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据对你不利,很不利。楚先生,邻居说,出事前的几个小时,你大哥因为你赌博的恶习不改,在家里动家法痛责你,从屋里打到屋外,极尽羞辱,并要将你赶出家门。你们发生十分激烈的争执,并且你在反抗。”
楚耀南闭眼,这是事实。
“你恨他,不甘心,要钱赌博他又断你后路,所以……”
“这就是你的推理?”楚耀南冷冷看他,“秦爷请来的律师,都是天价,就你这个逻辑水平?”他挖苦道,冷冷一笑。
律师自嘲的笑:“天大本领的律师怕也难救你。所有的证据对你不利,你有作案动机,街坊四邻证明这是几日来你第二次被打。一个大男人,衣冠楚楚,却还被兄长折辱责打,难免要反抗。我在想,是不是你喝醉了酒,误伤。”
律师循循善诱道,楚耀南愤恨的目光瞪向他骂:“滚!滚出去,我没杀人,我没有!”
父亲自然知道他没有杀人,他想,猛然间,他心里忽然出现一个不祥的念头,但那念头骤然被打灭,不会,不会是这样的。
他闭目养神,满眼都是昨夜大哥的怒容,那垂在担架外无力的手,那打在他身上的巴掌还是滚热的痛,不会是大家做戏在戏耍他?但他清醒,不会自欺欺人。什么原因让事情如此?谁会杀了大哥。杀大哥的人必有所图,或必有所恨,为什么呢?
吱吱的响声,一只小老鼠从脚下跑过,惊得他忍痛跳起。
牢门哗啦啦打开,进来几名狱警,跟了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和瓜皮小帽儿提了药箱的郎中。
照相机支起,啪啪啪的对了他狂照,楚耀南伸手挡脸,却被狱警擒住,将手铐脚镣锁去铁栅栏门上,任他挣扎,推按他到栅栏门上,先是抓住他青紫的手掌一阵狂照,边说:“这个就是他大哥打的,因为他赌钱。”
这些人要做什么?
楚耀南惊叫:“住手!住手!”身子扭摆挣扎,手铐在铁栏杆上叮当乱响,裤子却被扒下。
“证据就在这里,他再次去赌博被大哥擒住一顿暴打,还是当了院里邻居的面,还去露天罚跪,才令他起了杀心。”
那些肮脏的手掌,污蔑的言语,他如野兽般狂吼挣扎,“放开我,我不是凶手,放开!”
但是他反抗徒劳,那些轻屑的声音,侮辱的话语,无从躲避。
他被折磨得筋疲力尽,蜷缩在牢门旁,大口喘息,闭目痛不欲生,周围静下来,他如掉入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
心里的痛苦如刀割,被冤枉更是伤口上撒盐,这害他一家的人是谁?如此歹毒。
牢门响动的声音,冰凉的手在身后默默为他提着裤子,他睁眼,模糊的视线中出现熟悉的身影,压低的礼帽,古铜色长衫,银鼠马褂,是费先生。
“耀南。”声音低低的,看门的狱警带上牢门,点头哈腰,又递个条凳用衣袖擦擦,一脸谄媚的退出。
“你呀,你爹就知道你要闯下大祸,执迷不悟,今天追悔莫及吧?”叱责的话语。
楚耀南冷冷望他,似在他眼眸里找寻答案。
“若不是你固执任性,就出这种事了?”费先生摇头叹息。
楚耀南恨得咬牙,目光如寒剑一般:“先生自然知道事情真相,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是秦爷办的。怪就怪你自己,不听人劝,一意孤行。”费先生摇头叹气。
“如今,想回蓝帮怕都不得了。这个案子,怕要送了你的命!”
