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容分说一板子打在他手背上,疼得他松手,心里后悔得肠子发青。为什么当初发神经送给父亲一个痒痒挠,还是竹板做的,被父亲挪作它用当了家法刑具。
秦老大掀翻他按在沙发靠背上狠狠打几下,打在秦溶身后,打得秦溶躲闪不及,但看父亲那暴怒伤心的模样,他就停止了躲避,乖乖地趴在那里让他打了几下。也不再觉得痛,反觉得自己很可怜。
“你怎么不躲?”父亲停住手喘气,额头都是豆汗。
“我没有错,为什么躲?我没有错爹打我,岂不是告诉世人,南哥是我害的?我没有!”秦溶厉声争辩道,秦老大手中的痒痒挠舞舞,终于无奈放下。
秦老大喘着粗气,痒痒挠指了秦溶怒气难消的骂:“我怎么不清楚不是你去害的南儿,只是我气你如何就让蓝帮上上下下所有人相信是你秦溶暗害的耀南,啊?为什么不怀疑别人!为什么是你提出在闹市停车去买点心!还有,那车平日是阿丹当跟班,如何那天换了个生瓜蛋子!”
秦溶更是有口难辩,他侧头愕然望着父亲,他动动唇想解释,但是又没有想好是为什么?仔细去回想,确实他在门口登车前没有找到阿丹,打开车门四下看,恰见耀南大步过来问他说:“怎么还不走?家中等了回去吃饭呢。别惹爹不开心。”
是耀南毫不犹豫去拉开车门坐上他的车子,吩咐一旁的几名保镖上来一个人。他当时什么都没想,只感念南哥无私的教他一天,嗓音都有些沙哑。再回想上车后,南哥疲倦的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还同他说笑着,他努力想那个副驾位置上是小保镖,似乎是眼生。阿丹,难道会是阿丹?秦溶不由心一沉,难道是阿丹为了那日被陷害的事而找人报复楚耀南?
此后几日阿丹突然失踪了,秦溶更是急得四处寻找。
秦老大不知把秦溶喊去臭骂过多少次,弄得秦溶狼狈不堪。他想向父亲表示,自己丝毫没有加害楚耀南的意思,更何况是暗箭伤人。但是阿丹找不到,一切解释都是徒劳。
楚耀南的病情加剧,夜里突然抽搐,干裂的嘴唇惨白,喃喃的呓语:“爹,爹爹,爹爹留心。”
秦溶找到阿丹,是在江边一个小码头的一艘驳船里。阿丹见到他吃惊的样子,秦溶挥拳打在他面颊上骂“做了就做了,你能躲去哪里?”
秦溶气喘吁吁,愤然的目光怒视着阿丹,阿丹一脸茫然,揉一把滴淌的鼻血,委屈的问:“溶哥你说什么?什么躲?我躲谁?”
“你去哪里了?”秦溶很少暴躁,但此刻都有些心虑交瘁,他失望的望着阿丹,抿抿唇问:“你这几天去哪里了?”
阿丹晃晃手里的一个帆布包说:“取药去了。阿彪没跟你讲吗?阿彪说,南哥有肺病,经常喘不过气来,搞不好就要丢性命的。那治咳喘病的药只有天津卫的洋教堂医院才有,别人去不放心,就托我去取药。走得急,搭乘一艘洋人快艇,就没来得及跟溶哥你打招呼。是阿彪说他会跟溶哥你讲,难道这小子没说?”阿丹立刻警觉,此刻秦溶也警觉起来,心里觉得对不住阿丹,冤枉了他,但嘴里也不能承认被楚耀南的人暗算,就安慰阿丹说:“我这几日也似乎没看到阿彪,估计大家都为耀南的事上下跑,忙忘记了。”
阿丹驱车赶去公馆,将救命的药送给楚耀南病床前,众人才略松口气。秦溶见父亲望着阿丹若有所思的目光,肥胖的头油亮的褶皱堆起,说一句:“好在没引起哮喘的病根,不然就不知如何了。”
三姨太却双手合十闭目说:“阿弥陀佛,总是取到药了。南儿的药用尽了,也不肯告诉我。这几天南儿受伤总是咳嗽,我查药箱才发现药瓶空了的,日日提心吊胆,这孩子忙了帮里的事,竟然都没留意。”
“阿彪是做什么吃的!”秦老大臭骂道,楚耀南艰难地说:“爹,别怪,阿彪,是儿子,不让他讲。”
阿彪委屈道:“明明是家中还有两瓶,奇怪,里面的药,被倒掉不见了。分明是满满的药,剩下空瓶子。”
“阿彪!多事!强词夺理!”楚耀南制止着,“药买来,就好了。”楚耀南说,疲倦地声音低微。
秦溶发现有些目光就看向他,那种被人侮辱的悲愤令他无处辩驳,无人开口指责他,但人人在怀疑他。
秦老大喊了秦溶去书房,猜疑的目光上下望他,平静说:“溶儿,你是个大度的,爹懂你。南儿九曲回肠,只是一时忌恨生气,未必敢害你,那些帮里的兄弟受了他的关照和好处,也是日久生情的。只你,你的那个阿丹,主子们的恩怨,他不要瞎掺和,更不要伺机报复主子!”
