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关翎看他脸色有异,连忙站起身来坐到他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背。“怎么了?老子说的话吓到你了?对不住啊。别这么脆弱好不好,你以为你小姑娘呢,一大老爷们这么不禁吓。”
那股面对那个男人时的屈辱感仿佛就要立刻从身上复苏,钟凛连忙摇了摇头,努力把这种情绪忘掉,用手肘捅了把关翎。“没事,那两个人怎么样了?我等会儿拿点东西去给他们吃。”
“说起那两个人……”关翎愣了愣,往他身边靠了靠。“那汉子还好,带在身边那个小倌儿好像禁不住爬山行路,看起来挺累的。按理说就算是养尊处优,这体力也不该这么差啊。”
“人家是花魁,头牌,身价千金,自然是要娇贵点的吧。”钟凛听他一说,心中也不觉得有什么异常,毕竟男倌又不是他们这种惯常练武耐打耐摔的身家,容易累点也很自然。“别嚼舌头。”他责怪道,站起身来从木架上取了一只烤得冒油的斑鸠,想拿去给不远处休息的叶翔和他身边那人果腹。
“小子,你不懂。”看他要站起身来,关翎连忙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压低了声音。“你看不出来,老子可看得出来,在那花魁身上,我嗅得出妖气,那个美人……不是凡人啊!”
钟凛呆了半晌,迟缓的低头看了看关翎,对方眉关紧皱,不像是撒谎。他还倒真未如此想过,那个漂亮却柔弱的青年,不是凡人?
“那……由你看,他又是什么……妖、妖物?”左想右想,钟凛蹲下身去,揪住关翎的衣襟拉紧问道。“你看得出么,老关?”
“世上的妖怪千万,由天地精气而化的,自个儿修炼的,生而有灵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各种各样的多了去了。说实话,他身上那种妖气若有若无,老子还真弄不明白他的本形究竟是什么。反正,老子是真没见过这种东西。”关翎摇摇头,眼睛投向不远处正在休息的两人。
“可是,他长得那么好看,这就没什么线索么?”连关翎都这么说,钟凛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根据他曾听过的那些志怪故事胡乱推理起来。“我听说长得好看的都是些狐精花妖,妩媚惑人……”
“狐精花妖老子见多了,老子的铁木寨里头好几个手下娶了个狐狸老婆,花妖更是每次开宴都会来个几只,老子能认不出来?狐狸骨子里头一股妖娆的媚劲儿,花妖艳丽轻佻会缠人,你看看那郎君,虽然漂亮是漂亮,但寡言少语,清清淡淡的,像吗?”
关翎对他的推论嗤之以鼻,伸手从火上拿了串烤熟的斑鸠下来啃。
“那……”钟凛本就对这些妖怪知之甚少,如今脑子更是一片空白。他原本是根本不信这些的,没料到碰上了秦烈,后来就才连带碰上一大群各种各样的妖怪,狠狠开了回眼界。但虽是和秦烈在一起有一段日子了,对人世以外的世界始终还是一知半解。“那爷我就不知道会是什么了……”
“……鲛人。”
一阵骤然而起的疾风低低擦过身畔的树木,几不可闻的低语在耳边响起,在那瞬间,钟凛感到一股熟悉的气息拂过耳边。他侧过头去,不知何时出现的秦烈正俯身望着他,唇角缓缓挑起一抹笑意。
“你说那人是鲛人?”关翎愣了半晌,脸上露出了几丝诧异。“真稀罕,老子之前还就只是听说过呢。草虫你亲眼见过那些家伙长什么样子?”
“之前在各地游历时,我曾去过几次南海。那里的边远渔民都说海中有鲛人,无论男女都绝美不可方物,泪能泣珠,而且据说擅织鲛绡纱,织造技艺巧夺天工,入水不沾,在尘世中足值百金。”秦烈抚着下颌,眼睛投向不远处两人,饶有兴味的压低了声音。“我当然觉得好奇,化作本形潜入深海中,当真见到了那些鲛人。不过他们并没有什么法力,生来也柔弱,潜藏在海中生活,倒也与世无争。”
“这位公子说的没错。”
钟凛正专心听着秦烈说话,不远处一个声音却骤然打断了他的思绪。三人转过头去,那个叫叶翔的青年正站起身来,他身侧那个柔弱的人裹着他的外袍,眼睛审慎而紧张的望着他们。
“可,叶大哥,那……”钟凛反应过来对方是在肯定秦烈的话时,虽然先有了点心理准备,也不免有些张口结舌。“那按、按常理说你身边那美人本来该在南海,那又怎么跑到这偏远的上郡来的?”
