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须多此一举了。」一把男声清晰地传入大殿,立于殿前的侍卫竟不加以阻止,不过顷刻,便手执兵刃倒地不起,让一众文臣慌了,武将乱了。
那人身穿蓑衣,头带斗笠,带着一名异国女子高举令牌入殿。一枚金亮的令牌沾上雨水,众人定睛细看,登时认得那是将军令牌。
两个黑影自上方跃下挡住男子的去路,二人默契地朝男子的斗笠掀去,却见他身后的女子夺身上前出招,大殿上人人高喊「护驾」,俞胥最近龙座,也不管逾矩与否,双腿一跃,纵身到宋玄禛身前护主,大喊:「来者何人!竟敢擅闯皇宫?!」
「桑拉,住手。」男子不慌不忙地喊停桑拉,不待逊敏和明聪朝他攻来,他迳自脱下蓑衣,掀开斗笠,一身太医官服和熟悉的脸庞霎时呈现在众人面前。
「罪臣匡顼参见陛下。」匡顼拿着令牌拱手欠身,他的出现与自称令朝堂一片哗然,除了座上知情之人,无不露出惊讶的神情。
「哼,匡顼……」宋玄禛勾起一抹冷笑,纤手随意一挥,逊敏跟明聪立时没了身影。他悠然地歪身托颏,饶有兴味地看着二人,续说:「你手上的令牌从何而来?」
匡顼掐紧手上的金牌,回话道:「回陛下,家兄被囚天牢,罪臣逼不得已道明身分进将军府取出令牌。此举虽有不妥,但臣手上的令牌千真万确,绝无虚假。陛下若然不信,大可让吏部尚书大人一鉴真伪。」
吏部尚书抬眼向宋玄禛请示意思,见宋玄禛点头,他便上前接过令牌,翻来覆去看了片晌,遂拱手弓身道:「禀陛下,此确是吏部颁发的将军令牌。」
宋曷冷哼一声,睨着匡顼道:「可笑!就凭你突然自称匡顗之弟和一枚令牌,就能确认牢中之人便是匡顗?如此一来岂不牢中的狱卒也能成为大将军?」
「匡顼之言确实口讲无凭……」匡顼朝宋曷抱拳,低首反讥:「既然如此,有劳王爷请狱卒把囚于牢中之人带到殿上,让百官当场辨认那人是否家兄。」
「你!」
匡顼此话一出,朝堂之上本已动摇的百官顿时分了两派。
武官纷纷赞同匡顼之见,他们向来认为口讲无凭,男子汉上战场打仗往往都是一来二去,怎会像文官那样扭扭捏捏,一切都是眼看为实,何况牢中之人若当真是匡顗,他们可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怎能置他不顾?
文官则窃窃反对,他们虽然想知道牢中之人是否匡顗,但一朝把人弄出来了,认错倒好,要是那人当真是匡顗,那岂不说当今陛下误把将军当贼办?那陛下龙颜何存?要文武百官当面直道陛下不是,于礼不合、大逆不道啊!
正当座下群臣窃语不息,宋玄禛淡然一语让众人噤声:「朕自无异议,不过……若然牢中之人确是匡顗,朕亦不会因他是将军而姑息免罪。」
匡顼眉头一皱,抬眼道:「陛下此言所指何事?」
「自然是擅闯禁宫一事。」宋玄禛所言之事虽小,但他摆明要留难他们,故意问丁凛弛:「丁爱卿既为刑部尚书,自是清楚擅闯禁宫的刑罚。看来匡顼不太清楚尧国的律法,你不如在此告诉他?」
丁凛弛得令果真转身对匡顼朗声道:「擅闯禁宫者,先杖责五十;伤人者,加八十鞭刑;杀人者,依刑部极刑处之。」
众官听见刑罚不禁打了个寒噤,虽说丁凛弛所道之刑看似轻少,但一经众刑部精英之手执行该刑,可不比逊敏的暗卫差了多少。杖责听似简单,但期间所受的苦可媲美酷刑,足以令一个有武功根底的大汉求生不得,谣言更有传看过刑部行刑之人夜夜不忘刑官执刑溅血之景,犹如修罗入梦。