“阿丹不是那种人!”秦溶更是愤恨,为什么都要怀疑阿丹,阿丹不会的。
夜里,一阵嘈杂声,秦溶翻身起床,阿丹在地铺上揉眼问:“怎么了?大户人家睡觉都不安稳。”
擂门声,门被推开,灯光耀眼,秦溶警觉地望去,楼管家带了人进来,直揪了被窝里光溜溜的阿丹出来质问:“你个混小子,南少的药在哪里?”
56、威望犹在
“药,药,我不是给你们了吗?”阿丹咳喘着,秦溶气得翻身冲来就一把救下阿丹挡在身后。
“二少,别闹啦。南少那个病,喘起来是要死人的!就是再恨南少,也不能拿这个事开玩笑。”
“药当了老爷的面给的你们!”秦溶瞪眼。
楼管家说:“那药,不对,是治气管炎的药,不是治哮喘的。驴唇不对马嘴。是拿错了,还是调包逗南少耍的呀?”
秦溶猛地抓过阿丹问:“怎么回事?”
阿丹频频摇头:“我连袋子都没拆,洋大夫给我的呀。我按地址去,把单子给大夫,大夫给我药……啊,阿彪,阿彪。药方是阿彪给我的。”
“你混蛋!阿彪是南少的心腹,他是南少的手足,他会害南少呀!”身后的阿力也急了眼:“不从实招认,剁了你!”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呀!”阿丹急得挠头。
医生赶来,费师爷引路,一溜小跑冲去楚耀南的卧房,楼道两旁肃立了姨娘和仆人们,各个神色紧张。
看着秦溶的目光满是异样。
“唉,想不到呢,这不叫的狗最是咬人的。”
“哪里是狗,是狼,一口下去就是喉咙,又准又狠的。”
恶毒的言语,秦溶泪向喉头咽,阿丹哽咽道:“溶哥,是阿丹没用害了溶哥。”
秦溶拍拍他的肩头说:“与你无关。”
清晨,秦溶看到父亲一脸疲惫从楚耀南房里出来,身后哭声渐息。
“爹”秦溶喊一声。
秦老大看他一眼,无语向自己卧房走去。
秦溶委屈地尾随而至,他关上门,静静地说:“爹,求你放阿溶走吧。我在秦府一日,上下不得安宁。你要的是血脉,我走到哪里,也姓秦,可以吗?”
秦老大满眼血丝打量他,肃然无语,许久,才说:“我没死,你就必须在这家里,你,阿沛,耀南,一个都不能少,都给我乖乖本份的在这屋檐下,谁敢闹幺蛾子,我定不轻饶!”
秦溶深吸一口气,满腹的委屈却渐渐平息,他说:“你可有什么办法让那些人不要闹?我和耀南都不想,可是有人想!”
“谁?”
“我不知道!”秦溶大喊。
他记起楚耀南云淡风轻的笑,自来自去的从容,楚耀南不该如此,难道是他手下的兄弟?接管蓝帮的生意,比登天还难,处处险阻,他如何办?
楚耀南仿佛从阎罗殿捡回一条命,清晨阳光洒在他面颊时,他反觉得那窗棂上斑驳的日光光影都绮丽可爱。他呆呆的望着,不知不觉哼起儿时娘常哄拍他睡觉时唱的歌:“小白胖子坐窗台,哭着喊着要奶奶,奶奶来问为啥哭,媳妇为啥还不来?”
