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睡得稳吗?你好歹饶过春宝儿,你若不解气,耀南跪在这里。”楚耀南揉揉身后疼痛的伤,委屈道,泪水又滚落,在冰冻的面颊上流过刺痛难受。
灯光又亮了,大哥举着灯台出来,就立在屋前打量他。 “走吧,庙小,装不下你大菩萨。你从不了这里的规矩,我不勉强你。是我痴心妄想,把头狼训练成羊。”
他冷冷地望着大哥,他一味的屈从忍辱负重,难道换来的是这么绝情的一句话。
大哥一扬手,钞票和一把银元狠狠扔在他脸上,那银元滚落一地。他侧头,委屈地望着大哥。
“哇,爹爹,不要小叔走。”春宝儿闻听大哭。
“他爹,你别吓小弟了。”嫂子也慌了神。
“你赌博得来的不义之财,自己拿走!”大哥一字一顿。
“还有这个小畜生,违背家规,赌博扯谎,欺瞒长辈,十恶不赦,一道逐出家门,随他去好了!”
楚耀南惊了,诧异地望着大哥问:“哥,你玩笑不要开得过了,就是气话也要有个分寸。”
“去我房里,把他的箱子提给他!”大哥吩咐大嫂,楚耀南的心渐渐冰封,他知道,大哥不是开玩笑,大哥认真的,要赶他出家门。
他不过是赌了两次钱,出于善意才瞒他,他是为了这个家好,他是为了大哥呀!
大嫂手中提着个行李箱出来,稳稳地放在他面前,熟悉的箱子,那封条上的字迹,是他从定江千里来投时,大哥封存的他的行李。
大哥指了行李狠狠地说:“我迂腐,我无能,不能让兄弟儿子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所以你们宁愿去偷,去赌,去骗人,日后还可以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依你们这些混账道理,天下没有什么作奸犯科之人,都是命运所迫了。我看你是恶习难改,你太让我失望了。滚!”
卓铭韬狠狠地喊出“滚!”字,手指院门,大义凛然。
楚耀南侧头望他,反是笑了。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气也出了,你这是唱的哪出。我楚耀南不肖,屡教不改,也是沈家子孙,是你弟弟,你何苦如此绝情。你想我走,我就不走!”他赌气道,就跪在那里。
春宝儿还在哭个不停,吵得邻居家的大叔大婶都过来劝说,院子里乱糟糟一片。
“卓先生,孩子是靠管出来的。不听话,打罚都是该的,若说逐出家门就太重了。消消气,消消气,看这春宝儿一直在咳嗽,别冻坏了。”
90、惊变
楚耀南倔强地望着卓铭韬,紧紧搂住春宝儿。
李嫂子讲和说:“耀南兄弟,平日乖巧的一个人,怎么现在嘴拙了,给你大哥磕头赔罪,保证下次改了就好。”
楚耀南想,哪里如此简单,大哥眼里凶巴巴的目光,像要生吞了他一样。但他还是听了李嫂子的劝,忍了身上的痛给大哥磕头赔罪。周身如冻僵一般,乍一弯身,似乎都听到骨头如冰柱般断裂的声音。
他自信已是俯首贴耳低头到地下,而大哥却冷冷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娼妇养的野种,果然是破窑里烧不出好瓷器。我还妄想他能洗心革面,却是个染脏的布漂不出底色了。”
恶毒的言语,字字如针扎着他的心,惊愕后一波波袭来的惨痛,令他停止哭泣。一双明亮的眸子停住泪,就冷冷望着大哥。他堂堂七尺男儿,甘受这种侮辱,只因为眼前责罚他的是亲人,是兄长,难道在卓铭韬的眼里,他从始至终就是如此不堪,那就歧视的出身,轻蔑的言语漠视的目光,可曾拿他当成是兄弟?
