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下胡子卿的面颊更是惨白的颜色,秦溶恍然大悟,难怪他看胡子卿生得清秀,却比照片中戎装的他少了些什么,却是少了面颊上的朝气、血色,那应有的雄姿英发。
秦溶看得渐渐皱眉,见那针剂就沿针管注射进胡子卿的脉搏。此人吸毒,而且毒瘾如此之大。早在青道堂,大哥就明令禁止兄弟们禁止沾“毒”,更是明令禁止做贩毒的买卖,暴利多买卖,却有所为有所不为。
不知为何,寡言少语的他突然冒出一句话:“这吗啡,毕竟是毒,还是少沾为妙。”
一句话出口,胡子卿一愣,侧目看来,微微一笑,正欲开口,楚耀南抢先叱责秦溶:“放肆!没大没小,老叔何等身份,还用你教训了?这吗啡针有毒谁不知道,就你长口!”
胡子卿沉吟地望了这对兄弟,终于忍不住笑骂:“南儿,你个鬼东西!这话是说给你老叔听呢?”
楚耀南一脸的陪笑说:“天地良心,耀南哪里敢有那个心思。”
注射过吗啡,胡子卿揉揉眼说:“说罢,你爹大老远派你们来,不止是给老叔请安这么简单吧?”
楚耀南坐在沙发上,略探身向前道:“老叔英明,实不相瞒,侄儿是向老师借兵来了,一个营的兵力。”
“口气好大呀!”胡子卿道,不由打量楚耀南。
秦溶并不知原委,不过是来学习,也不由有些惊讶,楚耀南调兵做什么?
“秦氏在东北有座金矿,还是当年先大帅在时投资开采的。”
“这个我知道,出了什么状况?”胡子卿敛住笑问。
“天煌会本同秦氏合营,如今查明他们似乎和日本人有勾结。所以,秦氏要撤资,那李老疙瘩在耍赖。”
胡子卿面色微沉。
“老叔有难处吗?还是怕了那日本人不敢沾染?”楚耀南激他道。
“耀南,是你爹的主意,还是……”
“家父,只把这桩事交代给耀南来做,但要结果,不问如何。这调兵的主意,是侄儿的愚见。”胡子卿手叩几案思量道:“耀南呀,人在江湖,记得一句话‘强龙不压地头蛇’,怕我胡孝彦的账,他们这些道上的家伙吃黑的,未必买。”
这话里的意思,怕是也爱莫能助。
楚耀南应声说:“老叔的话,侄儿明白。只是,侄儿借得是人,不是兵。一个营的人,脱下军装换身衣服就是卫乡团的团丁,就是土匪。侄儿不要本地的兵,要锦州或北平去的,面生,事成撤去,人不知,鬼不觉。当然,耀南还是想先礼后‘兵’,不得已才会开火。至于这些兄弟,耀南也不会让各位白辛苦一遭。”
“聪明!”胡子卿爽快道:“拿我的条子,去找臧秘书长安排去吧。耀南呀,耀南,当年老叔没看错你,就是那次老虎厅替我除钱参议的狠劲儿,老叔就跟你爹说,你是个做大事的人。”
楚耀南见大功告成,不虚此行,反带了几分嗔怪羞涩道:“就莫提那事了,不过是歪打误撞的。若不是耀南手贱,去抠那老虎厅的真老虎皮上的眼睛,被我爹踢了一脚躲去墙根委屈,哪里就遇上那倒霉鬼。”
说笑一阵,胡子卿带了兄弟二人去吃烤鸭,坐飞机。
胡子卿亲自开飞机上到北平的天空。
飞机在紫禁城上空低空飞行鸟瞰时,秦溶心头油然而生一股莫名的崇敬,那威严的层层殿宇,金黄色灿烂的屋顶,阳光下的耀眼。城墙巍峨,圈出那六朝古都京城的辉煌庄严。
“小溶,你小叔像你这年纪,做梦都要开飞机。闹了多少年,才说服先大帅给买飞机办航空大队,当人儿子不易呀。”
秦溶兴奋地说:“胡司令,能教秦溶开飞机吗?”他忽然觉得这位花花大少也有许多了不起的地方。
“想自己上天?”
“嗯!”
