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才发现自己瘫坐在地上,刚才的一切不过只是幻觉。身边的关翎搂着他的肩把他护在怀里,在他们身后是把银绡护在身后的叶翔,秦烈背对着他们站在不远处,他的周身环绕着缓缓上升的绚丽火苗,如同鲜红的流萤般绕着他身畔燃烧飞舞。
这是钟凛头一次看到如此异景,他企图站起来,但膝盖一点都不听使唤。他难以控制自己身体的颤抖,这是与他的常识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截然不同的争斗方式。他从没有这么深刻的感到秦烈与自己的距离如此遥远,对方朱红色的发丝在戾风中飞扬,与火焰同色的双眸闪烁着野兽般的光芒,鲜红仿若坚鳞般的纹路缓缓从手臂攀附而上……他几乎已经完全失去了人类的模样。
不行,自己一定要帮帮他才行。钟凛努力咬了咬牙,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打起精神来。他刚对自己这么提醒的时候,却看见秦烈开始缓缓后退,直到退到他身边,两只缠绕在他手臂上的火蛇身上燃烧着的火焰猛然暴涨,又生生把那堵黑色的洪流往后推了几分。
“阿凛,快逃吧。再也不要回来了。”
他听见退到他身边的秦烈低声对自己说,他抬头望向秦烈,对方的眼睛也同样注视着他,微微扬起唇角,对他露出了一丝浅淡得几乎看不清的笑意。
这和他们第一次在那个山洞避雨时,初次见面的秦烈对他露出的笑意毫无二致,带着他惯有的锐气,却暗含了几丝温柔。那个微笑让钟凛愣在原地,心脏仿佛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他隐隐意识到,对方在向他告别。
“你又赶我走!每到这种危险的时候就把我赶走,你看不起老子是不是!”心中疼痛难耐,钟凛不知是哪来的力气,抬头狠狠瞪视着秦烈吼道。身前的黑色洪流在嘶鸣狂嚎,巨大的声浪震耳欲聋,拦在洪流前的绚丽火网开始岌岌可危的颤抖着,可他却好像没有当初那么害怕了。要离开对方身边的不安和恐惧几乎压过了他对死亡的惧怕。
“……那么,你想跟我一起死吗?”
秦烈的眼睛望向前方,钟凛听见对方低沉而平静的嗓音在身边响起。他看见秦烈的手臂上缠绕着的两条赤色火蛇痛苦的扭动着,喷吐出团团火焰,竭力维持着那张绚丽的火网。
“我……”钟凛的喉头仿佛被什么塞住了,他怔在原地,心脏在胸腔内迅速鼓动着,几乎让他感到疼痛。他望向那一寸寸将那张火网向后推移的黑色洪流,那巨大洪流中的黑暗深不见底,仿佛对他们张开大嘴的地狱的入口。那入口深渊中的无数死灵的骨骸正在朝他伸出手来,那巨大的黑暗只差几分就可以将他完全吞噬……
“你害怕,对吗?”他在恐惧和呆怔中听见秦烈的声音,他机械的抬起头来,秦烈正望着他,红色的眸子里满含眷恋。他在笑。钟凛近乎绝望的想道,他突然很恨自己的无力。
“快跑吧,小子,他撑不住多久,再不走就晚了。”身后的关翎伸手搂住他的腰,把他扶了起来,黑色的洪流在他们身前疯狂嘶鸣着,仿佛一只努力挣扎着想挣脱火网束缚的黑色巨兽,正迫切渴望着把他们吞入肚腹之中。
秦烈没有再开口,缠绕在他手臂上的火蛇齐声惨嘶,他的右臂满布鲜红纹路的皮肤层层剥裂,红色的血液顺着手臂往下滴落到地面上,越积越多,渐渐形成了一个血泊。他瞥了一眼那摊血泊,咬紧牙关,从怀中扯出一只封着蜡的挂坠狠狠一握,挂坠在指间清脆碎裂,一根朱红色的羽毛如同幻影,虚无缥缈的飘落在了地上的血泊之中。