眼前人痛心的一笑,那抹笑意里满是嘲讽,深吸一口气,转身进屋,砰的一声撞上了门。惊得李嫂子一个激灵,随即解嘲般尴尬笑笑劝解:“耀南兄弟,你哥在气头上,明天消消气再劝说吧,不如带春宝儿去我家凑合一宿。”
“卓家的事,不用闲人插手!”大哥在屋内吼道。
李嫂子更是窘然,不知所措立在那里。
“对不起,李嫂子,孩子爹就这个臭脾气,谢谢您了,不必再管他们,总是要有个收场的。”大嫂总算掩泪劝走众人,院内才恢复平静,大哥在屋里吩咐一声:“你不去医院伺候母亲,还在这里做什么!”
楚耀南才记起母亲还在医院,这会子不知谁在伺候着。
屋内熄灯,院内只剩风声与远处野猫的叫声。
楚耀南揉揉眼,他的心已经冰凉,他想或者自己错了,回来寻根就是个错误,简直是自取其辱。春宝儿咳嗽得厉害,额头发烫,楚耀南对嫂子说:“春宝儿挺不住了,我先带他走。若是得了肺痨更是追悔莫及。”
心里那点仅存的尊严令他提起自己的箱子,抱起奄奄一息的春宝儿在大嫂的哭声中离去。
他踩着厚厚的积雪,顶着呼啸的北风,侄儿春宝儿在他怀里越来越重。
他一手提着行李箱,一手抱住春宝儿,不时用头贴贴春宝的额头哄他:“春宝儿,醒醒,就到了,醒醒。”
可是深更半夜,无家可归,他能去哪里呢?
怀里的春宝儿越来越沉,声音渐渐微弱,孩子又累又乏,怕是要睡去。
楚耀南横下一心,喊辆黄包车,向白塔寺蓝帮分舵而去。一路上他想得清楚,一定是他们,是他们向大哥告发他赌博的事,是他们在堵他去路。
眼里喷出怒火,大哥那句刺耳的话就在耳边,原来他心里是如此想他,亏他一腔热忱的待他当兄长。
到了门口,楚耀南并不下车,只吆喝里面出来人付车钱。
蓝帮执事的兄弟们见少帮主深夜赶来,风尘仆仆,都惊得出来列队相迎。
楚耀南也不客气,吩咐腾出一间房子,不许人靠近,就抱了春宝儿去安歇。
“是谁去卓家兴风作浪的?”他从牙关里挤出几个字冷冷地问。
众人面面相觑。
为首的小胖子十分机灵,笑了说:“南少,看您这么急定然是有要事。我们都是小喽罗,哪里知道这么要紧的事。您看是请宋爷过来?还是请费先生。”
楚耀南一笑,边接过滚热的毛巾为春宝儿擦脸,忍着坐下时钻心的疼痛说:“去,喊老宋来。费师父那里,明早我登门去拜望。”
春宝儿在咳嗽,手下忙里忙外的照顾,楚耀南心想,若他不再是蓝帮少帮主,这些小子可还会如此客套?
“南少,看这孩子病得不轻呀,咳嗽的声音都像从五脏六腑出来的,请个大夫吧。”
楚耀南摸摸春宝儿的头,滚烫,也不知是挨打后正常的发热,还是被大哥这没人心的给冻坏的。
他吩咐人去请郎中,自己揉揉伤痛,龇牙咧嘴。大哥下手好狠。他心里愤愤不平的恨大哥,可是更恨那暗中搬弄是非害他有家不能归的小人。
“南少,南少来啦,看看谁到了?”老宋笑盈盈的声音听来贱兮兮的,开门声,楚耀南迎上去挥拳就打。
“南儿,发得什么神经!”一声喝,楚耀南呆立在那里,如遭雷劈,竟然爹爹出现在眼前,他如何来了。如此之快!
他愕然立在那里,望着别离月余的养父。
那光头依然油亮,眉头紧皱着,欲怒,但审视他时,目光中的怒气渐渐消退。
“怎么,在外面玩野了,爹都不认得啦?”秦老大佯怒。
楚耀南无可抉择,他噗通跪下,忍了身上的伤,磕头拜见。
“爹,爹爹,耀南……”他习惯的那句“罪该万死”却说不出口,他没有罪,他千里投亲有什么罪过?