胡子卿含笑眯眼打量他,看秦溶那剑眉微挑,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样子,虎头虎脑倒颇是可爱。
“嗯,可以考虑。”胡子卿说。
“真的?”秦溶问,仿佛是个孩子。
飞机一个盘旋掠过紫禁城上空一圈,低低的,寂静的宫殿老树昏鸦都依稀可见。
“小皇帝被赶出紫禁城有些年头了吧?”秦溶大声嚷,引擎的声音隆隆,遮盖话音。
胡子卿爽朗道:“江山,美人,改朝换代,成败兴亡,只剩下宫殿楼阁。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辉煌一遭,上天一次,就够了!”秦溶随口说。
胡子卿大声喊:“你说什么?”
轰隆隆的声音遮盖了言语声,只留下一串笑语。
秦溶想,这个人们口中的中国第一花花大少胡子卿,看来也颇有趣,观之可亲,亲在一个真性情上。
飞机驶回跑道,秦溶满怀兴奋还不能平静。
胡子卿下飞机后摘去飞行眼镜,拍拍秦溶肩头说:“小子,花花大少也不是好做的。创业容易,守业难。没那个命开疆扩土,受住这份基业坐稳这个位置并非人人能够。”
秦溶一阵面赤,不知胡子卿如何知道他的想法。
59、足智多谋
三人兴致勃勃地驱车要去北海划船,副官跑来拦住,低声对胡子卿说了几句,胡子卿脸色一沉,忿忿道:“我就回去。”
又对秦溶和耀南兄弟说:“身不由己,随我回去医院,再出来耍。”
打个长长的哈欠捂住嘴,秦溶心领神会,看来胡子卿要回去打吗啡针,片刻离不开了,人到这种靠某种物质维持生命尊严的程度,怕已经身不由己。
驱车回到医院,胡子卿大步上楼,所行之处,士兵整齐划一的立正敬礼。
黑压压一屋子人坐满,各个神色肃穆。有人抽烟,味道不散,更显得气氛压抑。
原本堆出来哄臧秘书长的笑脸立时沉下,胡子卿紧张问:“出了什么事体?”
无数目光望向他,无奈而愤怒。
胡子卿这才正正衣襟,咳嗽一声端出长辈的姿态吩咐楚耀南兄弟吩咐:“你们两个,隔壁等等,待我去支语一句,带你们去玩。”
臧秘书长说:“还是为日本撤侨的事,今天林津顾问长来通知,他们在西陆的缫丝厂,奉天的日侨村,羊坊店的火柴厂等昔日投资建造的实体,都要撤离。不肯卖给中方,只说南满铁路修建权一事达不成和解,日方在东北的利益受损,交通不便,只好撤离。”
粗大嗓门的汤二叔大嚷:“什么撤资,让他们滚呀!哪里来的滚哪里去,不和我们玩,老子不稀罕的呢!”
储市长皱眉说:“日本人是不肯留下建筑厂房机器,要付之一炬。这分明是给我们颜色看,举动之大,动手之快,分明是逼我们妥协。一把大火,工人失业且不说,烧得奉天和北平人心惶惶。”
“不许他们烧!老子的地盘,老子派兵去把守!”有个叫嚷。
“人家的东西,合同契约上明明白白写着,人家有权处理。他烧自家的东西,于你何关?”
气得胡子卿长咽一口气,心知肚明那日本人是有意刁难,可此事悬而未决几日,起因就是南满铁路。自然不能把铁路修建使用权给日本人,父亲因此而死,他若签了这条约岂不成了卖国贼?
胡子卿抿个嘴,手里把弄个雪茄烟盒,打开阖上,长吸一口气,陷入沉思。
“还可谈吗?”胡子卿问。
“司令是说价格,还是那铁路?”臧秘书长问,随即又是一阵沉默。
胡子卿一捶桌案起身,对众人说:“稍候片刻,我先去送一位客人。”
沮丧懊恼的神情在步入隔壁前略收拾一下,平静了心绪进去说:“耀南和小溶,老叔今天有事,改天再带你们去耍。”
声音极低,有些沙哑,却是面颊堆笑。
秦溶和楚耀南起身告辞,楚耀南却含了笑说:“老叔,侄儿在这里大致听到一两句原委。日本人撤侨撤资回国,要焚烧他们在华的厂房建筑,尽管让他们去烧呀。只是,发份通牒给他们,东西烧痛快了,烧剩的垃圾也请他们拿回本国处理。有本事雇买车皮渡轮千里迢迢把垃圾带回日本去!还有焚烧时暴土扬尘扰民,是否也该给中国百姓些赔偿?”