匡顼暗自忿然咬牙,心里意想不到宋玄禛能如此绝情绝义,当真不顾半点昔日情意。他气宋玄禛,也为匡顗这五年痴情不值,一气之下口不择言:「听闻旧日陛下特准家兄进入禁宫,朝后不时于蓬清园和寿延宫相聚,如此一来,家兄又岂有擅闯禁宫之说?」
百官虽有耳闻陛下器重将军,却被匡顼所言「相聚」而非「议事」令人不禁觉得宋玄禛过分纵容匡顗,君臣之间从来不存友情,更不可存有私情。
公私分明向来是为君之道,宋玄禛堂堂一国之君,其名更与先帝并齐,人人皆道今昔二帝凛然难犯、贤明无私,遂一言「相聚」分外碍耳。
宋玄禛愣在座上睁睁看着匡顼,胸口紊乱沉重的跳动难以平息。他悄然咬紧牙关,攥紧双拳压制浑身颤抖,眉目间透出不悦之色,直教百官的质疑一惊而散,不敢正视。
宋曷眼见匡顼为匡顗欺上门来,登时怒道:「大胆匡顼!大殿之上岂容你如此放肆!来人!给本王把此人拿下!」
「罢!」宋玄禛甩袂站起身来,拒绝平福的搀扶一步一步走至匡顼面前,抬颏下眼傲视比他矮小少许的匡顼。他猛然一手夺过令牌,淡说:「朕要谁生便生,死便死,不容他人过问,更不容人威胁,朕相信你比谁都清楚。匡顗之事朕自有定夺,要打要杀,只在乎朕一声令下。」
他缓缓松开五指,金牌如弃物应声落地。宋玄禛抬脚踏上令牌,续道:「朕今日不与你计较,也不追究你今日无礼之举,但朕教你一句……好自为之!」
「匡顼谢陛下教诲。」匡顼抬身直视宋玄禛,脸上毫无面圣的惶恐,令宋玄禛倏然想起他与匡顗初遇之景。
他眉头一拧,重哼一声大步而去。百官惶惶之中纷纷朝宋玄禛离去的方向俯身恭送,枯燥如一的声音在无首的大殿如雷响起。
匡顼目送宋玄禛离去,暗叹自己花了八年时间终究没看透宋玄禛。当年是,如今亦是……
究竟要经历多少才能稳坐国君之位?究竟要有多心死才能亲手杀了腹中曾经视如珍宝的孩子?又究竟……要花多少时日才能让他变得如此狠心?
「平福,药。」
平福听到主子言有忍隐地向他伸手,他立时在袖袋翻出盛了药丹的小木盒,俐落地取出一颗放在宋玄禛的掌心。
宋玄禛二话不说把丹药吞入肚腹,缓下急促的脚步稍舒口气,未几腹中肆虐多时的疼痛才得以平伏下来。
他在平福的搀扶下走过无骛门登上御辇,在平福侍奉下稍歇片会,垂眸轻问:「时先生何时归来?」
平福思忖半晌,算算指头,答道:「本月十六便是归期。」
宋玄禛歪身靠在软枕上托额点头,闭目吩咐:「一如往常于金暮阁接见时先生。」
「奴才知道。」平福瞅了主子一眼,听他问俞暄儿的恩师时湛生何时归来,想来定是觉得身子不适。且见他如今气息不好,故他有心暗示问道:「陛下是否摆驾寿延宫?」
宋玄禛闭目不言,当平福以为他欲回寝宫歇息,却听见他说:「……摆驾喜益宫,无须宣驾。朕……只想到偏殿一看而已,别惊动攸儿。」
「陛下身子不适,不如过几天才去看小殿下可好?小殿下不会怪您的……」
宋玄禛摇首淡说:「他会怪朕。朕……罪孽深重。」
一夜露重,宋玄禛不听平福劝谏在偏殿抱着锦盒坐了一夜。窗外吹进阵阵凉风,牵动宋玄禛鬓边青丝,素白的衣裳与衣带把他衬得分外苍白,一室之中彷佛毫无人息,只有偶然响起的滴水声细细敲响锦盒。
平福看着主子的背影心酸不已,不禁偏身过去悄然拭泪。他馀光一瞥,看见逊敏站在门帘后满脸担忧地看着主仆二人。他心里一暖,庆幸自己有人肯伴在身侧,可主子呢?主子的依靠早已消失,或者该说那依靠根本不曾存在。如今支撑主子的,只是国家与皇位,就算有再多人欲挽主子一把,主子也不会再伸手出去,就像此时此刻一样,抱着锦盒,把所有事情都藏在心中。