钟凛的脑子一片空白,他根本不知道对方想要做什么。他呆呆看着那根羽毛融入了血泊中,随即,一声清冽的悠长凤鸣从那血泊中传出,然后又是一声。一双幻影般的火红色羽翼从血中伸展开来,一只全身如同火焰燃烧般鲜红的巨鸟身影渐渐清晰而现,沐浴火和鲜血而生的赤红羽毛发出的万丈亮光让身前的黑色洪流都似乎退缩了几分。
“火、火凤!”关翎在他身后瞪大了双眼,一边的叶翔和鲛人更是看得呆在了原地。
“让它载你们去安全的地方,我会努力帮你们拖延时间。老关,阿凛就拜托你照应了。”秦烈没有回头,虽然从绽裂开来的伤口流出的血液不停滴落在地上,但他的声音依然平静如昔。
“等等,我想留……”钟凛努力想向秦烈靠近,但旁边的关翎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粗暴的把他托上了那只火红巨鸟的背脊。他挣扎着望向秦烈的方向,拦在众人身前的那道火网绚丽的光焰越来越亮,几乎刺得他睁不开眼睛,秦烈的背影也同样在强烈的光线下模糊起来。他感到身后的叶翔用力抓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但黑色洪流发出的巨大声浪和火焰燃烧的声音让他根本听不清楚。
他的思绪一片混乱,几乎分不清现实和幻觉。他突然很希望自己在做梦,可身下的火凤拍翅翱翔而起的声音是如此清晰。疾风掠过他的耳畔,地面越来越远,张狂的黑色浪潮和红色的炙热火焰在地面交织在一起,如同两只相互撕咬的黑红恶兽。然后,视线被身下的云层所遮蔽,眼界一片模糊。
当火凤赤红的身影远远消失在天边后,渐渐的,在地面上的恶斗也接近了尾声。那只黑色的恶兽很快占了上风,红色的恶兽苟延残喘着,但没过片刻,漆黑一举吞没了赤红,绚烂的火焰在黑色的洪流中若隐若现,垂死挣扎着跃动了几次,最后完全沉入了漆黑的炼狱之中。
※※※
“……怎么样,玄火,你后悔了吗?”
梁征缓缓向不远处的那个青年走去,足下原本青翠的草地已经化为一片灰黑的焦土,一小团一小团的赤色火焰在焦土上气息奄奄的跳动着,最后完全熄灭,只余一缕青烟拂散在空气中。
那个危险的身影越走越近,秦烈的视野却只余一片模糊。鲜红的血液不断从他遍及全身的狰狞伤口涌出,沿着身体滴落,渗进身下滚烫的焦土之中。一柄通身漆黑的长矛贯穿了他的左肩,把他牢牢钉在身后的树干上,妖异的血色轮印镶在长矛的顶端,随着吸收了他的血液,它竟如同拥有灵魂一般阵阵嗡鸣搏动,仿佛感觉到了无尽的愉悦快意。
秦烈艰难的张了张口,但喉头却生痛而凝滞。他只记得那股强大可怖的力量如狂怒的潮水一般铺袭而来,轻易将自己尽力构建的防御扯得四分五裂,一举把自己的所有力量吞没殆尽……随之而来的就是巨大的疼痛,那深入骨髓,同时烧灼着躯体和精魂的残酷折磨让他险些失去了所有神志。
奄奄一息,仅仅残存一丝意识的他终于明白了。这就是为什么,千万年间都没有任何人胆敢与面前这位至高的神祗抗衡。这就是为什么,那位曾经支撑天地的巨神要为了神州的安宁而把这位至高神祗封印在章尾山内。这位神祗身怀的那股力量,实在是太过于庞大,足以轻易撕碎天地,扭转星辰。
山间原本繁荣茂盛的一株株参天巨树如今只剩下燃烧的黑色枯枝,周围是一片熊熊火海,巨树的树冠缓缓倾颓的断裂声和周围野兽的哀鸣声充塞着他的耳畔。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没有干净利落的杀了自己,如果对方愿意,明明可以轻而易举的把自己碾为飞灰焦土,连尸骨都不会留下。
“千年了,玄火,你在崇吾山被囚禁了千年,却还拥有能遏制住我的力量。虽然只是短暂的片刻,不过,我很佩服你。”梁征踱到他身前,一双流金般的眸子审视着他,语调里多了几丝叹惋之意。“明知鲁莽,却宁愿螳臂当车,几近把自己千年的修行毁于一旦……你,为什么对那个人类如此在意?”
