吼了出来:“没有!只是暂时的,我会把他找回来的!”
叶老大愣住了,乖乖,从来没见过叶展明这种样子,看来确实是遇到了克星。叶老大心里忽然一阵感慨。
“好吧,那大伯就祝福你早日把人找回来,我这儿准备着随时等待接见,啊!”
说完,叶老大又满了杯茶水喝下。诶,这一桌子菜算是浪费了,还是回家让小妻子给下个面条好了,又暖又舒服啊。
三十八
这天,阳朔下起了小雨。许好阳如往常一样,起床后吃了点清淡的早餐,便去露台找金奶奶,却意外的发现露台上空无一人,心想也许是因为天阴了,老人家错过了起床时间。等他慢吞吞的下了楼去,却在前台碰到穿戴整齐,拖着行李箱的金奶奶。
“您是要走了?”
金奶奶从容的结了房钱,和许好阳在大堂吧里坐下,笑吟吟的叫了两杯当地的绿茶。
“傻孩子,要过年了,该回家了。”
许好阳一怔,才想起自从莫辛语离开,他已经一个人在这里住了小半个月,再过十来天,就是春节了。往年到了这时候,心情都是最雀跃的,人也总是最忙碌的。每天都有数不尽的客人来做指甲,而他和同事还都要抽出时间去火车站抢票。今年此时,整个人都闲了,却也没了过年的那种期待。
“您回去,是跟亲戚们一起过年么?”许好阳心想着,这老人家没了老伴,也没有孩子,这该怎么过年啊?
“亲戚啊?死的死,散的散咯。今年也就剩下我自己,过了年三十,倒是约了些老朋友,吃吃喝喝,大家一起闹一闹。”金奶奶说的闲适,仿佛到了这个年纪,怎么样都能够看的很淡。
“一个人过年?那回不回去,又有什么区别?在这里,不是还热闹些?”阳朔这几天的客人也是明显的少了,可还是有不少无所谓农历年的人往这边来,也有许多西方人留在这里常年不走。相对来说,这里总归是热闹的。
“那也不是家啊。”金奶奶眯着眼睛,啜着绿茶,“虽然只有我了,但还是想要回到我那老房子去过年。想想过去,想想我那老伴儿,也是热闹的。他啊,以前不管去了哪里,到了过年的时候,总是会回家的。”
听金奶奶说着,许好阳突然开始想家,很想很想回去。和往年那种欢欣雀跃不同,现如今这迫切的想回家的心思,是带着股强烈的酸楚意味的。
“孩子,也早点回去吧,一个人在外面,你自己不觉得,会有很多人记挂你,不觉得每天睡觉的时候,耳朵发烫么?”
许好阳摸着自己的耳朵,不好意思的笑了。
当机立断的,许好阳收拾了简单的行李,跟金奶奶一起踏上了归家的旅程。金奶奶也是浙江人,离许好阳的老家就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他们从昆明坐飞机,直飞杭州。这是许好阳第二趟坐飞机了,回想起那时候刚认识叶展明,问他坐飞机的傻问题,仿佛已经是很久之前的记忆。
把金奶奶安全送到家,老人家硬是留他吃了顿饭。很简单的家常菜,却吃着很有滋味。吃饭时,金奶奶问他:“孩子,是不是跟恋人闹别扭了,一个人跑出来的?”许好阳忙红着脸否认,金奶奶却是一脸了然的表情,“别瞒我,我这双眼睛,看过多少人和事,还看不透你的小心思?听奶奶的话,一个人想的差不多了,就再去见见你那个人。恋爱啊,是两个人谈出来的,不是自己一个人想出来的。”
许好阳没有接话,看金奶奶也吃好了,便起身帮着收拾碗筷,挽了袖子去厨房洗碗,金奶奶也没跟他客气,自己在客厅里借着午后的阳光看报纸。等洗完碗出来,许好阳拉过一张红木凳子坐下,才轻声问道:“那,恋爱之后呢?”