“实不相瞒。”叶翔望向钟凛,缓缓在他们近处的火边坐下。“他叫银绡,本是久居南海的鲛人,机缘巧合,曾经救我一命。若我告诉各位这前因后果,还请各位许诺守口如瓶。”
原来南海一带古来偏远没落,渔民生活疾苦,以捕鱼纺织勉强为生。但南海深处有鲛人久居,每个渔民心中都心知肚明,月圆之夜,时常有鲛人来到岸边不远的礁石上遥望月亮,有时他们的泪水凝结而成的绚烂珍珠会被海浪冲到沙滩上,偶然有渔民幸运拾得,拿到集市上去卖,便可大发一笔横财。
起初那些渔民只拾捡沙滩上的珍珠,以此聊生,和鲛人倒也相安无事的相处,鲛人对这些渔民也并无防备,有些大胆的还会时常到岸边和那些渔民交谈,捧出在深海水室纺织的鲛绡纱和渔民交易。但没过不久,有些人眼见那些到岸边来的鲛人容颜俊美,体态轻盈纤弱,无论男女都绝美不可方物,因此就暗暗动了异心。
最后,打破局面的却并非那些贪婪的渔民,而是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这青年粗通乐理,时常在海畔四处为人演奏,靠打赏为生。他原本经常在夜晚在海畔吹奏洞箫,鲛人最好音律,时常被悠扬动听的萧声引诱上岸,其中有一个与这青年最为相熟的鲛人,年轻俊秀,不谙世事,时常在夜晚浮出海面倚在青年身畔听曲,心里对青年倾慕,丝毫不加防备。
没料到这位青年眼见身边的熟人因为鲛人泣出的明珠而暴富,心中也同样生出了贪念,一天夜里约好让几个身强力壮的渔民偷偷潜伏在礁石后等候,一等那倾慕自己的鲛人来到礁石边上,就被一网网住,粗暴拖上岸去,转天就转手卖给那些商贾,净得万金。据说那鲛人被带走前泪水涟涟,哀切恳求,泪水凝结而成的光润珍珠掉落遍地,可那青年一心求财,心硬如铁,径直把那鲛人泣出的血泪结成的明珠同那鲛人一起卖了出去。鲛人体态纤弱,俊美无双,豪商贵贾趋之若鹜,那青年一夜之间就成了附近最富有的人。
从此以后鲛人的买卖就一发不可收拾,被那青年开了先河,附近的渔民都眼红起来,大肆抓捕那些来到近岸的鲛人,卖到繁华的城邦中,求取暴富。鲛人一上岸,鱼尾便会化成双足,但却不能长久站立行走,长期在海中游弋的身体也纤弱无力,一旦落网近乎毫无自保能力,更是让这种买卖越演越烈。
没过多长时间,因为渔民的搜捕,鲛人纷纷逃往深海,再没有鲛人敢来到岸边,只有他们才能织出的鲛绡纱的来路断了,更是一夜价值暴涨千金,价格翻了数番。越来越大的财富让那些渔民愿意铤而走险,不少鲛人偶尔在浅海露面,就会立刻被拖上船去,使得千般折磨让他们泣尽明珠,这才转手卖给豪富商贾,因此,大部分鲛人完全躲进了南海深处,几乎销声匿迹。
“如果不是为了救我,把我送到岸边,他不会落到如此境地。”叶翔小心翼翼伸手把那个叫银绡的鲛人搀扶到身边坐下,眼神望向三人,视线最后落在钟凛身上。
“你父亲很聪明,钟贤弟。如今朝堂昏庸,其他那些出身行伍的有能将领不是被削职入狱,就是以莫须有的罪名当了刀下之鬼,你父亲看得清楚透彻,早早离开朝堂,现在才能保得一家老小周全,好好安度晚年。”他的语气缓缓低沉下来,眼睛盯视着钟凛。
“如今圣上笃信腐儒之道,软弱畏战,边关屡屡被进犯,边民惨遭屠杀,千村万户横生荆杞,他竟还在犹豫该和那些胡人是主战还是主和……我父亲行伍出身,脾气刚直,看不得朝廷昏庸而在朝堂上直斥其非,却惹得圣上震怒,一家老小尽被株连。父亲竭力托人把我送出京城,我一路逃向南海,去投奔我父亲的一个友人,追兵却紧追不放,那时我身负重伤坠入海中,那些朝廷鹰犬以为我必死无疑,就都驱马离开了。那时,是他救了我。”
“他心地单纯,把我从海中救起送到岸边,自己却被那些渔民抓住,被一路辗转买卖,送进了华麟阁中。我清醒过来后,一路追他而来,隐姓埋名潜入华麟阁,就是有一天想救他出来。如今得几位相助,实在是不知如何感谢。现在我……也罢,早已家破人亡,现在心里也只把银绡他当作是唯一的亲人了。”