楚耀南冷笑,送命,一切都如一场梦,那么轰轰烈烈个大人物隐居在沟渠中,还不等看到他上天腾云驾雾的风光,他就死了,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去了。
“能不能寻个办法救你一命,就看你的造化了。”费师爷叹气说。
他目光呆滞,如受重创般神色恍惚,侧头望着高高的天窗上那层层蛛网,他想,最后的结果不过是鱼死网破。难道爹爹只为了挽留他这个养子,孤注一掷的残忍灭口?难道是报复他的无情无义背叛?仿佛将他心头最脆弱的那片肉一点点割下,还是用把钝刀子,让他无比的痛苦。这似乎是养父惯用的伎俩,这些年,他习惯了。但是为什么这样去对待他的家人,大哥、嫂子,还有老夫人。欲哭无泪,他只剩茫然。
费无用见自己如何说,楚耀南倒是茫然的目光望着蜘蛛网,想他深受刺激,一时半会儿也难平静,就说:“你静心好好去想想吧,大爷待你不薄,查得你的下落就追来北平亲自迎你回家;知你惹上官非身陷囹圄,推去所有的事帮你上下打点开脱避祸,你……”
费先生摇头而去,楚耀南却冷笑而送。心里那份狐疑渐渐的升腾,大哥得知他进赌馆的消息,深夜大怒打走他,更有前日飞来绑票的车子和人,然后他前脚走,后脚大哥一家死于非命。阴谋,分明是阴谋,如何这般的巧合,还有谁想置大哥于死地?
心里那份愤怒化做仇恨,养父是有意杀人嫁祸于他,再逼他求饶就范,俯首贴耳回去蓝帮做鹰犬效力不成?
他闭上眼,不知过了几日,痛苦回忆,情感挣扎中,他忽然记起了春宝儿,春宝儿如何了?
92、我要见她
“Darcy,Darcy是我。”轻轻的呼唤声,他徐徐睁眼,不由惊讶,惠子,竟然是惠子。
若不听出声音,他几乎认不出是惠子。惠子戴一顶毡帽,围着厚厚的灰色毛线围脖,短袄,麻绳束腰,如街头的小贩。她低声说:“别做声,你只听我说。”
将手中的饭菜一一摆出到地上大声道:“少爷,你好歹吃点,算小的为少爷送行了。”
楚耀南心头一惊,看看牢房外,送行?莫不是要上法场杀他了?
他瞪大眼,有些惶惑,惠子边摆酒菜边低头低声道:“我派侦探去查过,肯定是黑道人动的手,不知为什么要栽赃你。我设法找人李代桃僵替你死,可你要隐姓埋名随我们走,去东北,为三和洋行办事,可以吗?”
有些突然,他皱紧眉,日本人答应救他一命,但是要他为日本人办事,这个时候出现,为什么?
惠子凄美的目光望着他,含泪说:“Darcy,我对你的一片心,你真的看不出来吗?当年你在大学参加橄榄球队,你的比赛我场场都去当啦啦队的。”
她的睫绒一颤一颤的,如蝴蝶扇动美丽的翅膀,荧荧地望着他说:“这是我听说噩耗四处奔跑才求来的结果。或许有更好的办法,只是我能求来的最妥的办法就是如此了。我那边的老板说,你必须加入三和帮会,发誓写保证书为三和效忠,他才能设法去救你一命。Darcy,你想想,蓝帮的人出手太狠毒,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一点人性都没有。我没有真凭实据证明就一定是蓝帮做的,但是江湖朋友都在议论说,秦老大几次扬言要惩罚你,让你追悔莫及。”
惠子期待的眼神望着他,看看左右,等他的回复。
楚耀南一脸的胡茬,颧骨微露,双腮塌陷,一双大眼有些暗淡无光,他苦笑不语,侧头看惠子问:“趁火打劫吗?”
惠子深咽口气,眼泪盈盈道:“你这人,好歹不分。我凭什么帮你?还不都是为了你。”
低下头黯然神伤,带了些楚楚可怜,楚耀南心情不好,也责怪自己不该迁怒于她,只是那出路听来是那么无从选择,难道他只能去东北了?
“我要出国。”他坚持说,“若你肯帮我,救我和侄儿出国。”
惠子摇头道:“你是杀人犯,报纸上闹得沸沸扬扬,如何能出国?你想想清楚!”