秦老大仔细审视着儿子,那面容有些陌生,那修理得鬓角发青的头发,更显出那双大眼分外的明亮。他伸手摸摸儿子的额头,又用食指狠狠戳了他眉心骂一句:“看你还往哪里跑!”
“哎呀,这孩子怎么了?怕是不好了!”老宋一声惊叫,众人慌得围去看,小春宝儿已经昏迷不醒人事,周身在抽搐。
“快,快送医院,还等什么大夫呀!”秦老大吼一声,楚耀南冲上前一把抱起春宝儿就向屋外冲,秦老大吼住他说:“别慌!快去备车!”
车开去那家楚耀南熟悉的教会医院,楚耀南是想嫂子在这里陪母亲,便于照顾。
他蹲在走廊,抱着头,思绪混乱。
父亲在走廊里来回踱步,不时探头向诊室里望望,仿佛比他更关心孩子。
四目相对时,秦老大看他一眼说:“这孩子,同你小时候一般的模样,眼睛大得如一汪水要流出来似的。”
楚耀南扶着墙缓缓起身,秦老大一把拉过他的手惊问:“我刚才看得就纳闷,你这手……”
他倏然缩手背后,秦老大寻思问:“费师父,有这份胆子也下不去手。是他?”
楚耀南自然明白那个“他”是谁,费力的撑腰立起,眉头一皱,侧目噙泪不去望他,说一句:“这不是爹希望的吗?”
秦老大的脸色立时沉下来骂:“给你脸还来劲儿了!是想爹在这里揍你一顿,让大家都开个眼?”
楚耀南唇角抽搐,积蓄在心里的波澜一浪高过一浪越过喉头冲拍牙关,他红红的眼再望向父亲时,秦老大深咽口气自寻台阶般骂:“待回家后,看如何拾掇你。”
“啊~”一声惊叫,小护士失魂落魄地冲出来,面色惨白的指了后面,对了楚耀南张大口说不出话。
“出什么事啦?”秦老大气恼地质问。
大夫出来对秦老大说:“孩子没事了,打一针退烧,睡下了。”
“大……大夫,大夫。”护士指了后面结结巴巴,如撞见鬼一般的魂飞魄散,身后一阵嘈杂声,跑来一位年长的护士说:“402病房那个老太太……”
“她,她好好的……吃晚饭时还……还说……”小护士结结巴巴。
楚耀南撒腿就跑,直冲向母亲的病房,风刮窗子啪啦啦扇合做响,屋内光线昏暗,老夫人安静地躺在床上,只是瞪大眼直视天花板,一张脸纸白。
楚耀南惊得颤声喊:“母亲,母亲。”
老太太没有声响,身后小护士的大哭声:“怎么会?我进来,她就断气了。”
“是窒息死亡,”年长的护士说,其意自明。
嫂子,嫂子去了哪里?楚耀南四处张望,大夫也问:“陪房的家人呢?”
“晚饭后说家里有事离去,就没回来,请来帮忙照理陪床的老妈子也不见了。”
楚耀南推开众人就冲出房门,一路疯跑一路魂飞魄散的想,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有什么事他不曾知道。
他冲回沈家那小院,已经是凌晨,才到巷口就见无数的人围聚在门口。
出了什么事?
他推开众人向院里冲去,却被迎面几位巡警上前拦住,几把枪齐指向他的头。
“就是他,卓家那个赌博成性的小儿子,就是他!”
“哎呀,人心不古呀。卓先生文文静静一个好人,平时从不红脸动气的,怎么就养了这么个禽兽不如的兄弟。”
“听说是他爹的小老婆生的,那小老婆是妓女。”
“惨呀,惨呀,灭门呀。”
楚耀南愕然在那里,那些话如大海里漂荡的声音,朦胧恍惚。
他看到担架抬着蒙了白布的尸体从身边而过,垂出担架外的手,那袍子袖口,那只有力的大手,大哥!
“哥!”楚耀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不顾那些人的阻拦挣脱众人扑上前。
91、冤狱
他小心谨慎地拉下那张白布,手在颤抖,大哥目视天空含愤的眼睛瞪大,似不屑于看他。他不信,如何不肯相信眼前的事实,大哥一定是在吓他。
“抓住他!”巡警一拥而上,他却死死抓住大哥的手,大声叫嚷:“放下他,放下他,大哥,大哥!你们要带我大哥去哪里?”