楚耀南话音很慢,说得轻松,只眼眸一痕笑意中透出狡黠。
胡子卿始料未及,愕然望他片刻,却一捶他的肩头不语。
离去时,秦溶听到隔壁的一阵哗然声,有人在问:“少帅,难道有幕后高手指点?”
这几日楚耀南按兵不动,带了弟兄们花天酒地地玩耍,只字不提去东北寻天煌会的事。
秦溶敦促过几次,楚耀南只是嘻嘻哈哈,不见应答句实话。
夜晚,秦溶同楚耀南共处一套间,他总觉一双目光冷冷地在身后瞪着他,不离寸步。
深夜里,楚耀南总是鬼鬼祟祟起身,披了衣服去厅里,不多久他便听到关门声,屋里静悄悄,再没了楚耀南的踪影。起初两天他并不多心,只一次听到阿彪偷偷同楚耀南私语什么,见到他就立刻停止了对话,他才心中犯疑,记起临行时父亲的嘱托。楚耀南,难道他另有所图吗?
阿丹颇是机警,察言观色也觉出处境的危险。
他私下劝告秦溶说:“溶哥,我听南少的手下说,还要在北平呆多些时日。他们打的旗号是说溶哥你吩咐原地待命,说溶哥你水土不服。”
秦溶眉头一扬,他最恨这些暗鬼,想不到楚耀南如此卑鄙。
“溶哥,不如拍封电报给老爷,调南少的人回定江去吧。你想呀,他们在这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是我们自己深入虎穴闯天煌会,未必就不能成功。”
秦溶寻思这话,颇是犹豫,再看阿丹,阿丹嘀咕道:“不然就留他在北平,我们自己去奉天。”
“容我再看两日,同耀南谈谈。”他说,心想出门在外,兄弟一心才是最重要,此时此刻若是起内讧,可是大忌,大忌!
才吃过饭,秦溶在房间里睡觉。这几日除去顶了暖暖的太阳睡觉,仿佛别无它事了。
屋外哇哇的哭嚎声,那声音撕心裂肺很是惊慌。
阿丹出门去看,回来面红耳赤说:“南少怕是又在发神经。似乎有那份癖好打人‘吊鸭子’。自他自己被老头子打过那钞吊鸭子’,逢了谁犯帮规就去吊打。这不,说是阿彪犯了事儿,一句话不对就要吊起来打。阿彪满地打滚就是不肯,头都磕破了只求他留点脸,南少就是不肯。”
秦溶翻身起来,他每听到“吊鸭子”三个字就如心里扎了根刺,那么痛心难过。眼前就浮现楚耀南紧抱秦老大的腿央求时那绝望的目光,楚耀南被吊起那一瞬间令人面赤难堪的场面。
“溶哥,你做什么去?”阿丹拉住要冲出去的秦溶劝阻,“他们狗咬狗,你去做什么?楚耀南闲来无事演唱大戏给弟兄们看看耍。”
秦溶怒视他,甩开阿丹的手反问:“你呢?被吊起来是什么心情?还是也和楚耀南一样,自己误掉进粪坑,就巴不得天下人都掉进粪坑一般臭才太平?”