楚耀南苦笑,他一蓝帮大少,平日手段狠毒的事没少做,报纸多是为钱为权去说话,谁敢胡言乱语。若非有人有意为之,谁敢?能掀起如此大风浪的,除去蓝帮,怕能有如此本领的屈指可数。
那份合同,他拿起看看,三和帮,他不曾听说过,但蓝帮昔日也在牢狱里救过许多江洋大盗,以生的条件去换取这些死士无条件为蓝帮效命。养父身边的八大金刚护卫多是如此出身。
他拔开笔帽,颤抖的手冰冷疼痛握笔探去那张纸,那卖身的合同。
陡然间,耳边响起大哥那句话,有些错,不能犯,犯一次,就永无回头的路。
他咬牙,将笔帽扣上,惠子问:“你怎么了?”
他摇摇头说:“容我再想想。”
惠子抿嘴一笑:“好吧,老同学,你仔细考虑一下,时候不多了,若是蓝帮先动手,怕我们就难插手了。”
惠子才走,秦老大就来了。
楚耀南愕然地徐徐举头望他,目光中惊惑,却含了些嘲弄,老爷子来这里做什么?来看他的狼狈样?但是,眼前人若真是杀他全家的凶手仇家,他定不饶恕。
“这回吃到苦头老实啦?你看看你,做得什么事。若不是你一意孤行,何至于几条人命!”父亲训斥着,一本正经的样子,满口仁义道理,令他听得恶心。
“别想爹能帮你,这擦屁股的活儿,不能给你干一辈子。”父亲板个脸,拿捏的样子。
他心里满腔的恨意强压着,这一切如此的巧合,是眼前人为了给他颜色看看,痛下狠手,令他一无所有,想让他跪下脚下舔他鞋尖来求他收留搭救。他扮出毫不畏惧的笑容说:“生死有命,爹就当白白养了耀南一场。各不相欠。”
“啪”的一记清脆的耳光抽在他右颊上,回声响在空荡荡的牢房里,秦老大的目光喷火般瞪视他骂:“没有到最后一步,你就如此的志气?”
他苦笑了侧头,不再答话,他想看到眼前人失算落寞的神情,瞪视他一眼扬长而去。那点报复的快意不能消除心中的血海深仇,想到养父常挂在嘴边的话:“逆我秦阿朗者,死!”
就觉一阵的冰寒刺骨。
蓝帮的人再不露面,似有意给他颜色看。
几日来鼠虫般的狱警无所不用其极的羞辱折磨他,看他狂躁时呼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样子,在一旁哈哈大笑。
“嘿,这小子生得还真细皮嫩肉呢。比那鸿禧堂的小戏子都有味道。”
“没几天就要上法场了,一副好皮囊管什么用。”
“你说你,没钱花杀什么人呀?你那大哥也是穷光蛋一个,把你自己卖去粉子巷当兔子不就有钱啦?这回脑袋都要没了。”
他忍了几日,终于有一日狱警端来上好的酒菜,摆在他面前说:“吃吧,最后一顿了。”
“最后一顿?”楚耀南心头一沉,他想,为什么不审问就定罪杀他了吗?
“吃颗枪子儿,就一了百了了,去天上和你那死鬼大哥去解释吧。”
牢门咣当关上,楚耀南腿发软,难以起身,自信自己英勇,却要死于非命。他仰望窗外一弯冷月,想着自己那从未谋面的亲娘,该是如何的美丽动人,倾国倾城;想自己那从未聆听过教诲的爹爹,该是如何的英俊神武,震动天下。
吃饭吧,可有什么不敢的,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他端起饭碗,却发现一个字条压在下面,一看就三个字:“想好了?”
惠子,原来惠子还在等他的答复,生死关头,他若迈一步过去,就是去日本人的帮会里做事,若是退一步,只有一死。
他将那字条捏紧,揉做一团,缓缓的,用尽气力,吞进肚子里。
“酒菜是一位小姐送来的,让你答一句,是好吃还是不好吃。”门外问。
他牙关里挤出几个字:“好吃,我要见她。”
93、真凶
他一夜未眠,望着窗边那弯残月,直到天亮时,那惨白的月牙渐渐消失。楚耀南想,他只是要活着,他如何能让凶手得逞,难道大哥一家白死了?若他选择去死,再没有复仇的机会。
咣当当铁门响,他想是惠子来了,或者是行刑的人到了,他不回头看,就这么呆坐着。
“楚耀南,你无罪释放了!”典狱长说/
楚耀南猛回头,有些意外,看那几名黑衣白帽圈的狱警,严肃的脸色不似玩笑,反令他诧异。这大赦如入狱一般来得突然,都不及令他多思量。
他不动,上来几个人为他打开手铐脚镣说:“嘿,你还坐牢上瘾了,快走吧!”