看着青年的脸色缓缓阴沉下去,钟凛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想说点什么,话到口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原来一直在心里觉得父亲是软弱,好好一个将领不当,偏偏在壮年鼎盛的时候托病辞官,离开繁华好玩的京城去那偏僻的青城扎根,可他现在却明白了几分父亲的心思。
他心头酸涩起来,刚想说什么,却感到秦烈的手轻轻伸过来握住了自己的手。他抬头看了看秦烈,对方深邃双眸里的温柔几乎让他的鼻子有点发酸。他不动声色的往对方身边靠了靠,望向那个靠在叶翔身边看着他们的俊秀鲛人,他现在懂了叶翔为什么愿意冒着危险都要带那个人逃离,如果换了他,要让他去救秦烈的话,他也会那么做的。现在的他,已经不能容忍失去这个人。
四周一片寂静,片刻,一声飞鸟的厉鸣突然在树间响起,尖利刺耳,回荡在山中,让人烦躁难安。那瞬间,钟凛忽然感到秦烈握住自己的手紧了紧,他迷惑的望了一眼对方,身边的秦烈和关翎却都从火旁站了起来,两人眉关紧皱,视线投向不远处一株高大树木的方向。
周围林木茂盛,即便是白天,遮天蔽日的树木下也漫生阴影。钟凛随着他们的视线望向树下,可那树下什么也没有。他心里满是困惑,刚想开口,却猛然看见一只通体漆黑的鸟从半空翱翔而下,缓缓收翅停在一个倚在树后的人的手臂上,低鸣一声,瞬间化做几缕青烟,在空气中消失无踪。
“好大的胃口啊,玄火。”
那个倚在树后的人慢慢踱出,搭在肩上的缎袍坠地,视线饶有余裕的投向他们,深邃的双眸中闪着流金般的眩目光华。“不仅带走了我阁内的花魁,还私自将那个小鬼带离了华麟阁,你,区区赤龙,是在向我挑衅么?”
第五十一章:苦战
“我并不想对你挑衅,不过,多有得罪,他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不能交给你。”
秦烈注视着那个树下的男人,眉关微微蹙紧,虽然话语从容,却暗暗把钟凛不动声色的护在身后。“而且,你又怎么有兴趣过问起花魁的事了?这花魁是华麟阁的人,与你又有何相干?”
“愚蠢,至今你还未曾察觉?”那个男人眯起双眼,视线缓缓投向他身后的钟凛。“那金碧辉煌的华麟阁正是我亲手造就,整个华麟阁都握在我的手中,你说,这和我是否相干,玄火?”
对上那个男人的视线,钟凛的后背猛然攀上一股恶寒,忍不住下意识紧紧攥住了秦烈的衣袖。这是那个叫梁征的男人,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的人,他怎么也弄不懂,这座山绵延数里,险路交错,对方怎么就能这么清楚的找到他们在哪里。
他紧张的望了一眼秦烈,秦烈的眉关锁紧,赤色的眸子紧紧盯着那个男人,即使是他,也能清晰感受到环绕在秦烈身周的一股警戒而危险的氛围。钟凛还是第一次看见秦烈露出这种表情,即使是面对白啸时,秦烈一样谈笑如昔,眉目里神采飞扬,而面对这个叫梁征的男人时,秦烈的脸上却再也找不到笑意,相反,他能感到秦烈全身紧绷,仿佛在深深压抑着什么情感。
这个男人是比白啸要危险得多的对手。虽然钟凛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但他却能从秦烈和关翎的反应中察觉到这件事。
“如果你是为了你阁中的花魁而来,我倒觉得情有可原。可我猜你不可能为了区区一个花魁屈身而来。”秦烈的眼睛牢牢盯视着梁征,扬起眉。“你究竟想要什么?想得到什么?”