阿丹立时无语。
秦溶阔步来到厅里,已有无数人探头探脑围观,只无人敢去求情,偶尔兄弟议论着:“难为阿彪在南少面前如此风光,这回就风光到底让兄弟们见识见识。”
有人嘲笑道:“这也好呢,从里到外都见识个透了。”
秦溶分开众人,见阿彪在地上翻滚挣扎,死死抱住裤腰不肯松手,两条腿被提起束住脚腕,已有人来同他拉扯扒他的裤子,他绝望地嘶声大喊:“南少,就看在阿彪出生入死伺候南少这些年,就给阿彪留层面皮吧。南少,啊!南少,南少不要呀。”
秦溶一跃而上一脚踩住那绳子,左右立时撤去。他对楚耀南平静地说:“南哥赏我一个面子,就饶了阿彪戴罪立功吧。大敌当前,若生出些内讧反不好了。”
“谁内讧?你还是我?”楚耀南狠狠瞪了秦溶。
秦溶微微仰头,手掀开衣角一端,恰露出那柄枪的一角,若无其事说:“哦,我知道老爷子催促我们速战速决,这是要事,其他的都是旁枝末节。还有句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楚耀南惊骇的目光就落在那柄枪上,久久不肯离去,即羡慕又妒忌,狠狠瞪向秦溶说:“他是我的人,我愿意如何凭我高兴。”
“可他是人,是人就要个脸面。”秦溶毫不退缩地望着楚耀南,楚耀南气得面色铁青,额头青筋暴露,唇角抽搐片刻转身回房,狠狠摔上房门。
60、告密
阿彪慌忙提好裤子给秦溶磕头,泪如雨下。
秦溶只嘱咐阿丹扶阿彪下去,阿彪却撇开众人扑向楚耀南的房间,跪爬了进去。
不多时,阿彪哭着出来,在关帝像前香炉里取去一根香,在众目睽睽下重返楚耀南的房间。屋门紧闭,众人却并不散去,有人张大嘴满是惊奇,就听屋里“啊啊啊嗷呜嗷呜”的痛哭声,哀哀地哭求:“南少,不敢啦,南少,饶命吧。”
秦溶骂一句“奴才!”恨这阿彪真不争气,还送去让楚耀南欺辱。
他转身进屋,却听楚耀南的房门响,只一回头,看到阿彪佝偻个身子捂个肚子出来,满脸痛苦扭曲的样子。
秦溶狠狠摔上门,心里愤愤不平。
敲门声响起,外面是阿彪的声音,低沉哽咽:“二少,我能进来吗?”
秦溶收敛情绪,喊他进来。就见门一开,阿彪低垂个头进来,噗通跪地频频磕头。
“不必了!”秦溶说,他见不得这些虚礼。
“二少的救命之恩,没齿难忘,阿彪感激一辈子,就是当牛做马也为二少效劳的。”秦溶知他是楚耀南的亲信,对他的话反是将信将疑,就安慰几句劝他下去。
“二少,我阿彪昔日帮南少对付二少,二少定不信我的,只是没想到这回二少竟然出手相救,免了阿彪人前出丑。”阿彪痛哭失声说,“阿彪有隐疾,南少是知道的,南少知道阿彪最怕见人的是什么,竟然不顾主仆这些年的情分。阿彪这是头一次违逆南少的命令。”
看阿彪惨痛的哭诉,秦溶暗惊,阿彪平日对楚耀南言听计从,算计人时如走狗一条,不想今天真是伤到他的痛处,也没有屈就。
秦溶说:“人都有一张脸皮,我理解你,更理解耀南。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不是有意去害他,我也是中了计,但不代表他可以如此炮制来对付我。”
阿彪道:“我也劝过南少,这么斗下去掐成乌眼鸡也没趣,可他就是不听。二少,阿彪无以为报,就是告诫二少,快快回定江活命吧。二少,多了阿彪不敢说,南少此行是谋划妥当的。”
秦溶一惊,见阿彪吞吞吐吐,就逼问:“难道他和天煌帮真有勾结?”
阿彪一愣,频频摇头说:“二少错会了南少了,他同老爷父子情深,即便老爷不仁,他也未必会不义。只是心寒了,南少是要事成后卷款逃去白俄,再不回来。”
秦溶大为震惊,他怎么也没料到楚耀南要出逃。
“天煌会的生意,原本就是南少打理的,他和天煌会有旧,又有胡少帅撑腰。如今让他辅佐二少成名,他心里就不会痛快,这么痛快地答应老爷,定然是有所图的。阿彪劝他,他也不肯听,反来打我。”
秦溶惶惑,却沉吟不语,阿彪试探道:“二少,想个脱身之计吧。到时候款子没了,南少跑了,不光是阿彪跟着掉脑袋,二少想翻身就难了,那是罪上加罪,没个十年再难在蓝帮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