楚耀南皱眉头,听了一人无意说一句:“真正的凶手抓到了,是你们家邻居,因为口舌纠纷,为了两棵大白菜一篮子煤饼子,杀人了。”
楚耀南难以置信,这简直是无稽之谈,邻居,邻居家是唱戏的。不入流,跑龙套搭班挣几个辛苦钱,那李大哥白净文弱,李大婶和大嫂都是爽利的好人。
“不可能!”他大叫着。
“你小子头被门缝掩了!不是他们还是你不成?”一脚踢他出牢门,推推搡搡赶走了他。
甬道很长,刺眼的光线令他不敢再向前一步,这囫囵的官司,囫囵的结果,到底是谁在作弄。可是,总不能连累李嫂子一家,不会,怎么会如此。
晨曦金光万丈下,有几个人影,他看不清,走去时,逐渐看清前面人的轮廓。
是父亲,披着皮袄立在雪地里,身后是阿力叔、费师爷和老宋。
大铁门咣当一声关他在监狱外,老宋迎上去笑呵呵说:“南少受苦了,南少这边请上车,回去再叙。”
父亲就坐在他身边,也不看他,目视前方,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冤孽!”
车驶过时,他发现牢门口另外一辆车,那熟悉的面孔,惠子。反让他糊涂,难道救他的人不是惠子,反是秦阿朗了?
错车而过时他同惠子四目相对,各自失望,他想,他该同秦阿朗回去,他一定查清此事,他要报仇雪恨。
蓝帮老宋帮他安置妥大哥的后事,将大哥一家葬去西山的墓地里。那里有父亲的衣冠冢,有着父亲昔日走过的地方。
楚耀南大哭一场指天发誓,要为大哥报仇雪恨。
老宋在一旁不住劝他:“南少呀,人死不能复生,南少还有老爷这个爹,比亲爹还亲呢。”
楚耀南并未将大哥一家的噩耗告诉春宝儿,春宝儿病愈只拉着他问:“小叔,春宝儿要回家,爹爹还生春宝儿的气吗?”
楚耀南望着孩子乞求的眼神,咬牙说:“爹爹已经不生春宝儿的气了。”
“那为什么不回家去?奶奶的病好些了吗?爹爹若还生春宝儿的气,还是打春宝儿一顿吧,春宝儿不怕疼,春宝儿再也不躲了,也不哭。”
楚耀南一把抱住他,无奈地说:“春宝儿,奶奶的病要去国外才能医治,你爹娘忙不过来,就在你发烧昏迷的那晚,先出国去了。留下小叔叔照顾春宝儿。可是我们没有那么多钱了,小叔叔要真的去挣钱养你,再去攒钱买出国大洋轮的船票,要好多好多钱。所以,春宝儿要乖,要听话,不要离开小叔叔。我们早些去找你爹娘和奶奶去。”
春宝儿失望的哭,哭过一阵又懂事的点头说:“春宝儿乖,奶奶治病要紧,春宝儿不去给娘添烦,春宝儿自己玩。爹爹在国外也要教书挣钱的。”
楚耀南抱紧孩子,泪水长流,转身时,看到父亲立在门口,望着他叔侄,又咳嗽一声转身而去。
“呦,南少这箱子怎么贴个封条呀,还民国二十年孟冬……”
“放下!”楚耀南一声厉喝,震得老宋一个战栗,惊得怀里的春宝儿一个激灵,诧异地望着他,目光惶恐。
提着箱子的老宋不想南少如此不留情面,正欲撕开封条的手忙放下,嬉笑着说:“南少,老宋哪里敢呀,不过是看了奇怪,给南少擦擦箱子。”
说罢吩咐人提了箱子和秦老大的行李送上车。
“这是,去哪里?”楚耀南慌得奔出,老宋说:“老爷说,今晚就离京回定江,怎么,南少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