唱着唱着把自己唱笑了,再伸手去摸那窗纱透出的花影,牵动伤口的疼痛,反把自己揪扯得哭了。
屋子里冷冷清清的,他记得先时他发烧得病,齐齐的一屋的人,空气稀薄得令人窒息,如今空气中透出清凉,只是人心都是凉的。
门一开,母亲三姨太和五妹子招弟进来,为他打开窗通风,他只觉得阳光刺眼,抬手去挡。
嘴里问:“爹可是走了?”
五妹应声说:“爹若不走,我们也不敢来呀。又要被他说三娘宠惯你了。”
三姨太撇嘴说:“这人心若是长偏了,怕是再没个办法。”
楚耀南冷笑,随即自我解嘲般说:“爹最近是生意忙了些。”
“爹昨天晚上独自来你房里看过,怕你都睡得毫无觉察吧?”五妹提醒,三姨娘只长长叹口气。
“娘,前年,我曾经问过你,如果去海外,比如纽约或日本定居,你可喜欢?”楚耀南忽然问,反令三姨娘吃惊,旋即反问:“你,你还在动这个心思?上次提起不是惹得你老子暴怒的。”
五妹嗫嚅的替耀南答道:“怕是此一时,彼一时吧。”
“南少,伤可是痊愈了?”叩门声伴随温和的声音,耀南听出是父亲的师爷费无用,也不必开清来人的所在就应一声:“是费先生呀,里面请。”
吩咐招弟说:“看座。”
费无用一领青葵色长衫,挽着雪白的袖口内衬,潇洒的走来,只是不似别的师爷摇着折扇,手中握着一串十八子水沉香佛珠,笑眯眯的坐在楚耀南病榻前,关切的目光打量楚耀南。
“费叔不必随父亲去商会吗?怎么有闲工夫来我这里?”楚耀南问。
费无用点头说:“大爷遣我回来取那枚新刻的鸡血石私印,怕旁人找不到,即便找到也粗手笨脚的有个闪失。听到你屋里有响动,顺便来看看。”
楚耀南感激的一笑,阳光般灿烂迷人的笑靥带着几分童稚气,摇摇头兀自道:“还是费叔疼我。”
费无用呵呵一笑,似乎料到他要这么说,也同他逗趣道:“嗯,当然,一日为师,终身是父。当年你爹拉你到我跟前磕头拜师开蒙时,你才五岁,就这么高。”
费无用比划着,忽然那笑容中带出几分心酸,哽咽了侧过头去,再转过头时笑了安抚:“南少,当年我就教过你两句话,也不知南少是否往心里记住。这第一句‘公道自在人心’,闵子骞尚且能孝感父母,虽然现在时代变了,人心还是肉长的。这第二句,‘命里无时莫强求’,老天爷没赏你个‘国姓’,当宰相就不如当皇子吗?”
似乎觉得失言,忙咳嗽几声起身说:“好好养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眼眶红红的吸吸鼻头就要走,耀南依旧笑着,望着他的背影说了句:“师父教诲,徒儿记下了。”
秦老大在书房内踱步,地毯都踩出一道浅浅的沟,他不时的摇头叹气。
费无用坐在一旁,看一眼垂手立在一旁的骷髅脸管家,也不避讳,索性对秦老大说:“事已至此,当断不断,必生后患。一个笼子里圈了两头虎,与其咬个体无完肤伤筋动骨,不如两者间取其一,放一只回山林。”
秦老大回眼看他问:“手心手背,如何取舍?”
费无用沉口气,艰难道:“溶少,是血脉,自古血亲为重,但溶少过于稚嫩,性情中人,看他在蓝帮不过几日,惹出这些事……三五年内,难当大任;南少,这些年委实在蓝帮出生入死令人刮目,也是蓝帮的中流砥柱,翅膀硬了,单飞也不怕。只是……”
秦老大不假思索地摇头,再摇头,喃喃说:“我一手带大的崽儿,教会他扑食,难道放他去为他人效力,日后父子决战沙场?”