“这小子莫不是个疯子吧?”警察头目指挥着众人好奇地打量癫狂的他问。
无数人在揪扯他,生生地掰开他紧握住大哥拳头的手,他眼睁睁看着大哥的手从他手心中离去。忽然,他发现那冰冷僵硬微蜷的手中竟然握着一片破布。揪出来时,大哥已经从他眼前被抬走,他大口喘息,瞪大眼满是惶恐。
“啊~~”他发疯般挣扎着狂叫大哭,如一只惊疯在山林里暴怒的猴子,狂踢乱打,无数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大嚷着:“不许动!”
再醒来时,他觉得头昏脑胀,后脑勺发痛,他艰难的起身,发现自己靠贴在一堵满是血污灰黑冰冷的墙上,他手脚带着沉重的铁镣,眼前是栅栏门,身下是干枯的茅草,牢房。
“哎呦,看上去蛮俊气标致的一个美后生,怎么如此心狠手辣。”
“小白脸没好心眼儿,没错的。”
“听说那一家人都被他杀死了。就因为他异母大哥不给他钱去赌博,打了他几下屁股,就翻脸了。把人家一家人都给杀尽了。”
楚耀南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一家人都杀死了?大哥,嫂子,母亲……
楚耀南数着,惊恐的目光望向牢外,他拼命摇着栅栏门大嚷:“大哥,我要见大哥,让我出去,大哥,大哥!”
他徒劳地瘫软在栅栏门下,空洞的目光望着栅栏外饮酒吃猪头肉指点他笑语的狱警们。
他颤抖的手摸到那块从大哥手中抠出的破布片,手帕大小的一大块儿,该是从什么人衣服上撤下,玄色的油绸布,江湖人惯用的短打衣衫,只那布上特有的暗花纹,青道堂,他难以置信地捧起仔细辨认。不错,是青道堂弟子的衣衫。原本青道堂怕无此气派去统一这种织有暗纹的帮会衫子。是青道堂归入蓝帮后,依了蓝帮的规矩,由蓝帮拨款去杭州定制的一批布料。当时秦溶同他正在接手蓝帮事物,这批订单还是他用印签字的。
大哥死不瞑目却紧紧抓住这撕扯掉的衣衫一角,难道是要告诉他什么秘密?
他的心动得厉害,手中这块儿绸布紧紧握住,似乎想从里面挤出一滴水或一滴血,来昭示大哥的死因。他就靠在牢门旁,望着高高的小窗外飘入雪花,依旧那么大,一片片,如昨夜他跪在庭院里受训时那扑面的雪花一样的冰凉。满心的懊恼自责,为什么他要多嘴同大哥顶嘴,打几下又要不了他的命,那是哥哥呀,为什么能忍受义父的责罚,却不能忍受亲哥哥的一顿打?为什么不在雪地里多跪些时候,直到大哥回心转意,或许他不回心转意,但那强人行凶时,他也能阻拦这场悲剧的发生。如今,一切都是回天乏术,老天为何如此惩罚他,才触及的属于他的一点点幸福,就这么从指缝间倏然消失,无可挽留。
律师来了,进来就低声说:“是秦先生请我来替楚大少你辩护的。”
楚耀南缓缓抬头,望着律师那老成持重又透出狡猾的目光,他低头不语。
“秦先生作证说,你昨晚在他家里,之后人在医院里,并不在杀人现场。只可惜你偏偏是折返回去卓家,就是在医院里的证据也不足以为你开脱,况且,那老夫人又在医院被人谋杀了。”
“我没有杀人。”楚耀南喃喃道,他摇着头,不住说:“我没有杀人,没有杀人……”
那声音颤抖,空虚如在山洞,回音阵阵。
猛然,他大声咆哮着:“他是我大哥,是我亲哥哥,我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回的亲哥哥,我为什么要杀他,啊?为什么要杀他!”眼里满是恐惧,他痛苦闭眼,难以置信,他宁愿再睁眼时,发现一切只是一场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