“……如、如果……不能保护重要的人,再强大的力量……也毫无意义。”一股腥甜涌上喉咙,秦烈再也抑制不住,猛烈咳了几声,赤色双眸艰难的望向面前那个盯视着自己的男人,唇角缓缓流下几缕殷红的鲜血。“烛龙,我对他的感觉……从没有爱过人的你,永远……不会明白。”
“别自作聪明,玄火。”梁征微微一愣,片刻,唇角挑起一抹讽刺的弧度。“你说我从没有爱过人?我最重要的那个人,早已被斩头枭首千年,就是拜那些愚昧的天庭上神所赐!”他一把扯起秦烈的衣襟,狠狠咬紧了牙关。“你以为我不痛苦?千万年中只有他一人对我真心相待,而我空怀强大力量,却连他都没能保护得了!我已经找了他百年,毫无线索,日复一日近乎折磨的等待,难道我就不觉得煎熬?!”
“你……知道吗?烛龙,你疯了,你……在守着毫无希望的泡影。”秦烈凝视了他许久,片刻,伤痕累累的脸上露出一丝虚弱却讽刺的笑意。“那个人千年前就已经死了,什么……什么神魄,全都是鬼话……你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找了百年,即便再找千年,那也……”
“玄火,你又何必总是强调他早已死去了呢?因为你恨他?”梁征森冷的盯着他,冷笑了半声,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的眼中露出一丝怜悯。“固然,他或许是曾经背叛过你,对你来说是恨彻入骨的仇人,对我来说却是弥足珍贵的至宝。我留你一条命就是为了他,现在的你就是因为他才能活着,你,根本没有资格在这里大放厥词。”
“……你真的那么重视他……为什么又要对我身边……的那个人类执着?”秦烈皱紧了眉,他的视界渐渐昏暗起来,失血和疼痛正在把他的神志碾得粉碎。“你……在寻求可悲的代替品……不是么?”
“玄火,我再三容忍你,不代表你可以一再对我出言不逊。”梁征眉关缓缓锁紧,几缕幽黑的烟影在他的指间渐渐凝聚,交缠伸展,瞬间在他手中结成一把泛着张狂锋芒的利剑。“不要忘了,我既可以饶你一命,但也可以随时杀了你……”
那个青年的脸瞬间掠过他的脑海,他微微一怔,握着剑的手不禁僵在了原地。他还记得那个青年离去时惊惧不定的表情,还有青年的眼神……与他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是如此相似,让他几乎在心中将两人刹那重合在了一起。他险些忘了自己的初衷……
他不想毁了那个人的笑容,如今他却做了什么!?他让对方畏惧自己,在自己面前颤抖,换来的只是那个青年逃一般的离开他的身边,就如同当时的冥鸿离开他的身边……
“——神君大人,玄火他莽撞固执,我为他对您的冒犯向您道歉,还望您手下留情。”
在他怔怔立在原地时,一个声音骤然从他们身后燃烧的烈焰中响起。梁征抬眼瞥了一眼身后,一个白袍羽冠的人影从焦黑的树木间走出,站定在他们不远处,微微行了一礼。那人容姿俊美,身形纤长,白皙的皮肤如同瓷器般细腻,唇色潋滟如丹朱所染,眼尾微微上挑,又给那人俊秀的五官添上了几分魅意。无论以什么标准来看,那人都几乎称得上是美艳绝伦。
“……陇山的银蛟,是么?”梁征上下打量了一下那个对他微笑的人,微微扬起眉。“时常听到关于你的传闻,当真有副入眼的好皮相。为了那条赤龙冒险向我求情,你们关系匪浅?”