“秦爷!”费无用有些吃惊这答复,紧张地脱口道:“难道,己所不用,勿留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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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大风吹得窗户呼啦啦的乱响,开开阖阖,楼下一阵时高时低的叫嚷声:“下雨了,下雨了。”
“奶奶的,夏日天真是娃儿的脸,说变就变。”一个骂骂咧咧的声音,秦老大想这个声音听来颇为熟识,是谁呢?可一时又想不起,便暗骂自己那点狗记性。
他去关窗,就自然探头向楼下望望。几名下人正躬身打着深茶色油纸伞迎着三人向楼里来,雨伞遮挡便看不清人脸,只从那身形举止中,秦老大一眼认出甲三舵的管事儿老叶,他边走边骂骂咧咧同身后两人说话,看那步履匆忙的,似有什么急事。他正在寻思,一辆雪佛兰汽车开进院门,下车来到人恰是方堂主,虽然雨大,他却不慌不忙整整衣衫向司机说句什么,一把雨伞就遮挡了他。
这几个人可是约好了来寻他?难不成出了什么事?他暗自思忖,忙着套上件古铜色摹本缎长衫,吩咐在一旁打扫的花姐为他换上双元口布鞋,整整衫子就端坐在书案后等他们来通禀进门,心里愈发的暗骂,真是越老越没个规矩了,怎么说来就来了。
一阵脚步声急促而来,他悠然品茗,吹着那悬浮在茶杯面对茶叶,那脚步声却从门口远去,更有阿彪的声音传来,“南少身体不便,在卧房等候诸位,怠慢了。”
再过了一阵,又是脚步声和谈话声从门前经过,是老方,径直地过去了,不是来寻他的,反让他白忙和一番。等了一阵,也不曾听到通禀声,秦老大暗自嘀咕,顿然大悟,难道他们是约好来探望病中的南儿的?
秦老大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就推门出来,恰见几个熟悉的背影正消失在耀南的房间门口。
他深吸一口气,心底那一团不安就渐渐浮升,耀南大白日里病卧在床还请来这些蓝帮头面人物做什么?
他徐徐踱步向楚耀南房间而去,走近门口,恰听屋内一个粗重的嗓音大喊:“以血换血,不能饶过天煌会,血债血偿!”
附和声声讨声连做一片。
楚耀南的声音传来,声音微弱,话语却掷地有声。
“耀南并不反对报仇雪恨。有仇是一定要报,但是,你们这么失魂落魄的寻老爷子去哭。只是哭吗?你们的办法呢?难道要老爷子设法为你们想法子复仇,还是同你们一起哭一起骂?”
57、祸起萧墙
嘈杂的人声渐渐隐去些,楚耀南又说:“耀南早就劝过诸位,以往多少事情被老爷子驳回痛骂,还不是因为没拿出个法子就去大嚷大叫乱了章法。你们只说这个事,你们要报仇,说给老爷子听是支会一声,还是需要老爷子出钱出力出面去帮到你们什么?不是一味的喊打喊杀去哭去闹就了了!谁去复仇,怎么去复仇?复仇行动可有什么危险?如何去增加成功的可能性?你们想过吗?若是说不清楚,不如不去!你们如何让老爷子支持你们,如何?”
楚耀南的咳嗽声不断,阿彪的劝阻声:“南少,慢些,你的病才好些。”
屋内又如炸了蛤蟆坑一般,乱糟糟一片,你一言我一语,也听不大清。
秦老大暗自寻思,复仇?这里有老叶、老方,难不成是秦溶犯了众怒,楚耀南在幕后指使大家联名来对付秦溶,要找他声讨?还血债血还!心头一口血就向上涌,气恼得暗骂楚耀南若是敢暗地里设局对付秦溶,真是狼子野心,人尽可诛了。
他沉一口气,咳嗽一声,倏然推门而入。老子进儿子的房子,他不必通报。
屋里霎时安静,无数目光目视他。他目光是大略扫视一圈,就惊得目瞪口呆。老方、老叶都是蓝帮崇义堂有头脸的人物,更有费师爷坐在一旁,一屋子或坐或立的大多是崇义堂上有头脸的人物,更有帐房的主事。就似崇义堂的月会改在楚耀南病榻前召开,只差他一人而已。于是他眉头紧皱,沉吟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