宋玄禛抱盒低咳几声,身子的冰冷让他不禁打了个寒噤,方喘了口气,便感到平福扶住他的手,侍候他缓缓躺下。
「陛下该歇了,让奴才安顿小殿下吧。」
宋玄禛见平福欲拿走怀中锦盒,登时揽紧转过身去,瞪目道:「别碰他!」
平福惊惶敛手,又听见他希声说:「谁都不准碰朕的皇儿……」
看见宋玄禛柔望锦盒,平福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轻声啜泣。宋玄禛眉头一蹙,彷佛终于回过神来,看着平福不悦道:「为何又哭?」
平福慌忙抬手抹去泪痕,吸鼻压下哭腔,边替主子盖上被子边说:「平福该死,平福不哭。」
宋玄禛愣愣地点了点头,渐渐合上双眼,不多时便搂着锦盒沉沉睡去。
见主子睡了,平福走出里间终忍不住吞声痛哭。逊敏上前抱紧平福,让他在自己怀里饮泣,听着他的低喃。
「逊敏,为何上苍不眷顾陛下?为何所有苦难都要陛下一个人担当?」
逊敏摆首抚上平福的背,为强忍哭声的他顺气,少顷又听见平福颤声含糊道:「陛下哭、哭了……他一定很想念小殿下。陛下那么疼他,根本就舍不得……舍不得……」
「帛松,别说了……」亲近的称呼让平福一颤,不住的哭声渐渐化为尴尬的依偎。
平福的脸红到耳根去,但双手却依然死死揪住逊敏的前襟,埋首在他胸前抽着鼻儿。
逊敏叹了口气,把下颏搁在平福头顶,沉声说:「解铃还须系铃人,陛下懂,那人亦懂。你就别再操心了,好不?」
怎料平福不是一般不解风情,听了逊敏的话顿时生气地推开他,抬眼睨着他,低声怒道:「不行!陛下一直待我如至亲,我岂能不为陛下操心?你、你,我想不到你如此忘恩负义!」
「唉!你究竟听什么去了。」逊敏一把将他拉了回自己怀里,低头在他耳边说:「难道你没看懂陛下的心意?他为何要照顾何氏夫妇,还不以为然地关照与匡顗相关之人?表面虽说监视,可暗里呢?陛下最珍视的是什么,你不是比谁都清楚吗?」
平福正想答话却被里间的咳声打断,他飞快地甩开逊敏跑了进去,蹲身抬手一探,惊觉宋玄禛的前额烧得滚烫,他登时带着泪眼叫逊敏传太医,心里不由责怪自己照顾不周。
逊敏一边踪身走至太医院,一边无奈自己好像始终摆脱不了太监的身份。虽说他也想宋玄禛好好的,但他也是正常完好的男人,想多亲近心上人也不为过,可叹对方不这么想……而那人归来更是他最大的阻碍!
待一众太医赶来了,平福意外地看到一个不速之客遥遥站在逊敏身边。
那人同样身穿太医服,而且那身太医服与资历最深的老太医一样,一看便知是御前太医的打扮。那人朝平福作揖点头,平福却冷哼一声,走到他面前说:「太医院中未有一位太医姓匡,如此不明不白之身理应送入天牢或逐出宫廷。」
匡顼轻松地笑了笑,不卑不亢道:「明白又如何,不明白又如何?反正都是救治病患的医者而已。」
「哼,你还有脸说自己是医者?正是你当年种下的祸害陛下体弱至此!」
「平福!」逊敏厉声一喝掩去平福的话,幸好里间的太医忙得快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不然不知听了平福的话会掀起多大的风波。
听见逊敏的斥喝,平福不禁觉得委屈,忿忿地哼了一声走到里间,誓死不让匡顼踏入半步。监视之间想起逊敏吼他,又不由觉得宋攸所言不虚,这逊敏真的会吼人喝人!