“确实,我不会仅仅为一个男倌而找上你,玄火。你对我还有点用处,我并不想轻易把你迫上绝路。”梁征的唇角缓缓勾起,他身后树间蔓延着的土地蠢动起来,其中无数漆黑的人形张狂攒动而起,那些模糊的形体嘶鸣咆哮着,有如狂嚎挣扎的恶兽,让人毛骨悚然。“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你身边那小子留下来,我保证你毫发无伤离开。”
“原来……你想要他。”秦烈的视线凝了凝,投向身后的钟凛,仿佛有些诧异,但不过片刻,一抹讥诮的笑意从他的唇角升起。“我本以为你只是对他稍稍有点兴趣,没想到现在却想强取豪夺了。”
“让我感兴趣的东西并不多,玄火。”梁征的眸子瞥了他一眼,轻描淡写的缓缓回答。那些从树间黑暗中攒动而起的漆黑人形立在他身后,一众死尸般的森绿色眸子盯着众人,如同匍匐着观察猎物的猛兽。“你该识趣一点,他不过一个凡人,不是么?拱手把他交给我,向我下跪,宣誓为我效劳,我将许你万千荣华,无上高位,如何?”
秦烈的眉关深锁,钟凛紧紧望着他,他之前从未见过秦烈产生如此的动摇。在那瞬间,他几乎就要觉得秦烈会点头同意对方的条件,但秦烈最终还是坚定的摇了摇头,抬头望向对面的男人。
“不可能,恕我拒绝。”半晌,一句沉重的话从他紧绷如同弓弦的唇角流泻而出,秦烈的双眸昏暗而危险,盯视着对面男人的眼神满含森冷寒意。
“愚不可及。我杀了你后,照样可以轻易得到他。”梁征怔了怔,大笑起来。片刻,他的笑意从脸上褪去,眼神在那瞬间缓缓闪现出斜睨天下,目空一切的傲慢光芒,唇角扬起一丝残酷的弧度。
“千万年了,还没有谁敢正面违抗过我。比起无上荣耀,你既然选择了匍匐在我脚边,像狗一样哀泣着死去的话,我就成全你这个心愿。”
巨大的疾风从他周身猛然席卷而起,身后那些密密层层的漆黑人形躁动不安起来,发出如同惨呼的尖锐啸声。那刻,钟凛只看见男人的唇角微微一扬,那无数抹漆黑的狰狞之影瞬间齐声厉嚎,如同数千万从天空骤然而落的漆黑闪电一般一起迅猛朝秦烈的身前袭来,态势强横之极,几乎像是一股巨大的黑色洪水呼啸着朝众人倒泻横流,其中惊天撼地之势,连脚下的庞大山峦都不禁为之战栗震动。
漆黑的洪流正面席卷而来,钟凛一眼望去,那涌动的洪流如同黑色的深渊般深不见底,其中无数冤魂哀号惨呼,血海倒流,无数枯干苍白的手从漆黑中伸出,千万鬼魅怨灵空洞苍白的双眼在铺面而来的黑暗中冷冷盯视着他。
本能般巨大的恐惧猛然冲进了脑内,那股黑暗朝他扑来,完全裹住了他,怨魂的手把他狠狠往血海中拉去,耳边满是凄惨哀嚎,他几乎站立不住……
“不要看,闭上眼睛!”
当那股巨大的恐惧把他狠狠按进深渊中时,钟凛听见秦烈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随即后背一疼,他抬起头,是关翎蹲在他身边,狠狠拍了一把他的背。他从惊惧中猛然醒觉过来,抬头看向前方,却眼见那股巨大的黑暗洪流被挡在了半步开外,挡在它之前的,是一堵明燃着的绚丽烈火交织而成的火网。两只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燃烧着的赤色火蛇正盘曲在秦烈的右臂上,朝着那片黑暗的洪流危险的咝咝吐着信子。