“诚如您所说。”那个人微微一笑,走到他们身前,深深注视着秦烈。“……我为我最爱的人向您求情,愿您饶他一命。”
第五十二章:无助
天色越来越暗,点燃的火堆照亮了漆黑的山洞,火光在岩壁上跳动着,树枝燃烧的劈啪声在偌大的洞中回响。
关翎抬头看了看周围,在不远的火堆另一边,银绡倚在叶翔的身边,夜已经深了,两人都睡得很熟。他又看向一边的钟凛,那个青年正抱住膝盖靠在岩壁上,怔怔盯着火堆许久,虽然火光照亮了青年的脸庞,但青年的眼神却显得呆滞而失神。
那只火凤在送他们来到这处荒山的岩洞附近后就消失了,它火红色的羽翼和胸膛如同幻影一般渐渐变得模糊,随着清冽的长鸣,它的身形慢慢淡去,最后,静静掉落在原地的只有一根鲜红色的凤羽。关翎知道,这是那条赤龙最为擅长的幻术,但这个送他们安全逃离的法术想必消耗了很大一部分力量,关翎不敢想像在他们离开之后,秦烈的处境究竟会怎么样。
关翎注视着蜷缩在自己身边的钟凛,青年的眉关紧紧蹙着,他头一次看见那个小子露出这么不安的神情。他暗自叹了口气,哪怕对方素来总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但终究还是太年轻了。年轻气盛,在他这个年纪,本该无忧无虑在凡世生活,和非人的世界没有一丝瓜葛,不必面对这些妖异的事,不必在困惑和痛苦中挣扎。
“小子,你睡不着吗?”
看钟凛依然对自己的话没什么反应,他摇摇头,把披在身上的铁灰锦袍轻轻盖在青年的肩上,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
“睡不着,我……”钟凛终于抬头望向他,皱紧了眉关。“那个人是不是很难缠?你觉得……你觉得秦兄他还……”他的语调凝滞了半晌,直直盯向关翎,仿佛迫切期待着他的答案。
“你这样胡思乱想也于事无补。听着,既然玄火兄弟舍命也要保护你,你就得好好珍惜自己。”关翎愣了愣,努力露出有些勉强的笑意安慰对方,重重把胳膊搭在钟凛的肩上。“至于那个人……”他思忖了半刻,无奈的叹了口气。“那个人实在不是好对付的角色……老子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他实在不愿在对方迫切的眼神下说出实情。关翎不知道那个人的身份,不知道那个人的来历,他难以想像世间竟存在如此张狂强横的力量,那种庞大的自然而然的威压感,连他想起来都不禁觉得肝胆俱裂,后背发冷。站在那个男人面前,他感觉自己的力量不过像在黑色深渊中闪烁的一星荧火,而那个男人,则是可怖的深渊本身。
可玄火却胆敢挡在那个人面前,难以想像当时他怀着多大的勇气,足以抗拒本能的恐惧和求生的渴望。关翎扪心自问,他觉得自己根本做不到这一点。妖怪为了积蓄力量,精进修行,自保几乎是与生而来的本能,在弱肉强食的世界中,不先设法保住自己的生命,什么都不用谈。可那条赤龙,却冒着送命的危险都要保护身边的人,这份动心的真情,给他自己带来的却会是灭顶之灾。
“老关,你觉得……我该跟那个人走吗?”钟凛抿了抿唇,抬眼望向他,视线里多了一丝急切。“都是我的错……如果我……这件事就不会这么糟糕,是不是?!”
“……你别傻了,臭小子。”骤然对上对方有些混乱的眼神,关翎怔了半晌,随即意识到了什么,掩饰般的粗暴的揉了揉青年的头发。“你以为草虫他为什么不让你去?你真以为跟了那个人,你今后日子会好过?”
“好不好过,这种事……我自己不是不知道。”坐在他身边的钟凛沉默了半刻,缓缓道,抬起眼睛看着他。“……但我真的不明白,怎么会惹出这么大麻烦……那个人……”
他咬紧了嘴唇,把脸埋进双膝之间,随即,关翎听见了青年深深压抑着的低声啜泣。
心狠狠动了一下,关翎叹了口气,伸手帮青年裹好盖在身上的锦袍,搂过对方的肩头。他深知这些沉重的事,本不该由钟凛承担,这个凡人还太年轻,被这种不知道明天将会发生什么的可怖局面压迫得有些崩溃也是理所当然。就连他自己也觉得焦虑难耐,他无比清楚,如果那个正在威胁着他们的男人找上门来,以他的力量根本保护不了身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