金奶奶从报纸里抬起头来,拿下老花眼镜,用眼镜布缓慢的擦:“恋爱之后啊,那就是边爱着边过着咯。两个人,一间屋子,一起过着,再时不时的点把火,把爱烧旺,这一辈子,也就过去了。”金奶奶重新戴上眼镜,“孩子,我知道你心里还有很多疑问,别想太多,也别问太多。你设想的越多,以后失望越多。这爱啊情啊,不是想出来的,既然认定了人,就只有跟着他一起一步一步的创造,才是真的。”
许好阳轻轻“嗯”了一声。金奶奶看看天色,便催他早点回家。许好阳还是不太放心这孤老太太一个人,又嘱咐了老人家许久,才离去,等到了家里,天色已经黑了。
他事先没有给家里人打招呼,进家门时,许家父母刚坐下吃饭,看到小儿子回来,都是一愣,随后母亲先反应过来,笑着站起来拉住许好阳:“可算是知道回来了。”
父亲接过许好阳手里的行李,匆忙催促母亲去加碗筷:“别饿着孩子,想看想摸什么时候不可以。”
许妈妈急忙给加了碗筷,拉着许好阳一起吃饭。许好阳这才逮着机会,叫了一声“爸爸,妈妈”,父母都忙着给他夹菜,谁也没问他这些日子来的经历。两个哥哥都要到快过年前才会回来,晚饭后,许妈妈忙着给他铺床,他便去和父亲一起喝茶看电视。
父亲泡了从春天存下来的龙井,因为保存得当,色泽还很好。
“这次回来,多住些日子,你妈每天想你,想得人都瘦了。”
许好阳低声回了句“好”,父子俩便没再多话。
三四天后,两个哥哥也陆续回来了,许朝阳见了他,从头到尾给打量了一遍,点点头道:“不错,没瘦,看着还精神了。嗯,比我想象中好。”
许好阳左右看看其它家人都不在,笑着接话:“那你觉得我该怎么样?瘦成柴火才对?”
“那倒不至于,不过那混蛋可比你看上去差多了。”
许好阳笑容一收,正好许妈妈招呼他们去吃点心,两个人便没有再继续这话题。直到晚上,许朝阳来到许好阳的房间,许好阳才问:“是你把我的号码给他的?”
“嗯。”许好阳想了想,才说,“原来我觉得这种人,最好从你的世界里完全消失。不过后来看看,又觉得这选择,不该我来帮你做。会不会怪二哥多事?”
许好阳苦笑,他二哥这个举动,何尝又不是给了一种选择?
“二哥,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之前一直觉得被辜负,很失望。到后来才发现,其实并不只是这样的。我也有我不好的地方。只是,能不能再继续下去,我真的不知道。”
许好阳曾经以为,两个人相爱了,便可以一起生活,无法继续了,那就重新一个人生活。可现在却发现,说永远比做容易。他以为只是一种选择题,却发现在这一路上,他是存着希望走下去的,却在被辜负中失望,失望过后又开始渐渐点燃希望……却不知道,是不是会再被继续辜负。
“二哥给不了你答案,看看那混蛋会怎么做吧?如果他不能做到让你满意,你就把这人从脑子里清洗掉!”
许好阳看着自家二哥,很好奇叶展明到底做了什么,让自家哥哥改变了立场,可许朝阳却是打死也不松口,一问就顾左右而言他,让许好阳郁闷得很。
许好阳决定,先好好的过个年,再继续去思考这恼人的问题,这一圈走下来,积蓄也用的差不多了,过完年,他还需要规划自己的生活,该重新起步的要重新起步,人,总不能纠结着一段感情,一直荒废下去。
而千里之外,叶展明的日子显然就没那么好过。年尾的忙碌工作和应酬占据了他所有的时间。一直到了小年夜,全公司都提前给放了假,应酬也都差不多了,才突然闲了下来。晚上把收尾工作做好,叶展明下了车库,刚开了车锁又改变了主意,把车重新锁上,套上大衣,走上街头。路边很多店面都因为过年关闭了,但在帝都,任何时候都不愁找不到需要的营业场所的。营业中的饭店、商场,各种休闲娱乐场所,比比皆是。叶展明一路走,一路看,各色精美店面,却完全引不起他半点兴趣。他有很多钱,可以买到各种服务,可这些全都不是他想要的。叶展明发现,他满心都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能够和许好阳一起过年,吃一碗对方烧的小馄饨,便一切圆满。只是这简单的心愿,现在却变得如此遥不可及。
叶展明记得,他们一起住的时候,每次应酬回家,厨房里总会温着热汤,如果许好阳还没睡,都会给他做点小点心。一开始他觉得惊喜,到后来习惯了就成了自然,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应当。到如今人不在了,才一天比一天觉得自己混账。
那日跟大伯吃饭,临走时,叶老大给他说了句话:“我们老叶家的人,生来对情啊爱的不敏感,开窍晚。你伯伯我到了这一大把年纪才搞明白,你已经有进步了。既然认准了人,就做好为他从良的准备。”
他过去不懂这个,所以也没有甘愿一说,而如今他已经明了,别说“从良”,就是把他叶展明重新锻造一遍他也愿意。只是,这人到底还能不能给他一个机会。叶展明一直不敢去找许好阳,许家二哥也告诫他,让他别去打扰许好阳的生活。可现在,他觉得自己已经无法继续忍耐,他怕再继续等下去,只会等到一个物是人非。
叶展明漫无目的的走了两个多小时,最后在一家连锁馄饨店坐下,点了一碗菜肉馄饨。端上来的馄饨,皮太厚,菜肉比例失衡,一点也不鲜美,叶展明吃了一个就再也没动了。看着面前渐渐失去热气的馄饨,叶展明打定了主意,给林涛拨了电话。
“诶哟,我的叶大爷,刚放假你又紧急呼叫,饶了小的成不?”