可惜平福虽不让匡顼进去,但里间的医官却不时出来汇报病况,气得平福有口难言,直想揪住他们的衣领把真相告诉他们。
匡顼知道平福生气,也感到逊敏冷冽的敌意,他知道自己此时若向里间迈出半步,恐怕立时死在逊敏手上。他从以前就开始怀疑逊敏,试问宫中有多少人能在他未敲门已出门迎接?纵然可能有寥寥数个侍卫做到,但断不会是一个太监可以做到的。
匡顼听了医官所说,忖度片晌又让他们给老太医传话去。他听过那个时湛生留给他们的方子,心下也不禁佩服。面对宋玄禛这种体弱多病又不听话的人,既要有足够的耐心与医术与之搏斗十数载,又要顾虑他那受不得猛药的身子,着实令人大为头疼。可时湛生却有办法在数年间把宋玄禛颓败的身子养到看似常人,虽偶有病发,但问题不大,一般医者也可处理。如今这么多太医围着宋玄禛转,全因病患是一国之君,才令一众他们急得白头。
匡顼刚回太医院时已听闻时湛生是俞暄儿的师父,看过方子更对他有所好感。看见方子明显针对产后及气虚之症,他估计时湛生应该已知宋玄禛害病的因由,再者更见他与自己的医道有相似之处,看来对方也是精于炼丹之人,让他顿时对这个素未谋面之人兴趣横生。
别了尧国五年,匡顼当真意想不到一场小小的风寒能让宋玄禛病弱至此。
宋玄禛接连发热三天才慢慢退温,直至第四天被宋攸在耳边「念经」才悠悠醒转,眨着疲惫的双眸看向趴在床头的女儿。
「母后!父皇醒了,不当馒头了!」宋攸雀跃地从床上跳了下来,拨开重重薄纱朝前殿跑去。
宋玄禛茫然地环觑四周,脑筋慢慢转了起来才意识到自己身处寝宫之中。他动动双手,惊觉一直抱在怀里的锦盒不翼而飞,立时撑起身子寻找。
平福最先走进寝室,他瞥见主子慌慌张张的,登时明白主子在找小殿下的锦盒。他上前把一直放在枕边的锦盒放到宋玄禛的手上,说:「陛下莫怕,小殿下一直待在陛下身边。」
宋玄禛握住锦盒安心下来,听见细碎轻快的步声渐近,他心虚地把锦盒藏于被中,在平福侍候下再次躺回床上。
俞暄儿牵着走着小跳步的宋攸步至床沿,她一放手,宋攸马上踢了鞋子爬上宋玄禛身侧抱着他,还不忘蹭上一蹭,贪恋父亲的味道。
宋玄禛见了也不责怪,伸出一手揽紧宋攸,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暖乎乎的孩子比起精绣金龙的锦被温暖得多,闭目之时甚至让他觉得自己一手抱着一个孩子。
俞暄儿伸出纤手一探宋玄禛的前额,见他脸色有所好转,便问:「陛下可还有哪里不适?」
宋玄禛张开眼睛带笑摇头,转目看向宋攸像小狗那样在自己身上东嗅西嗅的,他不禁觉得好笑,道:「攸儿在嗅什么呢?难道父皇身上带有异味?」
宋攸顿了动作索性伏在宋玄禛身上,小下巴抵在宋玄禛胸口说:「父皇在床上当了三天馒头,攸儿都以为父皇要熟了。」
「攸儿……」俞暄儿没好气地唤她一声,见她转过头来,立时皱眉摆出不悦的样子。宋攸见了虽心里怕怕,但她知道有父皇在,母后一定责骂不了她,谁叫父皇最疼攸儿了?
宋玄禛牵起一记疲弱的微笑,边摸着女儿的头发边说:「攸儿告诉父皇怎么当了三天馒头?」
宋攸恃宠生骄地轻轻戳了宋玄禛的脸颊一下,娓娓道来:「父皇这三天的脸都白白暖暖的,就像页页跟我在大街上看见热腾腾的馒头,只差父皇不会冒烟,也没有馒头的香味。」
宋玄禛听见女儿提起匡顗脸色一僵,迅时恢复笑容,轻点宋攸的鼻尖道:「……小顽皮。」
众人生怕宋攸再提匡顗之事,俞暄儿本想上前抱回女儿,怎料自己还是不及自己女儿快。
「父皇,您什么时候放页页出来呢?攸儿想他……」宋攸眨着大眼亲亲宋玄禛的下巴,在他身上左右滚了滚,众人只见一只小青蛙趴在宋玄禛身上,但他们却因这「小青蛙」之言毫无笑意。
「陛下,臣亦恳请陛下释放匡顗!」
一直站在外间的匡顼听见宋攸的话立时冒险走进寝室,逊敏把他拦住,他只好在纱帐后跪地磕首,一再重覆请求。
宋玄禛眉头一蹙,宋攸见了又把他抱得更紧,「父皇,放了页页嘛……」
「攸儿不得无礼!」俞暄儿上前一把抱起女儿,狠下心肠打她屁股。
宋攸顿时大眼一睁,哭声铺天盖地响彻开来。一张小脸哭得梨花带雨地看着宋玄禛,看得他心里发疼,连忙撑起虚弱的身子探身抱过猛向他伸手的宋攸。
「暄儿何必为童言计较?朕不放在心上,你也别气攸儿。」宋玄禛轻咳几声摸着女儿头,抬袖替她抹去脸上的泪痕,却没发现身侧的锦盒在被下露出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