叶展明弯起一抹笑:“我是提醒你,好好过年,过完年,等着体验一把集团代理执行者的滋味吧!”说完,他便挂断电话,在桌上扔下钱就走。
电话那头,林涛愣愣的看着发着单调忙音的手机,喃喃道:“完了,这老小子充完电了,终于复活了。”
三十九
江南的天气,仿佛夜里一场雨润过,第二天就多了一点春天的意味。湿润的泥土不知何时就渐渐的被青草绿了。小镇中心穿过的河流,每天都平静的流淌着,两岸的商店饭馆里,当地人热情的招徕着八方来客,日复一日。
叶展明记得,多年前,他曾来过这里,陪客户一起。当时只觉得和其他江南小镇没有区别,不过是小桥流水,一点地方特色。可如今再踏上这片土地,却总觉得一切都变得亲近起来,一草一木都让他多生出一点迫切,迫切的希望去拥有,去融为一体。
整个农历年,他在北京,都是在焦躁不安中度过的,原本想过了初三就动身,但给许家二哥打了个电话,被对方告诫说让好好过个年,不过了十五不准上门来搅合。他只能度日如年般,撑过了元宵,这就再也坐不住了。
地址,是许朝阳一早就发到他手机里的。许家在小镇东南边的小山坡上,叶展明一路问了好几个人,辗转才找到上山的路,爬到半山腰,就看到一片竹林后头隐着一幢三层的青砖白墙的小楼,看地址,就知道是这里了。他原本以为,许家家境贫寒,而现在看来,这和他的认知,显然还是有差距的。
穿过竹林,还未走到小楼前,就听到阵阵鸡叫声,一个浅蓝色身影蹲在鸡群前,正拿着一把玉米逗弄着一只芦花大公鸡,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人。叶展明一下子顿住了脚步,直直的盯着那人,却失去了言语。门前的大黄狗无法感知他此时的心情,因为陌生人的接近,大声吠了起来。许好阳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的起身转身,看到来人,也不禁怔住了。两个人呆呆的看了对方许久,却谁也没有继续动作,只有那大黄狗持续的叫着,若不是被链条拴着,早就对着生人扑上去了。
“你们还打算站多久?”
许好阳回过神来,回头只见二哥倚在门旁,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大黄,不许叫了!”那黄狗乖乖的安静下来,许朝阳淡淡看了叶展明一眼,“来者是客,把人请进来吧,我们不怠慢人。”说完,许二哥便慢慢的进了屋子。
许好阳这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攥着一把子玉米,忙把玉米粒往地上一撒,几只鸡纷纷围上去啄食,抢得热闹。许好阳瞪着鸡,愣了会儿神,才对叶展明笑道:“进来吧。”
许好阳告诉父母,这是在北京工作时同住的朋友,老人家便拿出了全部的热情来待客。许父还因为新茶还没上市,只能用陈年的茶叶,而自愧了许久。许母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做了一大桌子菜。叶展明平日里什么好东西没吃过,这不太好的茶叶,不太精致的饭菜,却让他觉得特别香甜,而在这种热情包围下,他又更加添了许多愧意。即便是有客人在的时候,许家人对许好阳的宠爱也是掩饰不住的,许母总是习惯性的把他爱吃的菜往他碗里堆,吃完饭还会绞了热毛巾来给他擦脸。也许是这次在家里住的时间长了,许好阳身上平添出几分娇气。这样一个被家人当宝贝一样爱着的人,在自己面前懂事到不行,还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失望到出走,叶展明更加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这种情绪下,再香甜的饭菜茶水也都变得无法下咽了。
叶展明抬起头来,无意中对上许家二哥的目光,对方眼里,分明有几分幸灾乐祸的神色。
饭后,许朝阳让小弟带着这所谓客人去镇子里转转,叶展明知道这是给他和许好阳单独说话的机会,对这二哥又多了几分感激。但许好阳却显得有些犹豫。趁着兄弟二人一起洗碗的时候,他跟二哥聊过,知道这举动并不光是为了让叶展明有机会和他独处,也是给二哥和父母提前报备的时间。
自家父母,究竟能接受多少,他心里完全没有把握。
许好阳带着叶展明下了山,往小镇繁华处走去,一路无言。直走到一处石桥旁的茶楼,许好阳突然停住脚步,看向叶展明:“我们坐会儿吧。”叶展明忙不迭的点头,二人进了楼里,老板跟许好阳一看就是认识的,把他们带到靠窗边临湖的一个座位。许好阳随便要了两杯绿茶,一碟子芡实糕。在家里早已经吃饱喝足,这茶水点心,显然就是一种摆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